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剛上臺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面容清秀,算是中人之姿,臉上還有沒完全褪去的稚氣,一頭長發半梳起來,松散地挽在發髻裏,另一半随意地披在腰後。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錦衣,衣擺處繡着竹葉紋,将氣質向內斂成熟拉了幾分。
少年伸手一撥,聲樂漸起。
铮铮幾聲,漸入平緩,少年低頭只看琴,抹挑剔勾,琴聲沉穩而靈動,如山間清泉,流水潺潺。偶爾由輕入急,又複歸平靜,轉換自然,令人如臨山泉之前。
郁知夜略懂幾分音律,雖沒有接觸過古琴,也不禁覺得少年彈得有幾分靈氣,技巧也足。心想如果臺上少年就是王示說的“裴仙兒”,那倒也能算個名不虛傳。
郁知夜這樣想着,餘光裏見王示剛好望過來,心下一動,便向他招了招手。
方才王示和小夥伴聊天時剛好有些分歧,如今聽他們聊天心裏都在生着悶氣,正好郁知夜的招手給了他一個離開的契機,他和旁邊人說了緣由便撥開人群走到郁知夜身邊去了。
王示一來,郁知夜就把早上買來的各色小糕點給了王示。
“咦?”王示接住糕點一看,有好幾樣是他從前沒吃過的,一下子又高興了起來。
“收買你的,”郁知夜朝他輕揚眉頭,“想問你個問題。”
王示猜到那糕點本來就是給他的,笑說他要問什麽都行。
“臺上那位可就是你說的裴閑?”郁知夜偏着頭低聲問他。
“不是。”王示眨了眨眼,同樣低聲回他。
聽見回答後,郁知夜一怔,又聽王示低語:“現在在臺上的那位是陳小師傅,他的古琴彈得是很好,但呦……”
王示故意拖長了聲音賣關子。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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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示知郁知夜配合着一問已是極限,收了這點甜頭便滿意地繼續往下說,“陳小師傅好是好,他學琴學着玩兒,比起裴先生可差得遠哩。”
接着沒等郁知夜繼續催他,他便自顧自地說下去:“陳小師傅的好是能聽出來的好,懂行的人能知道他哪個音哪個調是準的,能聽出來他彈一曲裏頭用了多少小技巧、弄了多少新的小花樣。是那種規規矩矩的科班出身的好。”
“但裴先生的好那可是說不出來的,是那種我一個不懂音樂不懂韻律的人都能聽癡了聽醉了的好。”
“我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麽曲子,也聽不出來什麽高山啊流水啊那些個玩意兒,但是聽他彈古琴的時候我能忘了自己,只跟着他的調子能漸漸笑起來,又有時聽到最後一擡手摸到臉上有淚。”
“反正裴仙兒的好和妙,我是很難形容出來的,我不懂那些個專業的東西來說他怎麽好,但是他的東西能讓我感動,我就喜歡他。”
王示的說法和他在裴閑琴聲中的感受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他沒用一個複雜的詞語,卻讓郁知夜深切地感受到裴閑琴聲妙在何處。
郁知夜聽完後沉思了一晌,疑惑望向他:“真有那麽神?”
“嗯!”王示重重一點頭,“下一個應該就是裴仙兒上場,郁大哥你認真聽,我先回去了,剛才那群兔崽子居然說陳小師傅的琴聲是頂頂好的,可氣死我了。”
看來王示真是被裴閑琴聲迷得不行,郁知夜對此覺得有幾分驚奇,一眨眼,王示就溜回去了。
王示的小夥伴一直對着王示擠眉弄眼要他趕緊回來,王示揚着拳頭扮兇臉,他們才嬉笑着停止。
臺上,陳小師傅也收了琴聲,直接離開了。
彈古琴的也就這麽兩個人,陳小師傅下去,新的人又準備上來。
陳小師傅帶來的安靜只有一小捧瓜子的時間,不一會兒,大家好像都知道下一個是他們想看的裴仙兒出場,期待的、讨論的聲音此起彼伏,比衆人等着開場時還要熱鬧。
郁知夜聽過王示的描述,也曾留心聽過他人對裴閑的描述。
認識的人向不認識的人介紹裴閑,喜歡裴閑的人向對裴閑無感的人據理力争,當周邊的聲音減弱到無聲,郁知夜才看見裴閑抱琴緩步上臺。
裴閑的腳步聲很輕,頭顱微垂,青絲掩映,讓人看不清容貌,寬松素樸的衣袍遮不住略顯瘦削的身量。
他的身型比剛才的陳小師傅還要颀長,頭發依舊是半紮半束,坐下時長發散落到了地面,仍低着頭,垂下的頭發仍遮着臉。
光憑氣質,裴閑就出人一等。
郁知夜喝茶的手停在空中半晌,一雙視線先移到裴閑的手再移到他的衣着。
裴閑一身月白色長衫,獨一無二地盤腿坐在臺中央,顯得身影有些瘦削,衣物并無繁複裝飾花紋,他只靜靜地坐在那裏,卻無形間和底下的人拉出了不可逾的距離。
裴閑從衣袖裏拿出律管,開始給古琴調音定弦。
底下的人一直很安靜,連裴閑吹着律管一個個确定音準的過程中都無人出聲。
倒不是什麽不情不願地被一種什麽不知名力量給威懾住的感覺,而是聽衆們自發自願地願意沉下心來等待。
裴閑調音的動作太穩,靜得像一幅畫,底下人還沒聽見他彈琴就先被這樣肅穆的場面震住了。
等到他最後将落在琴上的幾樓長發拂開,一擡眼,露出臉,又是第二場震撼。
長得實在是太好。
清而不寒,秀而不媚,唇上揚起的弧度也恰恰好,多一分則招起遐思,少一分則頓覺疏離。
淺彎的唇角已足夠打眼。
“第一首曲子,叫《眠》。”裴閑說。
而裴閑的琴聲是算不得第三場震撼的。
那不是震撼,那是沉浸。
裴閑撫琴,琴音如袅袅春日風,無形中吹進人心底,如見暖陽,如染新綠。
和緩的樂聲是勾人的餌,引人入勝。
如果說陳小師傅的演奏是讓人從音樂裏聽見了清泉的聲音,那麽裴閑則是将剛整條河流帶到了聽衆面前,叮叮咚咚,冰消雪融,連同春天滿山谷盛開的鮮花的芬芳也一并帶來了。
臺下人聽裴閑的琴曲,就仿若站在半山腰遠眺對面花團錦簇的河谷,離得很遠,香味若有似無,像有不知名野貓不時地撩你一下,撩得你神魂颠倒,心癢難耐,總覺得自己誤入了仙境,想掙紮醒來又掙紮不開。
他的音樂不是震撼人心的,而是潤物細無聲的,像一個帶着陽光的擁抱,充盈的暖意從心間漫出來。
沉醉在裴閑的音樂裏會忘了時間。
直到裴閑帶着琴下臺後,多少個表演裏,郁知夜的耳邊仍在回響着裴閑的琴聲,後面再無比得上裴閑半分的樂師。
如果郁知夜沒有聽過裴閑的表演,或許他會在這消磨大半天的時間把所有樂師的演奏看完。
但他聽過了,見識到了高山之後,便再也不願意看那些小丘陵。
他也不像其它聽衆那樣,聽完了表演還希望裴閑多奏幾曲、還去幕後尋人。郁知夜向來就是這副樣子,認為該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該是他的他争取也争取不來,他向來也不想去期待什麽。
郁知夜提前離了場,音樂還在耳朵裏不散。
夜間的集市是不一樣的熱鬧,挂起的燈籠照亮了路旁的花叢,五花八門的小吃也擺滿了長街,雜技表演也還有繼續的,勾欄瓦舍裏也依舊歌舞升平,一時間,鑼鼓聲、吆喝聲、絲竹聲、人們熱熱鬧鬧嘈雜的交談聲,聲聲入耳。
有一種煙火氣,郁知夜隐隐約約地感受得到,又不太明了。
他在人群中獨行,游離在熱鬧和孤寂的邊緣。
郁知夜背着滿當的行囊走到街末,聞到一陣飄出來的羊肉香味,饞了。
羊肉攤子顯眼,燈下的大羊肉鍋裏冒着袅袅的水汽,前頭還豎了面旗。
街末人少些,攤檔裏擺的座位不太多,也只有幾個人在坐着。
郁知夜剛走近,聽到那邊位置上的三個人像是剛經歷過一場争吵。
他只聽到了幾句冷嘲熱諷,接着見到有人起身離開,拉着另一個人走,後來被拉着的那個又掙開對方跑回來,向還在坐着的那個人道歉。
“對不住了,我沒想到我哥也在這,他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得先跟他回去了,明日再去尋你。”陳璟急急忙忙地跟裴閑說着話,像多留一會兒都怕被他哥當街拉走一樣。
郁知夜認出來了,是白日裏清音樓那兩位彈古琴的先生。
“沒事,”裴閑一笑,“你快回去吧。”
“那你記得多逛一會兒,”陳璟邊說着邊跑開,還嘟囔着,“我都沒逛夠呢。”不久就被站在一旁冷着臉的大哥牽走了。
剩下一個笑容慢慢淡下來的裴閑。
怪冷清的。
郁知夜走過去時,剛好聽見對方跟陳璟說:“別總是跟裴閑走那麽近。”
郁知夜側眼回望那對兄弟一眼,腳步沒頓地走過去,随便找了個空位坐下。
攤位上是一對中年夫婦照料着,男人負責烹饪,女人打下手。
“客官要吃點什麽?”女人迎上來,臉面上的褶皺透露出歲月的痕跡,眉目卻柔和,她不緊不慢地報着攤檔裏出售的菜色,“有羊肉面,羊肉湯,蒸羊羔,涼拌羊肉絲……”
“先來一份羊肉面和涼拌羊肉絲吧。”郁知夜還看見男人在烤肉,又問,“炙子骨頭沒有了嗎?”
煎炸烤的東西總是分外地吸引人。
女人回頭看了男人一眼,又微微笑着對郁知夜說:“最後一份骨頭已經被其他客人要走了。”
他倆剛說着話,男人就把炙子骨頭從烤爐上拿了下來,正撒着孜然和辣椒粉,見女人還在忙碌,于是自己将東西端給了客人。
點了最後一份烤肉的人,是裴閑。
“那客官還需要要些什麽其他的嗎?”女人又問。
“不用了。”郁知夜答。
“不好意思啊,我們是一直在這邊擺攤的,你明日要是還來這邊,我們給你留一份炙子骨頭。”女人帶着點歉意微笑說。
“沒事。”郁知夜說。
“那你稍等一會兒,很快就好了。”女人說完後便回到了丈夫身邊。
攤子本來就不大,郁知夜這邊的對話裴閑也能聽得到,裴閑猶豫了一下,拿着羊肉走過來:“如果不介意的話,這盤炙子骨頭給你吧?”
裴閑有一雙好看的手,郁知夜見他彈琴時就知道了。
如今得一機會近距離觀看,更是能看到細嫩白皙的手背和修如梅骨的手指。
再擡頭看,裴閑在月白色長衫上又加了一件青色外衣,燈籠紅彤彤的火光照在裴閑白皙的臉龐上,令他增了幾分紅潤,夜色下的神情更顯溫柔。
郁知夜仍舊是那句不離口的:“不必。”
裴閑只溫和地笑了笑:“我的朋友提前離開了,點的東西挺多的,我吃不完也只是浪費,給你才更對得起被宰殺的羊和店家的手藝。”
裴閑稍微一垂眸,複擡眼,眼睫毛扇起的陰影忽上忽下,睫毛上墜着細微的光影,十分可愛。
“我認得你,中午時你也在清音樓聽了我的琴,”他說,“這份羊肉送給你,就當我答謝你聽曲的知遇之情,不虧。”
郁知夜沒有否認中午聽琴的事,只覺得這人有點怪,又懶得反駁。
他将羊肉接過來:“多謝。”
“還有些其它的菜,我也吃不完,”裴閑又看着郁知夜,“一起吃,可以嗎?”
“……”郁知夜回看裴閑一眼,“裴閑師傅對每位聽衆都那麽熱情的嗎?”
裴閑失笑:“你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究竟是誰看對眼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