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發現自己穿越到書中世界的那一刻,姜舒就有想過他或許能見到自己筆下的主角了,但他怎麽也沒有料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對方。
邢桑此人,姜舒對他的感官很複雜。
首先對方是自己所創造的人物,誇張點,說是他的親兒子也沒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對方。
但也正因了解,他知道這個看似不起眼的羯族青年是怎樣一個野心勃勃的危險分子。
若要用八個字概括邢桑的人生,那便是“天性不仁,殘暴無情”。
他聰明且善于僞裝,天生懷有強大的軍事才能,卻沒有将這樣的能力用上正途。
他從底層爬上頂端的帝王之路可以說是以無數的殺戮和鮮血鋪就,妻子、岳父、恩師、下屬……所有對他有過幫助的人,最後不是被他利用就是被他殺害,活脫脫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不得不說,當初在構思這樣的主角時,姜舒是覺得很爽的,但現在,他看着對方的這雙孤狼一樣的眼睛,只覺得心裏發寒。
“姜掾,”見姜舒站着不動,郡兵不由出聲提醒,“若是無事,我便将他帶走了。”
郡兵的聲音将姜舒拉回神來。
“再稍等片刻。”他道。
雖然打心底并不想和主角有過多接觸,但在瞬息之間,姜舒還是做出了決定。
他要把此人看在眼皮底下,不能讓對方走上書中的道路。
不僅因為這條道路上充滿殺戮,更是因為他現在是魏國人,以他現在的身份,和未來的邢桑就正好站在對立面。
書裏的大夏國的确平定戰亂,統一了天下,但那不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在邢桑的統治下,那更像是一個巨型的戰争機器。
重武抑文,全民皆兵,百姓不事農桑,而被逼迫着整日修建城堡、鑄造兵器……種種極端政策導致國家內部矛盾重重,必須要不停地向外擴張,掠奪他國資源,才能勉強維持國內秩序,而這樣的掠奪一旦停止,整個國家就會迅速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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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看着這樣恐怖的事情發生。
“你殺過郡兵嗎?”做出決斷後,姜舒詢問。
邢桑不作聲響。
郡兵替他回答道:“他未殺過,殺過咱們兄弟的都被分到了另一批,他們要去做的活更苦更累。”
姜舒點了下頭,說:“把繩子給我。”
郡兵疑惑,卻也不敢反抗命令,猶豫一會兒後還是乖乖把綁着羯人的麻繩的一頭交到了姜舒手中。
姜舒牽着繩子,也不看羯族青年的臉色,轉身對郡兵道:“帶我去見魏掾。”
“奧……諾。”
·
“你要帶這羯奴回去?”魏灼挑起眉,視線在羯族青年的臉上轉了一圈,頗有些不解。
羯人樣貌古怪,眼窩深邃而鼻梁尖挺,給人感覺鋒利得像一座斷崖,十分不符合時下喜愛溫潤俊秀之風的魏人審美,因此他也不會覺得姜舒是看上了這羯胡的長相。
“不錯。”姜舒點頭,沒有多解釋什麽,只道:“他沒殺過郡兵,劫糧草也是被匈奴所逼,我看他年紀還小,一輩子蹉跎于勞役未免可惜,便想帶他回去做個僮仆。”
可這世上幹着苦力活度過一生的魏國人要多少,為何要帶個羯人回去?
這話在魏灼喉間轉了一圈,終究沒有說出口。
沉默片晌,魏灼還是答應了對方這個請求。
左右只是個羯奴,放在市場上連一斛米都不值。
況且姜舒是化解當初糧草危機之人,既然他都不在意這羯奴的身份,魏灼自認也沒什麽可勸說的。
于是,姜舒就這麽不費絲毫工夫地把邢桑帶回了郡府。
整個過程從頭至尾,姜舒都沒有和羯族青年有過半句交流。
直到回到郡府後宅,下牛車後,姜舒才看向被僮仆牽着繩子的羯胡,開口:“我要你做我的書童,你可願意?”
因為走了太久的路,身體又瘦弱,羯胡青年此時幾乎虛弱得沒力氣說話,聞言只是擡起頭朝姜舒扯扯嘴角。
“你若是不願意,我便将你送回軍營,繼續當你的俘虜,”姜舒不帶感情地說道,“不過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或許有一日你可以重獲自由,去服勞役,今後可都得被官兵看押着過完一生了。”
邢桑垂下眼睑,聲音沙啞低沉:“我願意。”
雖然聽到了想要的回答,姜舒卻沒有絲毫笑意,朝一旁僮仆示意道:“解開他的繩子。”
“諾。”
捆在羯胡身上的繩子綁了太久,解下時,可以看到對方的手腳皮膚皆被麻繩磨破了皮。
姜舒掃了眼他手腕上的傷痕,淡淡道:“跟我來。”
回到宅院中,姜舒先讓之桃給邢桑送些飯食來,又命人收拾出院中空置的雜役屋給他居住,并送去了熱水、傷藥與幹淨衣服,命令對方整理好個人衛生再來見他。
邢桑在山上藏匿許久,被抓後又一直趕路,已經不知多久沒洗過澡,身上的污垢都積了厚厚一層。
待他吃晚飯,又徹徹底底地清洗完身體和頭發,已經是一個時辰後了。
彼時姜舒正伏案處理公務,見到收拾幹淨的羯胡被之桃領着進門,便朝對方招招手:“到我面前來。”
也許是填飽了肚子又換上了幹淨衣物的緣故,邢桑身上那股不受控制的野性氣息消退了許多。
但當他走到案前時,趴在案桌上的小五仍是受到了威脅一般,聳起脊背盯着羯族青年。
邢桑垂落視線注視着貓,突然龇牙沖貓做了個恐吓的動作,吓得小五陡然直立起身,飛快地竄出了幾米遠。
姜舒輕啧一聲:“你吓它做什麽?”
邢桑閉口不言。
姜舒同他講道理:“俗話說有怨報怨,有仇才報仇,它既然沒有惹你,你為何要去惹它?”
邢桑忽而擡眼,口吻嘲諷地說:“我與阿母也沒惹過匈奴,他們為什麽要抓阿母,為什麽要淩辱鞭打她,将她折磨致死?”
姜舒聞言一愣,旋即心中情緒緩緩沉了下來。
原來劇情已經進行到此了。
其實邢桑并非一開始就是冷酷無情之人,他會變成之後那殘暴不仁的性子,有個很大的因素,就是他親眼目睹了自己的母親被幾個匈奴士兵鞭打成了一灘肉泥。
書中主角的出場時間點是在巽陽被攻破以後,那時他的母親已經死亡,邢桑在匈奴營中忍辱負重多日,終于找到機會鼓動羯奴反叛,殺守衛,燒營帳,逃出匈奴大營。
此時距離時間線上巽陽淪陷事件的發生還有幾個月。
姜舒原本抱着一絲希望,邢桑的母親還沒死,那麽興許他可以教導面前這個青年培養出正确的價值觀,教會他何為忠義,何為善惡,那麽哪怕有一日對方還是走上了争王争霸的老路,也能以正确的方式發揮他的才能。
但沒想到,他母親已經死了。
目睹唯一的親人以那樣殘忍的方式離世,給邢桑的打擊是巨大的,姜舒還真不太有把握把這種情況下的主角引導回正途。
但既然他已經把人帶回來了,便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所以他們是惡人,”姜舒輕輕地嘆了口氣,“匈奴無故殺你親人,你該去找他們報仇。”
說罷,見面前青年眼神中騰起戾氣,他以平穩從容的語氣安撫道:“你該去報仇,但不是現在。
“現在的你形單影只,單薄又弱小,你去找他們報仇,不過是去送命。”
“那我要怎麽變得強大?練武嗎?”
“練武,還有習文,”姜舒回答,“練武可使體魄強健,習文能使內心強大,唯有從內而外地武裝起自己,你才有報仇的資本。”
邢桑沉默下來,不知在思索什麽。
緘默片刻,姜舒開口道:“識字嗎?”
邢桑擡起眼,皺着眉搖頭。
姜舒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坐墊:“坐到這來,我教你。”
邢桑站着沒有動。
“做我書童不能連字都不認識,況且,你不是還想報仇嗎?”
“你要幫我報仇?”
“我不會幫你報仇,不過我們魏人與匈奴也有仇怨,我們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
邢桑躊躇一會兒,走到了他身旁盤腿坐下。
姜舒收起文卷,展開一張白麻紙,拿起毛筆蘸了蘸墨,說道:“首次習文,我先教你最重要的一點。”
話落,他一筆一劃清晰地在紙上寫下兩個墨字。
“這是?”
“我的名字。”
邢桑擡頭,皺着眉看向他,眼神中夾着一絲不可置信。
“你沒聽錯,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姜殊。”
“你的名字為什麽最重要?”
“因為我是救你出俘虜營的人,換句話說,我就是你的恩人,你應該牢牢記住我的名字。”
姜舒口吻認真地陳述理由:“我這麽說并非要你多麽敬重我,感激我,但你邢桑,需要學會感恩,不論是現在的我,還是将來幫助你的人,你都要學會感恩,生而為人,決不可忘恩負義,這才是我教你這兩個字的目的。”
邢桑似懂非懂,不太能理解對方嘴上說着教自己認字,又為什麽要給他灌輸這些理念,但此時此刻,男子以鄭重的口吻所說的“感恩”二字确确實實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印在了他的眼睛裏。
“現在,把我的名字抄寫百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