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無妄劫(8)
許久之後,謝卞和範無救從天坑底下飛上來,也落在柿子樹下。
這一回趙猛再沒有管顧範大人警告的眼神,一把抱住了謝卞。
“哥,我不是膽小鬼,我不是!”趙猛趴在謝卞的肩頭哭訴,二十幾歲的人卻依靠着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怎麽看怎麽別扭。
可趙猛就是願意。
他沒有家人,鄉鄰說他胸口的胎記不詳,克死了父母。可是這胎記卻帶他找回了謝卞。
如果沒有狄元的犧牲,如果謝必安當年再來晚一步,地底的封印就要提前被沖破。
而那個時候,山君還沒醒來,水君不在地府,會比二十年後的動亂傷亡更大。
他好像沒什麽用,卻好像又做了天大的事情。
謝卞笑着說:“你才不是。”
老陶從屋裏搬着梯子出來,顫顫巍巍地爬樹摘柿子,紅彤彤的果子長在地底的天坑之下,卻鮮豔如赤誠的人心。
這裏距離現世有二十五年,距離那場神鬼大戰大約也有二十年。
煞境裏總是煞主的介懷處,謝必安那時候一定很介意狄元的離去,所以死前才在煞境裏留下了冒失鬼的幻影。
“別怕,就像這樣,一點一點的你都會想起來。緩一緩,我們就上去,好嗎?”範無救仍在擔心謝卞,觀望了不多會兒就把謝卞從趙猛身邊撈進懷裏護着。
旁的煞裏的煞主都是亡者,可謝卞不是。
謝卞只是一個丢了些東西的小孩兒罷了。
範無救這樣想,便是不許任何人傷害他懷中的星河與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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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陶摘下最後一個柿子,左右背過身朝他揮揮手,辭別了舊友。
再一次回到荒原,雲霧之下的萬鬼窟已經是二十年後空無人煙的頹敗模樣,那條沿着石壁鑿出來的盤旋鬼街,已經荒蕪不堪。
那場大動亂裏湧出來的東西卷襲這片地底少有的安寧之地,老陶和他的柿子樹一起化成煙,随陰風消散。
那一天,左右也是這樣站在萬鬼窟上方,匆匆看了一眼。
萬鬼窟恢複現實原貌,而左右手中那個老陶最後雕刻出來的木偶人卻完好無損。
貪財鬼重新戴上自己大大小小的金鏈子,将木偶人收好,這才戀戀不舍地從荒原之上離去。
他們要到城中去,去找尋謝卞丢失的其他過往。
謝卞恍惚想起來一件事。
他把狄元叫出來的時候,是在故居的破屋門口。他問狄元去往何方,狄元才答奉城主令,前往萬鬼窟。
可是狄元原本就是萬鬼窟裏的小鬼,他說的是去往,而不是回家。
是不是封印第一次破開之前,謝必安察覺到了什麽,把狄元召過去問話,再讓他去探看大陣?
又或者……謝卞想起法陣上的墨跡,那是賞罰筆留下來的,他會不會是讓狄元在那裏動過手腳?
謝卞腦子裏有兩種猜測在打架,和老範一起經歷的幻象和回憶告訴他,他是在保護那個陣法,可事實中的萬般跡象又表明,他才是那個作惡的人。
一邊是好人謝卞,一邊是罪過無極。
謝卞想起自己寫在黑皮本子上的好人日記,範無救對他做好人的期望就只有多吃肉別挑食。
好像大家都沒有希望他去做什麽,所有為人而設的法則标準,都為他降到了最低限度。
像是呵護一個随時會爆炸的定時炸藥。
“安安。”
謝卞被範無救的話語從胡思亂想中拉扯出來,老流氓揉揉他的耳垂,輕聲叫他。
“我想帶你去見一個人,但是他已經死了,現實裏見不到,我需要你來想,可以嗎?”
謝卞是活着的煞主,在這方寸鬼城之中,他就是主宰。
他把衛衣上的抽繩松開,茫然地拽着,看向老範。
範無救要謝卞想起總是趁他不在城中的時候來打擾謝卞的那個人。
關于那個人,謝卞能想起來的就只有他日複一日地來,甚至連他說過什麽話都不記得了。
“不要怕,我們回到屋子裏,你坐回原來的地方,說不定就想起來了。”範無救知他心底顧慮,并不催促,只是拉着他的手進了那間破屋子。
屋子裏逼仄狹小,一群鬼坐立不安,只能貼牆站着,左右因為離老範最近,又被無常大人拎出來開刀。
“要不我把他再綁一回給你帶來,讓你多回憶回憶,你看可好?”範無救作勢要找繩子捆左右,貪財鬼一溜煙就躲了過去。
“大人,我這老胳膊老腿兒的,看在我為大家掙了這麽些錢的份上,饒我一次吧。”
左右求告起來,神态喜人。眼見着謝卞嘴角含了笑意,範無救這才收手。
屋子角落裏的矮矮書案,謝必安常常坐在那裏,一坐就是幾千年。
謝卞再次坐在這裏,好像能明白自己當年的心境。
他看起來風雨不驚、無欲無求,卻仿佛又在等待和期盼。
等待範無救帶着一連串的小鬼回來,期盼範無救手裏捧着的春花爛漫。
然後再冷着臉拒絕他一次,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自己落魄失魂,又是一年。
老範生怕謝卞想不起來開始胡亂折騰,已經摩拳擦掌準備再翻一次窗戶了,角落裏坐着的落魄身影忽然開始喃喃。
“事态有風雷之變,屆時電照風行,不過是苦己苦人。古某言盡于此,先行告辭。”
那個人,好像姓古,叫古長年。
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停在了屋門外。
短促的三下敲門聲後,門外拜訪的人影緩緩開口。
“謝大人,古長年有事求見。”
……
地府四大鬼王,孟婆最小,範謝二人居中,而資歷最老的,便是那判官了。
範無救閑着沒事的時候,把地府秘辛說了個遍,這其中就包括判官古長年的凡俗事。
範無救說古老頭有個青梅竹馬的發妻,結果夫妻兩個一個先死一個後死,被輪回隔開,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古老頭等不到妻子一起投胎,索性就留在地府做了判官。
判官主理黃泉海,無常主管無妄城,泾渭分明,原本是不該有交集的。
可水君走後,古長年偏偏找上門來。
那官氣十足的紫袍老人一靠近這裏,謝必安就聞見他身上沾滿的功名利祿氣息,幾乎立刻就要将他掃地出門。
可判官站在門口說了一句話,讓謝必安不得不放他出來。
他說:“謝大人,無妄城底下連着十八層地獄的秘密我亦知曉。”
萬鬼窟的天坑盡頭,大陣封印下的惡穢之地毗鄰着十八層地獄。
地獄百般刑罰,主管的鬼王就是判官。
古長年整一整衣袖,滿臉堆笑開口:“謝大人想不想知道他在地獄裏的那兩千年,都受了些什麽?”
判官口中的那個他是範無救。
範無救有屠城之罪,謝必安來之前,他在十八層地獄裏受了兩千年的刑罰。
範無救沒有說過,謝必安也不曾相問,若非古老頭主動要提,謝必安怕是一輩子都不會知曉。
因為用力而僵直的手緩緩放下,謝必安除卻門上非範無救不得入的封印,放滿身功利的判官進了屋門。
他自如地站到了謝必安的對面,居高臨下的睥睨着可與他匹敵的另一方鬼王。
“有話就說,說完就走,別擋着光。”謝必安并不擡頭,仍舊翻看着記滿惡鬼名錄的冊子。
被嫌棄的古老頭并不介意謝必安對他的态度,笑吟吟地用手掌攏了攏燈上鬼火:“謝大人別急,這就說到正事了。”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來個鐵制的小玩意兒,在謝必安面前比劃着開口:“這東西叫噤聲,和你們學的噤聲咒差不多效用。謝大人知道怎麽用這種東西讓人閉嘴嗎?”
謝必安擡頭看,那不過是一個黑黢黢的鐵棍,可仔細看,仿佛還能看見牙印。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這東西的用法。
地獄受刑的惡鬼們嘴裏要咬着這樣鐵制的器具,保證自己不在酷刑中發出哀嚎與呼喊。
割肉剜心、拔舌斷骨,都要生生熬過去,不發出一點聲音。
範無救就是這樣在地獄裏煎熬了兩千年。
那一年奈何橋頭,彌彌樹下走來的滿身血污的少年,謝必安明白了他燦爛笑容背後光禿禿的牙床是從何而來。
“他這樣都熬過來了,寒冷又算什麽呢,你說是吧,謝大人?”判官忽然彎下腰,堆滿褶皺和虛僞的一張臉就湊到了謝必安的面前。
謝必安皺皺眉頭,向後方縮了一縮,躲過古老頭身上難聞的功利氣息:“古大人有事就直說,不必和謝某繞彎子。”
反正事情都要繞回範無救身上,謝必安倒想知道他的來意。
古長年哈哈大笑。
“世人常言,解鈴還須系鈴人,驅寒也是一樣的道理啊,謝大人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範無救的一身孤寒來自小菏,要除去寒氣就需要小菏為引。
古長年終于說出了來意——他在打地底下那堆東西的主意,所以來找看守大陣的謝必安打個商量。
他神不知鬼不覺帶走異獸,小菏留給謝必安來治範無救的孤寒頑疾。
古長年提出的條件足夠誘人,看起來是一舉擊中滿腹凄涼的謝必安的內心。
但白無常坐鎮無妄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只是略怔了怔,收好自己剛剛為噤聲而愕然的神情,擡起頭來好好打量了古長年一番,轉而不鹹不淡地開口:“古大人玩笑了,如若謝某真要監守自盜,何須與旁人謀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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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寫得匆忙,要是有錯字海涵,歡迎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