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四時魇(11)
範無救拉着謝必安往山後走,把偌大的小院兒留給白衣書生容舉他們,邊走邊哼着不知打哪兒學來的唱詞:“見多嬌愛多嬌,舊人哭新人笑。”
他一路唱一路咋舌,很是感慨。
本來就對這書生頗多微詞,哪兒有出馊主意讓人家小姐跟着他私奔,結果到了時候自己還遲來的道理,這會兒瞧見那書生對着玉骨天成的白姑娘挪不開眼的樣子更是鄙夷。
“你看不慣就同林小姐說去,在這兒糟踐樹葉做什麽?”謝必安斜了一眼踢亂落葉的範無救。
範無救看他終于搭理自己,趕緊答話:“那不行,林小姐自己看見了才好!我這是做好事……”
他那裏絮絮叨叨,謝必安也不知道拆人姻緣算哪門子好事,偏偏範無救還興致勃勃。
于是謝必安在前面一路走一路看,範無救在後面一路說一路追。
“那碰見喜歡的人,怎麽可以三心二意,我看那書生就是欠扁,不光欠扁,還不配穿那身白衣裳。”
“哦。那我以後也換身衣裳,遂無常大人的意。”
“你不一樣。唉,我怎麽說呢……傻子,你就沒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
“我有,我說給你聽。”
“不聽。”
“你……傻子。”
“我傻,無常大人離我遠點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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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範無救也沒機會說出他喜歡的人是誰,因為謝必安轉了兩圈後山也沒發現,提議回去帶着白姑娘直接離開。
大不了就把這漫山遍野的紅葉都給燒了,他就不信找不到出去的路,總好過聽範無救一句念叨兩遍的“傻子”。
謝必安要躲,範無救偏偏湊得極近,他就喜歡看他這副不耐煩鬧脾氣的模樣,總覺得這樣的謝必安才是活生生的,無妄城裏冷冰冰的那個就像木頭人。
“你別靠我太近,小荷要被擠死了。”謝必安找到合理的理由把胳膊從範無救跟前抽走,還特意祭出了澤水珠提醒範無救。
範無救笑吟吟:“你這麽喜歡魚,改明兒我們也養一個。養在黃泉海裏,每天吃離魂的三苦,保管比小荷長得還大。”
他倒是只在乎魚了。
謝必安搖頭:“我不要,那樣的是怪物。魚就應該在水裏游,你別糟踐生靈。”
範無救“那你別糟踐我的好心意”的話都到喉嚨口了,看了看謝必安那副一心只為魚擔心的善心模樣,又咽了回去。
小荷在夏景煞水裏的時候被範無救拿铩虎鐮砍過,頭骨上有一道滲着血的裂縫,不知什麽時候也被謝必安用靈氣養好了,完好活潑地在澤水珠裏游動。
魚可愛,人也可愛。
範無救還是沒想出來,謝必安這樣比神仙還慈悲的人物,為什麽和他一樣淪落到無妄城裏去。
但老神仙的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有時候範無救止不住地多想:該不會是來和我做伴兒的吧?
因為不想把這個伴兒氣走,範無救從前的乖戾不羁其實已經收束了大半,偏偏謝必安就跟看不見一樣。
“沒良心的。”範無救喃喃自語。
……
“你最沒有良心。”老範說着,抱着謝卞的那只胳膊帶着懲罰意味地緊了緊。
謝卞不記得從前,從範無救的口中聽以前的故事,總老範口中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有些蠢了。
明明那樣赤誠的愛意,是個傻子也能感受得到。
而那時候的謝必安,偏偏卻不知道。
謝卞想着,補償一樣地在範無救的臉上輕啄了一口,算作替幾千年前的傻子贖罪。
老範深深回吻,放開他以後問:“你就不怕我講的故事摻假嗎?說不定我那時候沒那麽喜歡你,都是現在講來哄你玩兒的,就哄得你這樣主動,我才歡喜。”
謝卞捏了捏睡衣領子上的兩個小毛球,頭往範無救懷裏蹭了蹭:“哄我也好,騙我也好。以前的事情我既然都忘了,那就是該我忘記,然後讓你講給我。”
你講的,就是真。
老流氓聽了這樣的話,足足有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輕輕用環着謝卞的一只手拍了拍小孩兒的胳膊。
“傻子。”
範無救笑罵,謝卞也只是抿嘴笑了笑,不與他辯駁。
“困嗎?困了的話明天再講,我去倒牛奶給你,喝完睡覺。”範無救起身問道。
謝卞一把拽住他,揉着眼睛搖頭:“不困。你講吧,我聽着。”
剛剛躺下講故事的時候範無救嫌不舒服,早就把自己的襯衫領子扯散了,有分量的肌肉若隐若現着。謝卞盯着看了一會兒就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連帶着将拽着範無救袖子的手也收進了被窩裏。
範無救彎腰輕啄他的鼻尖:“那我去洗個澡換身衣服,回來再講,好不好?”
不怕老範耍流氓,就怕流氓打商量。
謝卞心裏被老流氓這“好不好”三個字問得酥酥軟軟,也沒考慮範無救洗完澡以後換的會是哪種衣服,紅着臉乖巧地應了。
“等我。”範無救獻上一個吻,輕輕地從謝卞身旁起身,推開門回了自己房間。
他的小孩兒太好騙了,好騙到他不知道該怎麽把故事說下去。
哪兒有那麽簡單的煞,摘朵花兒抓條魚就破了;哪兒有那麽好說話的魇,讓跟着走就跟着走了。
範無救記得,自己帶着謝必安從杜鵑花海脫身的時候,顯不出顏色的黑袍都被鮮血染透。
謝必安所想的斷根之法确實有效,可帶來的也是将死的杜鵑花樹瘋了一樣的反噬,謝必安來時素潔的白衣,在那一天開滿了梅花,一半是花汁,一半是鮮血。
他範無救的血,和謝必安的血,
從春景煞裏出來,範無救抱着因為靈力透支半昏迷過去的謝必安在石室之內調息了足足三個時辰,這才有力氣去夏景煞裏會白姑娘。
白姑娘瘋魔的時候,範無救與謝必安聯手,才将将卸了她一條胳膊下來。
後來雨停了,白姑娘眉心的紅點才褪去。
這些範無救都不敢想,更別提一五一十講給謝卞聽了。
謝必安替被小荷打到滿身濕透分不清血水還是雨水的範無救療傷的時候,皺着眉頭問他:“你以前都是這樣的嗎?”
範無救沒說自己每次回城之前都要去黃泉海裏洗去一身的污穢和傷痕,笑着回答不是,說那天只是個例外。
那天的确是個例外,不是例外在腥風血雨,而是他帶了謝必安進來。
範無救特別後悔帶了謝必安來山上看熱鬧,要是沒有那天,謝必安就永遠不知道他在無妄城外過得是什麽日子,永遠以為他來人間就只是打鬧玩笑、摘花鬥草。
老範一個人在浴室裏待了很久,等熱水沖去一身的孤寒,皮膚燙出來些暖意,才換好衣服擠出一個什麽都不在乎的笑容,走回謝卞的房間。
他進門的時候,小孩兒身體蜷縮着側躺,已經在柔暖的床頭燈光下進入夢鄉,紅潤的指節露在被子外面,像個乖巧安眠的小獸一樣。一會兒含笑一會兒又皺起眉頭,也不知道夢見了什麽。
範無救坐回燈下,虔誠地輕吻了謝卞的額頭。
……
範無救和謝必安離開之後,白姑娘時刻謹記自己的囚犯身份,連石凳都沒離開過。
而林姝一貫的小姐身子,坐了一會兒就感覺疲累,要到屋裏去休息。那書生把她扶進屋裏,看林小姐躺下了,就偷偷溜進院子裏,湊在白姑娘面前獻殷勤。
“白姑娘。”書生小心翼翼開口。
白姑娘卻愣了一下,環顧四周發現沒有旁人,指着自己疑惑開口:“你是在叫我嗎?”
她并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教她養魚的人沒告訴她,抓她來的人也沒告訴她。
書生點頭,不再說話,只是一味地看着她。
白姑娘醒過來之後還沒和人類說過話,那黑袍小公子和白衣小官人那麽能打看起來也不是常人,反倒是眼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書生更符合她心裏普通人類的标準。
若是吃了他,大約能長出一截腿來。白姑娘額上紅花未現,卻不由得為自己打算起來。反正那兩個能卸她胳膊的人不在,吃了也沒什麽關系。
白姑娘想着,就對這小書生露出點兒恩賜一般的親昵:“我們認識嗎,容公子?”
那書生把綸巾一整,愣愣道:“你認出我來了?”
這人說話奇奇怪怪,看她的眼神也奇奇怪怪,白姑娘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
書生眼裏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失落,連忙擺手:“不認得的,是我看見姑娘覺得親切,像舊相識。”
親切。吃人的時候,那些葬身她口的新嫁娘們可沒說過這樣的話。白姑娘覺得還沒長出心髒的位置酥酥麻麻,像有小蟲子爬過一樣。
人類男子真可怕,還是不吃為好。
白姑娘想躲,一動起來裙下的黑霧就逸散出來,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她是一只魇。
“容公子去屋裏陪娘子吧,我自己可以的。”白姑娘放棄了挪到其他地方的想法,慌忙地遮起并不存在的腿。
林姝來的時候一身嫁衣,不是他的娘子還能是誰。白姑娘想着,心裏竟然有點失落。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他有了娘子還來向自己獻殷勤,不是負心薄情郎,還能是什麽?白姑娘很分得清。
那書生好像并不願離開她,吞吞吐吐地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麽,幾欲開口,又都咽下了。
正逢此兩為難之際,屋裏突然傳來聲音,林小姐柔柔地叫了聲“容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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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出自老範之口,所以格外輕松活潑,提到的安安也多是可愛的一面。後半部分是安安做夢夢見的,可能更接近于事實。(怎麽感覺要刀起來了,不是這樣的!)還埋了很多伏筆,有前面提到的,還有後面會寫的。範無救現在的想法就是怕安安想起來,又怕安安想不起來,畢竟他們兩個中間還隔着殺身之仇
不怕老範刷流氓,就怕流氓打商量。範無救也曾是青春活潑美少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