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無妄劫(7)
……
謝卞從回憶裏抽身,低頭看見自己胸前挂着的石頭。
小小的石頭裏藏着漫天的星光。
範無救在人間匆忙奔走生死相搏的那二十年裏,要想些什麽才能熬過來,謝卞心裏清楚。
可當無常大人收拾好人間混亂終于回還的時候,等來的卻是自己的一句“不需要”,謝卞擡眼看範無救,他的臉上平靜非常,并沒有一絲絲的責怪和怨恨。
是啊,他從來都沒問過為什麽。他就只是默默地又等了三千年,等到謝必安死在他手下,等到謝卞重新選擇在鬼海之前親吻了他。
範無救的手搭在謝卞後背上,靈識相通,這樣謝卞想起來的,他也都會知曉。
“怪我,問都沒問,還以為唐突了你。”範無救摸摸謝卞的頭頂,将一縷被陰風吹散的發絲收整好,安撫地拍拍他。
記憶湧起的疼痛也帶來了眼角的淚花,都被老流氓帶着暖意的指腹抹去:“沒事的,安安,我不介意。”
小石頭閃着熒光,謝卞低下頭喃喃自語:“可是我介意。”
介意他恨過的人原來是曾經深愛,介意範無救的不言不語獨自承受,介意錯過的那幾千年。
範無救的手掌覆上他握着石頭的手,輕聲開口:“你看,它還在呢。”
愛意還在,隔着幾千年,依舊滾燙鮮活。
星光閃耀洞底,在鬼火的環繞之下,狄元突然大喊起來。
“不好,陣法松動了,我要去找城主!”
眼前的謝卞是多少年以後的謝卞,狄元需要的是那個時空下的無妄城主謝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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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鬼頭跌跌撞撞地往天坑之上跑去。他們下來的時候足足花了大半天,等狄元跑上去,該攔的東西早就攔不住了。
這是幻象回憶,也是煞境裏的真實見聞,謝卞需要出手平亂。
大陣之下的石頭沿着金光裂開縫隙,謝卞看見了覆在金光上的熟悉墨跡。
那是賞罰筆留下的痕跡。
可是那時候的賞罰筆不是應該在他手裏嗎,這裏破陣的又是誰的手筆?難不成真的是他親手放出來了裏面的東西,造成了幾年前的神鬼大戰?
屠戮地府,罪過無極。
謝卞後怕地想起這八個字,只是猶豫的瞬間,範無救已經先他一步沖了出去。
老範将黑色巨鐮握在手裏,灌以滔天的靈氣,一舉擊向地縫,想以自己的靈力和铩虎鐮的威力修補陣法。
他要彌補幾年前的那場錯亂,異獸不出,地底不亂,謝必安也就不會死。
可諸法生于因緣,因緣變異,世事難料,此謂無常。
無常之道,謝必安既然已成謝卞,那當年該攔不住的東西,依舊會攔不住。
從金光之後伸出一只被煞氣侵染到白骨盡露的異獸巨爪,範無救知其利害閃身躲過。
可縫隙之下的龐大身軀已經掙紮着爬出來,原本應當是神采奕奕的上古神獸,此刻已經理智全失,不再是書上的模樣,也不是謝必安幾千年前見過的模樣。
它像一團黑霧,在煞氣的包圍之下,只剩白骨嶙峋,神采不再。
這獸終于重獲自由,沿着洞中石壁一路奔襲,很快就追趕上了跑在前面要去見他的城主大人的狄元。
狄元眼看來不及,竟然伸手掏向自己的胸口,将鬼魄之心從靈臺上活活剝離,高高抛擲上空,化作一閃而過的光芒,來向遠處坐鎮城中的謝必安報信。
而他的這一動作使得腳步停止,奔襲的巨獸終于抓到了報信的小鬼。
獸牙參差,咬在小鬼的喉間,狄元身軀破碎,魂魄即将消散。
最後一點鬼火散盡,萬鬼窟裏再沒有一個叫狄元的冒失小鬼。
“謝大人,下輩子……狄元要做一個膽小鬼。”
……
左右和範無救二人兵分兩路,停在了萬鬼窟的十三層處。
他說要去見一位老朋友是确有其事,并非是支開衆鬼的借口。
“左哥,我們去哪裏,我哥和範大人他們單獨行動不會有危險嗎?”趙猛走一步三回頭,幾乎是被拖着前行。
譚池耐心耗盡,沒好氣地說他:“就算有危險你能幫什麽忙,送人頭嗎?”
趙猛得了數落,只好垂頭喪氣地閉嘴。
十三層的最低處,有一間最為破舊的老房子。老房子門口竟然還栽了棵柿子樹,紅彤彤的果子結着霜挂在枝頭,左右随手摘下一個遞給了郝萬,小孩兒抱着別提多高興了。
“老陶!”
左右大大咧咧地推開門,撲門而入的陰風差點吹滅桌上的一點燈火。
帶着琉璃鏡的老人下意識地護着自己手中的東西,走進屋子趙猛才發現那是一個雕了一半的木偶人。
木偶人巴掌大小,衣冠樣貌卻是栩栩如生,是個公子哥兒的模樣,老人最後要雕的就是那一雙眼睛,被左右這一吓,不得不停下動作。
“喊什麽喊什麽,老頭子魂兒都被你吓掉了。”老人嘟嘟囔囔,手底下卻是不停地斟好了茶。
恰是七盞茶,連個頭兒最小的郝萬都有份兒。
左右讪笑,坐下吃茶,并不出聲。
老人從燈火昏暗處打眼看他,手指掐算,喃喃開口:“你不是你。”
左右是左右,可又不是老人當下所處時空的左右,他這話說得有理,驚得趙猛打了個寒顫,差點兒就“撲通”跪下了喊“大仙”了。
左右虛扶了膽小鬼一把,這才答老人的話:“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也是我。”
左右不是當下時空的左右,卻又仍是左右。
兩人隔着桌子打啞謎,倒把一群鬼都看得雲裏霧裏。
左右推搡着送他們出去:“你們覺得悶,就端着茶去外頭院子裏吃,別把屋子掀了就行。”
譚池知道他要說正事,帶頭就出去尋新鮮了,一群鬼烏泱泱地往外走,架勢大得和拆遷隊一樣,吓得老陶站起來呼喊:“別動我的柿子!”
“行了行了,柿子樹還是我給你找來的,吃你幾個怎麽了?”左右把他拉回來,正一正神色,開始說要緊事。
“該怎麽跟你說呢,其實幾十年後你就沒了,像陣煙兒一樣,‘嗖’的消失,你沒的那天我來晚了,煙兒都沒看着。沒想到還能碰見你,幻影也好,煞境也罷,我有問題要問你。”
左右求人的時候極為有誠心,還替老人添了新茶,巴巴地捧到眼前。
老陶白了他一眼,并不接他獻上的殷勤茶盞,只是閉目掐算起來:“還是找你弟弟的下落嗎?”
左右搖搖頭,做出釋懷的樣子:“不找了,沒準我自己哪天就也成煙兒了,還想他做什麽,白眼狼一個,愛哪兒去哪兒去吧。我來找你,是想問問我身體裏的東西有沒有可能取出來。”
兩人像打啞謎一樣,左右指指自己,老陶就明白了他要說什麽。
貪財鬼初入無妄城就敢下到萬鬼窟第十三層來尋他,是因為他身上多了一點兒不屬于他的東西。這東西其實于他無礙,反而深有益處,老陶第一眼就看出來了,左右與其不聲不響共存幾千年,到現在不知為何又要取出來。
老陶雪白的胡子顫了顫,深深嘆了口氣,将手裏的木偶人刻好了眼睛遞了出去:“我說這幾日怎麽心神不寧的,原來合該是你在這兒等着我。算了,你留着它吧,有朝一日你想做的事,它會幫你實現。只是你和你身體裏的東西共存太久,強行分離自己也會魂魄不穩,你可得想好了。”
左右一把接過木偶人,瞧了瞧,敢情老陶是照着他的模樣雕刻的。
“行,多謝了,”左右起身要走,走到門口處又停下了,“不久以後這裏就會出現動亂,你大約沒幾天的活頭了,外面的柿子該吃就吃了吧,不該等的人就別等了。”
左右說完,潇灑離去。
屋裏,老陶呢喃着一個名字。
懷南山下,有個姓陶的算命先生,算無不準,卦無不通。相傳其發妻米氏早死,陶先生終身孤獨,晚年好雕刻,不理人事。
老陶和左右做了幾千年的交易,遍尋天下奇木,終其一生,不過是想雕一個像她的木人罷了。
左右出門,郝萬已經求着他池叔摘了人家七個紅彤彤的柿子,用衣服兜在胸前晃悠,好不自在。
衆鬼宴宴,久不言語的趙猛忽然想起什麽似的,驚叫着往崖邊跑去。
“下輩子,狄元要做一個膽小鬼。”
……
範無救制服了殺害狄元的兇獸,勉強加固了封印,這才回到謝卞的身邊。
謝卞伸手想抓住狄元留下的星點鬼火,卻總是徒勞無功。
星火散卻,雲煙缥缈,一切成空。
“不必介懷,你當年趕來得已經很及時了, ”範無救懷抱着他,頓了頓才開口, “狄元走了二十五年了。”
而趙猛恰是二十五歲。
當年狄元将鬼魄之心從靈臺剝離,換來謝必安的匆匆趕到。封印的松動處被城主大人出手加固,而他離開之前,收集了冒失鬼留下的最後一絲靈息,以自己的靈力做修補,送他入了輪回。
二十五年,當年的冒失鬼變成了膽小鬼,二十五年,狄元成了趙猛,又回到謝卞的身邊。
輪回因果,冥冥注定。
趙猛隐隐明白過來自己對狄元的不友善并非源于謝卞,而是靈魂接觸從前幻象後的潛在排斥,心裏便絞痛起來。
“左哥,我心口處有一塊紅色的胎記,他們都說不祥。”
那是鬼魄之心生生剝離後在靈魂上留下的印記,伴随着冒失鬼重新投胎,再世為人。
他時刻記得自己前世的願景,所以膽小謹慎,可最後還是選擇為朋友付出了性命。
“我不這麽覺得,要是不祥,我怎麽能遇見我哥呢?左哥,你說是吧?”
趙猛站在崖邊捂着心口擡頭看左右,貪財鬼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一起看向崖底。
天道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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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靈臺指的是心髒後面的位置,我這裏用了中醫裏靈臺穴的大概位置設定。
終于填了膽小鬼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