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四時魇(16)
“給二位添麻煩了,不如坐下來喝杯茶吧。”那人擡起頭來,指着自己對面石桌旁的兩個空座招呼範無救和謝必安。
此人的神色與動作太過從容,竟帶給範無救一種他與謝必安聯手也打不過的錯覺。範無救不想輕易服輸,但好好聊聊也不是什麽壞事,最起碼能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範無救佯裝神色自如地坐在這紅衣人的對面,捏起面前骨白的茶盞放在鼻尖聞了聞,清雅不俗,是好茶,和水君請他們吃過的也差不了多少。
謝必安也挨着範無救坐下,并不吃茶,只是一味地盯着面前的人看,覺得這人好似有些面熟,偏偏又說不出在哪裏見過。
他有一身桀骜的風骨,偏偏面相又是十足的慈悲,看着有些難調。
還沒等他們開口問,紅衣人先行出聲。
他擱下茶盞,整一整衣袖,淡淡開口:“我認得你們。”
“你叫範無救,”他指指黑袍少年,轉身又篤定地看向白衣少年,“你叫謝必安。我說的,是也不是?”
“你怎麽知道?”範無救茶杯一放直接問出口。
那人聽他問,竟然笑起來。他一笑好似春風拂面一般,處處溫暖,竟然有些神澤世人的憐憫相:“因為我和你們是幾千年的鄰居呀,你們住在無妄城裏,我住在無妄城底。”
無妄城底,彌彌樹根連接和鎮壓的地方,是十八層地獄。
範無救警醒地站起來,他在地獄受刑兩千年,兩千年來可從來沒見過這麽一號人物。
紅衣人笑起來緩和緊張的氣氛:“年輕人別急,算起來我認識你比認識他還早上幾千年,我們是老鄰居了。”
“我沒見過你。”範無救并不接他套近乎的話,直接開口打斷。
那人好像并不意外于範無救的反應,也不為顏面掃地而氣惱,喝完了杯子裏的最後一口茶站起來喃喃自語:“我現在這個樣子你們沒見過也是正常的。”
說完,他後退幾步,忽然揚起雙臂,衣袍擺動好似展翅一般:“你們來的路上應該見過一個叫容舉的書生,我的名字,叫巨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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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振臂一揮,那紅衣竟憑空燃起來,大火燚燚,紅衣人的聲音淹沒在火海之中。不久,通天的火光裏顯現出一只巨大的神鳥。
巨烿,山巅異獸,生于岩漿之地,其毛色通紅,行走處火光沖天,生有禦火之能。
巨烿的本體就是這樣一只火紅的大鳥。
“你現在看到的就是我的本體,方才的樣貌是我仿着從前的主人幻化而成的。”巨烿在火光之後徐徐開口,眼神寧靜,語調緩和,看起來并沒有攻擊的意圖。
《古海志》記載,如巨烿、小菏這般的異獸都是碣石山君所造,而他們的主人也正是那神秘的山君,怪不得謝必安總覺得此人樣貌似曾相似,想來大約是在老神仙送來的哪本書裏見過水君随手描出的小像。
範無救聽完卻皺起眉頭:“上古浩劫之後,山君身殉大荒,其餘作亂異獸盡數被毀,你與小菏是從何處而來?”
關于上古那場大浩劫,老神仙送來的書裏記載極少,範無救搜刮自己全部的記憶才想到這些,并不能解釋這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神鳥的來歷。
巨烿在火光裏抖動翅膀,明明沒有神情,謝必安卻感覺它那張生着赤色羽毛與紅喙的臉似乎在笑。
它笑:“你們想,水君那麽傾慕山君,怎麽會在他死後輕易殺掉我們這些昔日承歡膝下的靈寵呢?”
巨烿說的不錯。山君身故之後,水君以靈力為牢,在地底十八層更往下的地方,把這些昔日作亂過的異獸圈禁了起來。
無妄城不光是惡鬼的住所,更是十八層禁地的封印。
所以巨烿說他和範無救、謝必安是幾千年的鄰居也是合情的。
範無救聽他說完這些,忽然感覺自己住了四千多年的地底世界陌生了起來。山君創地府,水君守人間,這兩個人在幾千萬年裏,甚至其中一個身殉大荒之後,另一個仍然在別人不知道的地方書寫着秘密和情意。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少年人,你們若是有興趣,可願聽聽白姑娘的故事?”
範無救和謝必安對視,終于明白自他們進入山洞的那一刻起,就踏入了巨烿設下的局。
……
“那個地方,你們去過就會明白我有多麽向往人間。我從地底逃出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到主人的身故之地碣石山來看看。”
“山君是極好的人,我和我的同伴都十分愛戴他。他是為了天下蒼生而死,也是為我們而死。人死了以後可以轉世,我這樣的異獸死了就沒有了。他只是想為我們也尋條出路罷了……”
“不說這些了。那天我重臨人間,逃脫花費了我大量的靈力,我想從碣石山颠飛過,結果卻撐不住從天空中跌落人間,變成了一只又黑又醜的小鳥,正落進白姑娘的院中。”
“白姑娘心善,并沒有把我丢出去,反而将我養在後院,一天一天療傷喂食,從黑炭一樣養成巴掌大的小紅鳥兒,她起初見我本貌,還以為是顏料潑灑了。”
說到這裏,就是一個心善的小姐救了一只小鳥的故事,範無救并不能想明白這和他們所處的煞境有何關系。
“別急嘛,少年郎。”巨烿看出他不耐煩的情緒,不再以鳥身現形,一揮翅膀,又變回了他主人的模樣。
白姑娘善丹青,她畫畫的時候,巨烿就在院子裏陪着她,聽她自言自語。
白姑娘畫山崖杜鵑的時候說:“他曾許我,要替我摘岩上春花。”
白姑娘畫游船聽雨的時候說:“他也許我,共看湖底游魚。”
白姑娘畫秋葉滿山的時候說:“他說山野秋葉中,會有我們的一間小屋。”
白姑娘畫茫茫白雪的時候說:“他會為我獵來林間白鹿。”
白姑娘說,巨烿聽。鳥兒并不知道白千月口中的“他”是誰,只能偶爾高昂地叫兩聲附和助興,以此換取白姑娘親手喂的幾顆松子。
神獸是不用吃東西的,但巨烿想吃,格外想在白姑娘的手心裏吃,大約因為山君從前也會那樣親昵地捧着他。
只可惜白姑娘的喂鳥時光并沒有持續多久,巨烿剛剛恢複鮮亮的羽毛,她就病倒在床無法起身了。
白姑娘惆悵地看着窗前的巨烿:“鳥兒啊鳥兒,你說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巨烿決定飛過去替她看看。
它不知疲倦地飛了七天七夜,終于找到了白姑娘口中的那個人。
那個說好了考取功名回來接白姑娘的書生,正紅衣紅冠地與另一個女子拜堂成親。
岩上春花、湖底游魚、山野秋色、林間雪鹿,都比不過姻親相連後的步步高升。
巨烿那時候已經養好傷了,它站在書生的洞房門口不解地揮揮翅膀,整座張燈結彩的院子和滿堂賓朋都化為灰燼。
“我回去的時候,白姑娘只剩最後一口氣了,她問我那書生什麽時候回,我想說快了快了,但我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了。”
“因為我把書生殺了。”
巨烿頂着山君那張極俊美的面皮緩緩說着,好似殺一個人,屠一個院子對他來說就像點燈一樣的容易。
“那白千月呢,她怎麽成了一只魇?”範無救追問着,他知道發生的這一切都和眼前這只鳥兒有關。
巨烿抿了一口茶,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我回去之後,白姑娘很快就去世了。”
地府秩序是山君所創,所以巨烿耳濡目染也知道人死之後會到哪裏去。白姑娘的靈魂會入地府,由彌彌樹接引轉世。
在山君的那個時代,地府剛立,大荒動亂他無暇顧及更多,那時候人死成鬼,彌彌樹只是替他們重造了肉身,而鬼魂轉世之後還會擁有前世的記憶。
“她死了,轉世以後還會記得那負心漢,她就日日夜夜不得安寧,永遠在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我不願看她這樣。人間多好,本不值得。”
所以他把白姑娘作為人的靈力抽出來化為一個血煞,又将她的魂魄作為一只魇困在煞裏,并以自己的神火僞造山君發怒的假相,燒毀山下村莊,逼人間供奉新娘給白姑娘吃。
白姑娘只差最後兩個生魄就能重回人間了,到那時候,巨烿會消掉她的記憶,送她離開,要她做一個快樂無憂的女孩子。至于那姓容的書生,不過是巨烿按照負心人樣子造出來的泥人,他的存在也只是為了把林姝引過來。
林小姐嫁給山神,而新生的白千月将以林家小姐的身份在人間存活下去。
可是謝必安和範無救來了,他的計劃被打亂了。
巨烿一邊講,一邊陷入深深的哀傷,它似乎想通過情緒來向兩人訴說自己的苦楚,以其來打動這兩個地府的新掌序者。
可惜謝必安并沒有要同情他的意思,他走到巨烿面前,直直地盯着山君假面:“但你搞錯了一件事,現在的地府秩序,已經不是之前的地府了。”
山君身殉大荒,其一是鎮壓動亂,其二就是在地府建立了新的秩序。
那場大動亂一半是由忘不了前塵、放不下挂礙的人類引起的。忘塵才能無挂礙,在新的秩序裏,鬼魂需要舍棄前塵往事才能經彌彌樹踏入新生。
此曰,輪回。
“轉世的秩序随着山君的身故而崩散,由山君全部神力支撐的新的輪回秩序下,白千月若是死了不僅能投胎,還可以無憂無慮地迎接嶄新人生。而你,把原本屬于她的一切搞砸了。”謝必安向這只已經幾千萬年沒見過的上古神鳥解釋着現在的秩序,他語調平和,不悲不喜,已經很有一個主事大人的樣子了。
巨烿不可思議地看向二人,一時間不能接受自己犧牲了神力與靈力做的這一切其實根本沒有意義這件事。
不僅沒有意義,白千月的魂魄上還會背着幾十條枉死的少女的罪罰,有罪的鬼魂在罪名贖清之前不能入輪回。從某種意義而言,巨烿這麽一摻和,她離她的新生越來越遠了。
謝必安正色盯着巨烿,以地府無常大人的身份向他宣告:“白千月有罪,你的身上也背着書生一家人的命。巨烿,你不僅害了白姑娘,還負了幾千萬年前山君身殉大荒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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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巨烿(rong,二聲)本文的異獸都是我憑空造的,不必考據。
白千月的故事告訴我們,對付渣男,養一只鳥就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