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四時魇(13)
書生一手拾了那咒法凝成的晶瑩剔透的珠子,竟然又癡又傻地笑起來。
他的學袍上還印着範無救剛剛踹上去的腳印,臉上也是被白姑娘頭發誤傷的鮮血淋漓的口子。
書生一邊笑,一邊捧着那只澤水珠朝被綁的白姑娘跑過去,邊跑邊說:“千月,你的魚,我找回來了!”
謝必安聽完登時警醒,千,朽木上刻的第二個字就是“千”字。這書生知道不光女魇姓白,還知道她的名姓。
白千月。
範無救沒有再給他接近女魇的機會,捏着他的手腕逼問:“這姑娘是誰,來歷如何,說!”
小荷在澤水珠裏不安地游來游去,不停地沖撞白姑娘昏迷方向的玉質珠壁。澤水珠上範無救加了咒,它一時半會撞不破,可沖擊力卻使得澤水珠從吃了力拿不穩的書生手裏掉落,咕嚕嚕滾了很遠。
書生不回答,只是掙紮着要撿珠子,嘴裏不停地念着“千月”。
澤水珠滾到身邊,謝必安彎腰撿了起來。珠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沾了書生的血,污了一小塊,謝必安皺着眉頭拿得遠遠的。
範無救繼續逼問書生,書生什麽也不說,又開始念起他聽不懂的文詞,反倒是林小姐的聲音幽幽傳來。
林姝被救下後,範無救和謝必安忙着綁白姑娘,書生也去看白姑娘,反倒是沒有人在意她。
自強的林小姐艱難地挪到角落裏,一聲不響靠着樹用從裏衣上扯下來的布條處理自己臂膊上被白姑娘頭發割出來的傷口。說來也奇怪,自白姑娘受傷後,她心裏那股對書生像着了魔一樣的傾慕好像火苗被澆滅一般平靜了下來。
“我知道白姑娘的來歷。”林小姐脫去嫁衣的大袖,撕掉自己破碎的裙角,把繡花鞋一丢,扶着樹站起來。
範無救和謝必安聞言都看向她。
林小姐凝眸望向癡傻的書生:“《浮雲廣記》上說,碣石白家女,詩書皆好,猶善丹青。遇一書生,不得。寡歡而終。”
碣石山下有一個姓白的大戶人家,那家人生了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取名叫做千月。白千月書讀得好,畫繪得更好。後來白小姐愛上了一個書生,門第懸殊家人阻攔兩人沒有在一起。書生趕考離開,白小姐傷心欲絕,病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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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姝說起從《浮雲廣記》上看來的故事。這故事她在閨中的時候讀的時候還頗為白姑娘惋惜,覺得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能因為沒嫁給書生就病死了呢,後來她遇到了容舉,自己卻不可避免地着了魔一樣地愛上了。
白姑娘就是白千月。
範無救聽完意識過來:“我們是在白姑娘的畫裏?”
除此以外,也無法解釋那石壁上的四幅畫了。
這個因為沒有和情郎在一起就郁郁而終的白千月死後怎麽成了一只魇,又為什麽藏在畫中煞境,哪怕知道了白姑娘的身世以後仍有許多是說不通的。
林姝并不擔憂害怕自己現在的處境,反倒是覺得自己此前跟着容舉說私奔就私奔的行為太過荒唐,她不是這樣的人,怎麽會輕易如此莽撞?若不是有眼前兩位神通少年營救,她怕是早就葬身白姑娘腹中了。
林小姐苦笑着,扭過頭去不願再看書生。
書生并沒有意識到美嬌娘的心境變化,他口中亂七八糟的詩文越念越快,而範無救驚奇地發現,謝必安手中的澤水珠開始随着書生的念叨發紅發亮。
碧藍色珠子上的血跡好似滲進去一般,珠子外表玉質外壁已有裂開的跡象。
範無救沖上去,一把打落謝必安手裏的珠子。
但已經來不及了,那紅亮的寶珠落地之後迅速開裂,小荷得救,身軀十倍百倍的膨大起來,範無救和謝必安被猝不及防地澆了一頭冷水、吹了一臉冷風。
原先在湖底就叱咤霸道的小荷,到了陸上竟然換了一副模樣。它的胸鳍粗壯起來,如同蠻牛的前腿,腹鳍也瘋狂生長,須臾之後,它竟然以魚尾作支撐,從地上站了起來。
小荷那笨拙生着藍色眼眸的腦袋也化作了如岩羊一般的頭顱,頭頂上被老範用铩虎鐮割開的裂縫處擠出來一對內扣的犄角。
《古海志》記載:小菏,上古異獸,生于菏水之畔,羊頭牛身魚尾,力大無窮,以冰戟為武。
範無救看見小荷前爪舉起來兩丈有餘的寒冰凝成的長戟,就想起《古海志》裏記載的名字同為小菏的異獸。
原來大魚的外貌是幻化的,一開始白姑娘喊的就是小菏,菏水的菏,不是荷葉的荷。
小菏前身直立,前臂揮舞長戟,一股寒氣就自戟上襲來,觸到地面化為一道寒冰利刃。
“到屋裏去,你看好那只魇和林小姐,不要出來!”範無救一邊躲着小菏的攻勢,一邊攜着傷勢未愈的謝必安往屋裏去。
可謝必安執意不肯走,拼着剩下的氣力要同範無救一起。
小菏困在澤水珠裏的時候被謝必安看管,重獲自由的第一時間自然是找謝必安報仇。
範無救拖着謝必安的胳膊身子一歪,一道冰霜從白色衣袍下擺穿過,死死地釘在地上。倘若躲得再晚一分,這利刃穿透的就是謝必安的小腿。
“你進去,外面有我,別逞強。”範無救不再和人商量,直接打開門将謝必安塞進去,背部死死地抵着門,眸中顏色越來越陰翳,铩虎鐮呼嘯着在他手中現形。
他沒有時間再去管顧昏迷的白姑娘和在牆角縮着的書生和林小姐,眼下之急是把小菏制服。
為了減少傷亡,範無救引着這幾丈高的家夥往山後楓林裏走去。
過去幾千年叱咤地底世界,到如今範無救才明白狼狽是什麽滋味。
秋風蕭瑟,可裹着上古異獸氣息的寒風更冷。這本該在上古浩劫裏死去的兇獸不知為何複活了,身上還帶着地獄來的陰暗潮濕的味道。
範無救忘了自己在小菏手下堅持了多久,就連地府煞氣之首的铩虎鐮刃上都凝出了冰霜,可這羊獸魚身的怪物好似身披金鱗鐵甲又有無窮氣力一般,無論範無救灌了多少靈氣的鐮刃劈下去,都不能傷它分毫,反而會輕易被小菏甩起的長戟冰戈震倒。
不能這樣下去,那傻子還沒給他答案,他不能就這樣輕易死了。
範無救掙紮着第十七次起身,甚至握不穩他随身攜帶兩千多年的铩虎鐮,但他就算是死了,不要這黑無常的名號,也不可能放小菏去碰屋裏的那個人。
金黃的樹葉被寒風裹起,飄飄灑灑好像無妄城裏的彌彌樹葉。
大約早有注定,惡鬼就是要死在秋天裏。
……
謝必安想推門出去,才發現小木屋外被範無救結下了印,好似有千鈞巨石阻擋令他不得出。
只是一條魚、一只怪獸而已,範無救就算自己一個人也能應付得了。
謝必安什麽都做不了,只能試着說服自己,眼睜睜地看着範無救引着小菏往山後走去。
可很快他就不安起來,那為“親我一口可好”鮮活跳動過的心此刻為範無救的安危難定亂竄起來。
謝必安聽見了鬼吟。
傳說鬼王将死,會有萬鬼同哭的悲恸。
不可能。
謝必安發現木屋以外範無救結下的咒印正在消散,這是個不詳的預兆,他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
範無救再沒有了起身的力氣,虛弱地倒在地上,眼看着小菏舉起長戟引來漫天的霜降向他揮出最後一擊。
他大約是快要死了。
他的家鄉在無恙城,那裏有滿城會吃人的怪物,他只是拿起鐮刀殺了這些怪物,包括他的父母而已。
滄海水君從天而降,将範無救帶至地獄,要他以人身受刑兩千年贖罪,又為他的這份家人都敢砍的狠戾果決給了他一個新差事而已。
無恙城被屠盡之後沉入地底,水君為其更名為無妄城,還許他到城裏住。
無妄城裏都是惡鬼,但偏偏有一個住在他心尖尖上白衣少年郎。
範無救覺得自己這回是真的要死了,不然怎麽能看見謝必安的幻影從眼前閃過。
那小傻子不是在木屋裏好好的嗎,怎麽可能出現在這裏,還主動伸着手要抱他呢?
直到謝必安的手環在他的腰間、發絲垂在他臉上,範無救才反應過來,在他面前的這個人是真的。
謝必安趕來,飛身擋在範無救的胸前,替他受了小菏的最後一擊。
幾尺長的冰刃從謝必安的背後穿過,那刃尖再往前一分就要插進範無救的胸口。
鮮血染透白衣,這樣撕心裂肺的疼痛下,那傻子竟然在笑。
他笑着說:“好。”
已經是鬼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大不了灰飛煙滅,不做鬼王了。
範無救想着,抱緊謝必安的腰身擁他起來,小心翼翼地從背後幫他把穿脊入腹的冰刃逼出體外。
死就死吧。
在萬鬼同哭的哀嚎聲裏,範無救用盡最後一點靈力,學着那傻子念鬼咒的樣子,震起周身漫天的落葉。
漫山遍野的紅楓旋轉騰空,陰風将小菏也吹到不得不後退暫避鋒芒。
範無救以鬼王的名義,號令漫山死物,為他的白衣少年郎報仇。
紅楓如火,葉脈蔓延如利刃,一片一片被風吹着刮向小菏,那自上古而來的大家夥身上也被割開了口子,汩汩地留着鮮血。
謝必安的氣息越來越虛弱,範無救抱着他,面前最後一抹顏色也在逐漸消逝,變成虛無的白光。
……
小院之中,警神鞭沒了主人的驅使松散下來,白姑娘從禁锢中醒來,面前是那白面書生容舉。
書生不知何時打暈了林小姐,正努力地将美嬌娘拖向白姑娘,邊拖邊喊:“千月!你快吃了她,吃了她,你就能變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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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55555555不是故意要刀的,這只是個夢,現實裏的老流氓在好好地看小孩兒呢!點進專欄就看我的新頭像,動态的安安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