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陣雨過後,雲影分散,明媚陽光破開層雲,天際重歸明朗。
一輛牛車軋過坑窪路面,停在陌河堤岸旁。
車後門簾被挑開,一位清俊郎君側身彎腰從車廂內出來,河岸吹來的風揚起男子輕盈衣擺,在日光下泛着絲絲銀光。
羯族青年拿來腳凳放到車架旁,旋即站到一旁一動不動地旁觀主人下車。
姜舒伸出手道:“扶我一把。”
邢桑擡頭,眼神困惑,好像在說“這麽點高還要人扶”?
姜舒挑了下眉:“忘了我怎麽教你的?”
回想起自己這幾日所抄寫的文字,羯族青年蹙了蹙眉,終是舉起手托住青年右臂,将人安穩地扶下車來。
姜舒下車之後,又一白衣郎君從車內走出,姜舒轉身擡手攙扶,提醒道:“雨後道路潮濕易滑,兄長小心。”
姜顯稍稍提起裙擺下車,微笑道:“多謝阿弟。”
今日是木坊所造的大型水車正式落成之日,姜舒特意邀請了姜顯一同來觀看水車灌溉之景。
兩兄弟下車後,姜舒望見遠處聚集的人群與滾動的翻車,便迫不及待地請二哥一起上河堤去看。
“不等等謝氏郎君嗎?”姜顯疑問。
的确,為了聯絡友人感情,姜舒也邀請了謝愔一起觀看,不過……
姜舒掃了眼留有深深車轍痕跡的路面,搖搖頭道:“今日落雨,道路坎坷泥濘,謝兄喜好潔淨清爽,應是不會來的。”
“今日天氣确實不佳。”姜顯贊同地點點頭,附和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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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同姜舒一塊走上河堤,轉身時忽而望見道路遠處有一輛小型馬車正快速而來。
“等等,那似乎是謝氏車架。”姜顯判斷道。
姜舒停住腳步回頭,眯起眼也看到了那車上的印記,皺眉道:“他怎麽坐了馬車?”
“馬車快些,興許是雨停後才決定趕來的。”
幾句對話之間,馬車已行至牛車附近,車夫猛地起身拉住缰繩,兩匹駿馬向天空嘶鳴一陣,噴出兩聲鼻息。
一名健仆跳下馬車,動作利索地将腳凳放到車架旁。
接着,幾人便見一只寒玉般修長潔白的手撥開了車簾,身着一襲明淨蔚藍衣衫的謝愔從車內走出。
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于車廂外,姜舒仿佛聞見有溫暖的熏香迎風而來。
他揚起唇到車前打招呼:“謝兄,多日未見,別來無恙。”
謝愔在健仆攙扶下緩步下車,也許是馬車過于颠簸的緣故,他的臉色顯得有幾分蒼白,眉頭也像是才松開的,眉眼間藏着一抹不愉之色。
他的目光先落到姜舒身上,朝他點了下頭,旋即朝姜顯行禮:“姜功曹。”
姜顯見到謝愔時明顯一愣,過了片晌才想起回禮,高聲道:“謝君神姿高徹清令,令人驚嘆,怪不得阿弟與我談起你時,每每總是贊揚。”
謝愔垂眼抿唇笑了笑:“功曹過獎。”
姜舒眨了眨眼,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跟姜顯誇過謝愔。
不過他也不在乎這些,見人已到齊,便提議道:“我們上去參觀水車吧!”
“好。”
片晌後,幾人走到河堤之上。
站上高處,視野更為遼闊,看得也就更清晰分明。
只見下游水流較湍急處,一座十米多高的巨型水車立于河畔,河水沖擊着水輪緩緩旋轉,一個個盛滿水的水鬥徐徐上升,到頂點時又自然傾斜,河水落入水槽之中,一刻不停地流淌灌溉至岸邊農田裏。
此情此景帶着特殊的美感,讓人不由自主地平靜下心,只顧望着那巨大的水輪緩緩轉動。
姜舒視線往河岸邊聚集的人群望去,發現今日來圍觀水車落成的不止有木坊工匠,還有許多附近的百姓與一些湊熱鬧的玩家。
不過他們站在高處,可以看到下方的景象,玩家卻不見得能發現他們。
這樣正好,省得玩家看到帥哥NPC,又要湊過來圍觀。
“以水為動力,引低處河水至高地灌溉,晝夜不止,而不費絲毫人力獸力,此物着實巧奪造化!”姜顯不由得感慨。
姜舒:“此乃工匠智慧。”
“不錯。”
謝愔首次見到這般大規模的灌溉場景,心中也受到震撼,不禁思索起若是南地有了這般灌溉利器,可以養活多少畝稻田,解放多少人力……
正當神游之際,他忽然聽到身邊人詢問:“見此情形,你悟到了什麽?”
謝愔微微揚眉,剛要開口接話,轉頭卻見姜舒正偏頭看着身後的羯仆,原來并非是問自己。
“水力很大,能帶動那巨輪旋轉。”謝愔聽到那羯仆回答。
“還有呢?”
“巨輪能運水澆灌農田,讓農人不用自己提水,是個很有用的東西。”
“不錯。”聽到主角有這樣清晰的概念,姜舒感到欣慰。
不愧是主角,雖然無情了一些,但确實有個一點就通的聰明腦子。
旋即他像平常那樣教導道:“正因有神農氏當年‘斫木為耜,揉木為耒’,才有吾等現在所使用的種種農具,而如今我們所制造改良的水利工具,将來若有一日能傳遍中原各地,亦可福澤萬民。”
邢桑面無表情,很想說一句“這又關我什麽事”,不過對方教給自己這些莫名其妙的大道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忍忍也就聽過去了。
聽着他們對話,謝愔微不可見地蹙了下眉。
姜舒從俘虜營中帶回一個羯族青年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倒不是他刻意打聽,而是此事早已傳開,徐海聽說以後便告訴了他。
之前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羯人雖樣貌醜陋,但他們身體強壯吃苦耐勞是出了名的。
偶爾也會有不在乎雜胡身份的士族在身邊養幾個胡人當雜役驅使,他原以為姜舒也是這樣,如今看來,對方對這羯胡的态度卻是有些不一般。
想到這,謝愔擡眸掃向那個羯仆,暗暗打量起此人樣貌。
先前他并未注意,現在仔細一看,倒是發現這羯族青年不如他印象中那般醜陋不堪。
他的皮膚很白,衣着頭發收拾得也還算整潔,五官輪廓清晰分明,反而有股魏人缺乏的刀鋒般的銳利氣息。
不知為何,謝愔忽然想起了荀淩。
他記得父親給荀淩的評語,“谡谡如勁松下風”,此時看這羯奴,倒也有那幾分松下強風的氣勢。
莫非……
謝愔收回目光,心緒微動。
莫非姜舒還對荀淩念念不忘,因此才這羯奴從俘虜營中帶出,令其随行左右?
這可不太妙。
謝愔蹙了蹙眉,靜默沉思片刻後,他倏然擡袖掩唇輕咳了兩聲。
“咳咳……”
姜舒聽到聲響反射性地回過頭來,見謝愔捂着唇咳嗽,臉頰與眼角有些微紅,立即詢問:“謝兄身體不适?”
“嗯。”謝愔應聲,虛弱道:“有些乏力,興許是因為此處風大過涼。”
姜舒擡頭看了看頭頂溫暖的大太陽,覺得應該不是這個原因,就壓低聲問:“近日可用過藥?”
謝愔略一停頓,搖了搖頭。
姜舒也算不準他現在的用藥時間,擔心是續命丹的藥效快要耗盡,便道:“我扶你回車上休息。”
謝愔點頭:“有勞殊弟。”
第一次聽到這稱呼,姜舒微微一愣,不禁擡眼看向對方。
謝愔神色平常:“你喚我謝兄多日,我改口稱呼你殊弟,當不為過吧?”
姜舒立即搖頭,繼而露出笑容道:“當然不為過,如此甚好。”
他心想真不錯,這位金主可總算把他當朋友了。
随後,他轉頭跟姜顯打了聲招呼,說謝愔身體不适,自己陪他去車上休息。
姜顯知道謝愔體弱多病,卻不知他病到了什麽程度,聞言還以為他舊疾發作,連忙勸道:“那還是趕緊送謝君回府休息吧,等會兒我看完水車再自行回去。”
“好,那我就先送謝兄回去。”
姜顯點了點頭。
姜舒邁開步子,邢桑立即跟了上去。
謝愔見狀便口吻淡淡地說了一句:“馬車不大,怕是容不下再多一人。”
姜舒起初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他指的是自己,待回頭看到羯族青年,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他想真正的魏國人約莫都是不太喜歡胡人的,便對邢桑道:“我先送他回去,你等會兒跟我兄長一同回去吧。”
邢桑面上沒有反駁,心裏卻不太高興,尤其在看到那姓謝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背影時,心中更是不痛快。
這些魏國的士族郎君,真是一個比一個的嬌弱虛僞。
·
陪同謝愔回到馬車上,姜舒立即拿出了一顆白色續命丹給他:“以防萬一,還請謝兄先服用一枚白丹。”
謝愔沒有拒絕,接過白丹用溫水吞服下去。
姜舒又道:“今後你還是盡量提早幾日服藥,免得出了什麽意外。”
謝愔點頭,朝他微微揚唇笑道:“好。”
縱使已有多次近距離直面美顏暴擊的經驗,姜舒依舊不是很習慣看他對自己笑,連忙偏過視線吩咐車夫啓程回府。
待馬車駛出了一段距離,謝愔倏而提起道:“先前皆以絹帛換藥,如今庫中絹帛已是不多,不過家父近日從衡川送來一批糧谷,不若下次換藥,先以米糧交換?”
聽聞此言,姜舒第一反應是,還有這種好事?
“那自然沒問題,不過……”姜舒微微皺眉。
他之前用續命丹從謝愔那換來的絹布其實是屬于他的私産,而不歸于府庫。
他想自己也需要存些錢以防萬一,便把那些絹布都放到了自己的庫房。
然而絹布可堆積倉庫不用,糧食堆在倉庫裏不吃就太可惜了……
仿佛看出他在煩惱什麽,謝愔道:“殊弟若是苦惱糧食去處,我們不如換個交易方式?”
“謝兄何意?”
“南地多種水稻,稻田比起其他更不能缺水,今日所見的改良翻車若能傳至南地,當能派上更大的用場。”謝愔看着他緩緩說道:“我欲以糧米來換那翻車圖紙,如何?”
姜舒明白了,對方是想打着買水車圖紙的名頭換給官府糧食,名義上要的是翻車的圖紙,實際上卻是為了買藥。
不過姜舒也沒有全然信他,說什麽庫中絹布不足,姜舒才不信他的鬼話。
當今錢幣貶值嚴重,唯有糧食布匹才是硬通貨,絹布在此時就相當于金銀銅錢,要是謝氏的倉庫裏都缺錢,這天下就沒誰家裏有錢了!
他想,謝愔也許是真的好心想要換給官府糧食,但同時他也是真的想要水車圖紙。
要給他嗎?
姜舒立即思索起其中利弊。
水車固然作用明顯,但畢竟工序繁多做起來麻煩,以現在的情況,別說推廣民間,在燕峤郡內推廣都很難。
偏偏現在朝中局勢也很混亂,即便姜恪将這圖紙敬獻朝廷,怕是也沒人會重視。
反而,這圖紙若能通過謝愔之手送謝閑手中,那作用必定大不一樣!
想到這,姜舒很快做出了決斷,問:“謝兄欲以何價換圖紙?”
謝愔唇邊浮現一絲微笑,道:“利國利民之物,當值百石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