第4章
夜幕低沉,漫天星如白日河上的浮光。
郁知夜被裴閑撩起了興趣,略帶幾分揶揄地挑起嘴角:“哦?”
“哪裏不一樣?”郁知夜倒沒發現自己有什麽值得對方另眼相看的地方。
裴閑臉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緣。”
郁知夜聽懂了裴閑說的是哪個“緣”字,卻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此話怎解?”郁知夜看着他又問。
“此話不可解。”裴閑說。
“我原以為你要拿些‘相逢即是緣’的渾話來搪塞我。”郁知夜收回了視線。
“近來的戲本子都不愛寫這個了。”裴閑笑。
裴閑将店家上了的菜肴放好,抽出筷子遞于郁知夜面前。
他察覺到對方的情緒落差,挑了挑嘴角問:“公子聽過我的琴,覺得如何?”
“好。”郁知夜沒掩飾對裴閑答話的意興闌珊,同時不客氣地夾向炙子骨。
琴确實是好。
當時覺得琴與人都驚豔,能使郁知夜多對他多一分好奇。
但也就僅此而已。
白日歡娛已過,人也是該要翻篇的了,郁知夜不會因此而在此刻多說幾句誇獎的漂亮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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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郁知夜快要覺得裴閑無趣的時候,裴閑卻越發覺着郁知夜有趣了。
說他琴好的不好的,裴今新都聽得多了。
常常有那麽多人說裴閑琴好,而眼前這人也說他琴好,但沒有人把這一聲“好”說得那麽敷衍的。
“真的好嗎?”裴閑睜着眼瞧對方。
“真的好。”郁知夜将肉吃進嘴裏,嚼了兩口。
這架勢給裴閑的感覺有些奇怪,仿佛對方誇的不是他的琴聲而是他面前這盤肉。
裴閑也夾了一塊炙子骨頭,未吃,又問:“你聽我的琴聲,可覺與其他人的琴聲有何不同?”
“平日不聽琴。”郁知夜不接話。
“好吧,”裴閑仍是不在意地笑着,“我原想說,要是你覺得我和臺上其他人有不同之處,那麽你于我也是這樣的特別。”
裴閑讓店家添了些菜,也溫了半壺黃酒,斟給郁知夜,也斟給自己。
郁知夜吃着好吃的羊肉,也沒拒絕裴閑的酒。
他只說:“不一樣。”
裴閑在別人眼裏的不一樣是因為琴好,而郁知夜淹沒在聽衆中,卻也沒比其它人更入神。
所以這就是緣。
不一定能被每個人都品味出來的虛無缥缈的東西。
“你怎能知道不一樣?”裴閑把最後一塊骨頭夾給了郁知夜,“聽我琴的,有聽過我琴聲還想再聽的,有沒聽過我琴聲卻聽過我名聲而好奇來的,也有的人只是路過、順耳聽上一聽的。人們的眼神、對我的看法、聽得懂還是聽不懂的,在臺上久了,我多少是能看出些的。”
“那我屬于哪種?”郁知夜得了最後一塊肉,頗覺今天也算圓滿。
或者比他想象中更圓滿一點,至少他的盤算裏本來是沒有和研城著名樂師吃夜宵這一項的。
心情帶着語氣也少了些寒意。
裴閑覺得郁知夜是聽得懂他的琴聲的,至少聽得懂一點。
他有一回撞上郁知夜的眼神時是感受到對方沉浸到了他的琴聲中的,這無疑對他是一種贊揚。他微勾了嘴角,也更投入于彈琴中。
“你是有誠心的。”裴閑回答,語氣多了一絲認真。
郁知夜狐疑,欲言。
裴閑卻接着說:“至少你眼中沒有對樂師的輕視。”
郁知夜收回想問的話,原來想說也大概沒什麽話要說,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那确實是沒有。”
裴閑看着年紀不大,聲音也仍清脆,神色顯得簡單而純粹。
這一聽,也是經歷過不少事的人。
“裴師傅也會受人輕視?”郁知夜拿話逗他,“我以為裴師傅琴藝高超,相貌俊美,是走到哪都受歡迎的人。”
“不敢當,世道輕戲樂,我一個小樂師,怎能免俗?”裴閑聽出郁知夜話裏的好意,“況且,我也是經歷過滿堂喝倒彩的。”
裴閑将事情說得輕,郁知夜也不願再追問他過往,只拿起酒敬他一杯:“今日能贏得滿堂彩便好。”
今日……今日也不過是一個會時不時遭人白眼的樂師罷了。
都知他臺上光鮮亮麗,而他背後千瘡百孔,也都只能靠自己修補。
裴閑聽着郁知夜的話,他的眼神忽而落寞,唇角掀起的笑意也收斂起來,但很快又恢複了情緒。
“‘裴閑’不是我真名。”裴閑忽然說道,他牽起嘴角重新露出一個笑。
那個笑容說是釋懷的話,不太像。
說是不在意,也不太恰當。
人的感情是複雜的,這個笑容也蘊藏着各種各樣的含義,或者是釋懷和不在意都兼有些。
總之,裴閑現在的笑也是“有誠心”的,是真心實意地在笑着。
“裴今新願與公子相識。”裴今新舉起酒杯望向郁知夜,溫和期待地笑着。
郁知夜只當是裴今新遇着了好聽衆,珍惜知音。
“郁知夜。”郁知夜告訴他名字,随意地舉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飲盡。
裴今新也笑着喝完了酒。
裴今新看着斯文清秀,外號裴仙兒。
他雖然出來吃夜宵,但吃得很少,大部分的酒肉都進了郁知夜腹中。
裴今新吃着東西,目光時不時落在郁知夜身上。
郁知夜眼神與他相撞:“?”
裴今新接收到他望過來的眼神,但不明白其中意義,只是眨了眨眼,半是疑惑半是坦然。
“為什麽總看我?”郁知夜問。
“看你吃東西吃得很香。”裴今新笑笑,從盤裏挑了一小撮羊肉絲到嘴裏細細嘗着,“有點羨慕。”
“羨慕什麽?”郁知夜覺得裴今新這人怪神奇的,看什麽都覺得有意思覺得好,仿佛一無所有的人滿含期許地渴求着一切。
“我食量太小了,吃食時常常是腹中飽了,心裏總覺得不夠。”裴今新以前是沒錢沒東西吃,現在是有錢卻吃不下。
他自己吃不下,退而求其次,看別人吃得快樂,自己也能從中獲得愉悅。
“食量可以練,你每頓多吃些,自然就吃得下了。”郁知夜酒斟了七分滿,吃一口肉,舉起杯子飲一口酒,酒香發酵肉香,頗帶幾分滿足地眯起了眼。
“我吃不下。”裴今新笑着替他把酒又滿上,“多吃有點都撐得難受。”
“要我替你開兩副藥方?”郁知夜眉角輕揚。
“你是郎中?”裴今新看着郁知夜吊兒郎當又有些高冷的樣子,一時竟無法把郁知夜和治病救人的郎中聯想起來。
郁知夜點點頭:“算是游醫。”
“真厲害啊。”裴今新眼神中又添些喜色,由衷地誇贊道。
裴今新就那麽坐落在夜市街末,真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那味兒。
不過郁知夜覺得,一個人要稱個“仙”字的話,應該是清清冷冷、态度疏離的。
至少,話得少些吧。
而裴今新話真的很多。
他給郁知夜講了好多他往前在研城生活時的趣事,只要郁知夜點點頭、笑一笑附和,裴今新就能接着把話講下去。
裴今新話很多,但不煩人。
裴今新還很愛笑,笑起來聲音很輕,有點兒清脆,像屋檐下挂着呤呤啷啷的風鈴。
裴今新說了許多他路上的見聞。郁知夜打小就沒安定過,卻也覺得他說的事有趣,時不時能被他的話帶出一點笑意,而裴今新得到這一點笑意的鼓勵,又将話題繼續延展。
話說久了,聊至時間晚了都沒發現。
他們吃夜宵吃到了店主收攤,一聊再發現兩人投宿于同一家客棧。
郁知夜也不得不說,确實還挺有緣。
郁知夜和裴今新走入客棧。
門口火紅的燈光高挂,店裏一樓只點了三兩盞油燈,有些漆黑。
一老叟在櫃臺眯着眼看店,看見兩人走進來,認得是住店的客人,打了聲招呼後又在那半夢半醒的。
“研城城東有一家酥油餅,粉團裏放了辣椒,有趣的很,味道也不錯。”裴今新壓低了聲音跟郁知夜往上走,語氣溫熱,“明日我帶你去嘗嘗?”
木臺階被兩雙腳踩出了輕微的吱呀聲,閣樓上幾個房間透出亮光。
“明日……”郁知夜聽他說了一晚的熱切話,此時回答的話裏略帶遲疑:“我便要離開研城了。”
“這麽快?”裴今新訝然中隐有惋惜。
“嗯。”郁知夜輕點頭回應。
裴今新沉思片刻:“你可有要緊事在身?”
郁知夜定神看他一眼,半晌後輕輕搖頭。
“要不……”裴今新偏過頭看着郁知夜,心裏也不知道自己舉動是否逾矩,“郁兄再多留兩天吧?”
才剛相識卻道要離別,裴今新還想再跟他說說話呢。
“你一個人在研城呆了半個月,也沒有多走走,今日我在清音樓奏了幾曲,這兩日也都清閑,我們可以在附近一同游山玩水一番。”裴今新說着話想要勸郁知夜留下,“研城山上的藥草、城裏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能陪你去看。況且,郁兄不想試試辣味的酥油餅嗎?”
“你要在研城呆多久?”郁知夜不答反問。
這算是有機會?
裴今新提也是順口一提,見郁知夜真肯為他留下,詫異中生出點驚喜。
“初七時我還有一場祥雲樓的表演,演完我也要走了。”裴今新欣喜地回答道,“是夜晚的演出,祥雲樓菜肴好吃,你來聽,我請你吃餐飯。”
初七,也就是兩日後。
郁知夜本就是走到哪算哪,既然和裴今新度過的半天過得愉快,多留兩日也無妨。
而能再多聽一段裴今新的琴,也算得上是一樁樂事。
于是郁知夜并未猶豫多久,頃刻間便應承了下來:“好。”
裴今新見他真答應了,臉上喜不自禁,一下子沒留心,踩空了一級臺階。
郁知夜伸手扶他:“小心。”
裴今新借着郁知夜的手站穩,揚起的嘴角還未落下,輕笑了幾聲當是定神:“無妨。”
臺階不長,兩人沒說幾句話就到了二樓。
一登上二樓,第一間便是郁知夜的房間,而裴今新的房間在走道最裏頭。
郁知夜取出鑰匙,開門後正打算關門回房歇息,裴今新伸手作攔。
過道上沒關窗,穿堂風吹動着衣袂。
郁知夜看着裴今新,眼神淡淡,裴今新料想是疑惑的意思。
“你明日果真要留下吧?”裴今新三言兩語約得郁知夜一同出游,雖是不知有何難,但也有些難以置信的不安。
“是。”郁知夜确定了的事情便不會輕易反口。
“你該不會嫌我話多,明天就起床跑了吧?”裴今新稍皺着眉,認認真真地問道,像是真的在擔心這件事。
這下郁知夜倒輕笑出聲:“要嫌棄你話多,連晚上那盤炙子骨頭沒吃完,我都該走了。”
“說不定你是為了炙肉留下呢?”裴今新故意說道。
郁知夜被他話逗得失笑,然後輕挑着眉看他,沒說話。
裴今新臉繃了一會兒,也笑開來:“那我明天起來了便來敲你的門?”
郁知夜點了點頭,答應了。
裴今新看他半晌,有點欲言又止的模樣。
郁知夜等了他一會兒,也只是聽他最後說了句:“早些歇息吧,我們明早見。”
“嗯。”郁知夜應了一聲,關上了門。
裴今新被關門帶起的風一吹,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那麽幹淨利落就關了門,随即轉身笑吟吟地往裏走,心裏想着要得郁知夜一句承諾可真不容易。
作者有話要說:
不容易,但總是成功把魚拐走了~
古代撈魚小技巧:要給他喂好吃的,最重要的是,要能讓他笑。
(隔日更也只有三千字,我實在也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