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四時魇(10)
一年四季裏,謝必安和範無救最熟悉的就是秋天。
世人常謂落葉為秋,無妄城裏幾千年來都是金黃遍地,最開始看見彌彌樹落葉的時候範無救還會學着折些樹葉做的小玩意兒,謝必安也會跟着感慨幾句,時間久了新鮮勁頭過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是以踏入秋景煞之後,謝必安總是一言不發,範無救幾次逗弄也沒見他露出喜色。
反倒是白姑娘,第一次從畫船上下來,一路上都在看東看西,瞧見什麽都覺得新鮮。範無救和謝必安不得不走走停停地等她。
白姑娘抓了一手金黃的、通紅的落葉,像捧着一束鮮豔的花,和她那身從別人身上搶來的嫁衣更加相配了。白姑娘拖着自己并不存在的雙腳,在一棵又一棵金黃的樹當中來回穿梭,時不時擡頭看看走在前面的謝必安,為自己還在別人手裏攥着的寵物小荷擔憂一番。
謝必安面無表情地走着,惹來範無救的無端調笑:“你別嫌棄人家,剛剛你自己看見花兒的時候也是這般新鮮。”
“嗯,沒嫌棄,”他回答着,仍是只顧着看路和想事情,并不看秋色,過了半天又補充道,“看路,警惕些。”
他是好意提醒範無救多把注意力留在這安危不定變幻莫測的煞境裏,卻被範無救有心曲解了。
範無救捋了捋自己斷了一半的袖袍,故意湊到他面前巧笑開口:“小謝哥哥這是瞧見我看別的姑娘,心裏醋了?”
謝必安正出神着,一時間沒注意他問的什麽,下意識敷衍回答道:“嗯,醋……”
“醋”字一開口才反應過來範無救說的什麽,話說到一半生生又咽回去,還把自己憋個半死,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範無救哈哈大笑起來,手卻是老實地拍在謝必安背後替人順氣:“哎,你這人心性怎麽這般,我只是出于關懷看看人家而已,你就醋成這個樣子。那我回頭要是和別人成親了,你還不是得氣死?我想象一下,我洞房花燭夜,小謝公子卻哭得梨花帶雨……我也太不是東西了——哎,別掐別掐,疼!”
他越說越離譜,逼得謝必安臉紅起來,又惱又羞地上手在他胳膊上來了一下。
範無救挨打了也不生氣,笑吟吟地捂着胳膊:“這樣才好嘛,不高興就說出來,看我不順眼就打一頓,憋着和自己生什麽氣。”
範無救沒皮沒臉起來很有一套,謝必安那點傷春悲秋的愁緒被他這麽一惱早就去了大半,知道他為自己好,開口解釋道:“我沒不高興,只是在擔心無妄城。”
他們出來這麽久了,也不知道老神仙回去沒有,若是發現他們擅離職守肯定很生氣。還有無妄城裏的那堆鬼,尤其是貪吃鬼,慣常是個不守規矩的,沒人看着不知道要惹來怎麽樣的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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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出來的有點久了,那我們抓緊點兒,爬上山去把那屋子掀了趕緊出去,改日我再帶你出來玩。”
範無救細思慮也是這個道理,也不再放任白姑娘到處跑,和謝必安一人攜了一只胳膊幾步就将她帶上山頂。
畫裏除了滿山的楓葉如火,就是這一間石徑盡頭的小木屋,常理推斷,破煞的關鍵也應在此。
謝必安憂心無妄城,範無救跟着動作也快起來。他把白姑娘往木屋門前的院內石凳上一塞,威脅着囑咐:“老實待着別亂跑,不然不光你的魚,連你也別想活!”
說完,黑無常把铩虎鐮一震,一腳踹開了破爛不堪的屋門。
他已經做好了迎面而來會是腥風血雨的準備,就連謝必安也已經把困着小荷的澤水珠收到袖子裏,一只手搭在了腰間紅鞭上。
可那堪堪能遮住一半風雨的屋門打開之後,只是吱吱呀呀地搖晃了幾下,連浮塵都沒飛出來幾分。
範無救挺身進屋去看,屋裏擺着床、凳、茶幾一類的人世用物,一眼就能看清根底,連個能藏髒東西的地方都沒有。
不是木屋?
範無救腦子裏泛着迷糊,忽聽見謝必安在外間叫他,趕忙又一只腳踏了出來。
只見謝必安警醒地站在白姑娘的身邊,一手擱在她的腦後,既是相護又是相脅,另一手指着他們來時走過的石頭路開口:“有人來了。”
範無救聽完快步出門,走到謝必安跟前一看,那曲曲折折的山間小徑上還真的有一紅一白兩個身影正朝山上走來。
“怎麽會有人?”範無救一時犯了迷糊,不知道這是和白姑娘一樣的煞境“原住民”還是自他們進來以後被血煞拉進來的新人。
可山下的人對山神洞府避之不及,不該有人輕易進來。
範無救不想在人前露跡,默默收了煞器,和謝必安一起看管白姑娘,靜等着石徑上的人過來。
謝必安再三确認了白姑娘額心的花钿沒有再次亮起的意思,替她攏了攏裙角遮擋住那下面時不時逸散出來的黑霧。
石徑上的身影離得越來越近,拐個彎的功夫沒了樹葉的遮擋出現在了衆人眼前。
“是她。”範無救的五感比之常人牆上百倍,早就瞧見了他們。
那白色的身影是個書生裝扮的男子,而那紅衣的,卻是剛剛被他們送走不久、由左右帶下山去的林氏小姐,林姝。
“她怎麽進來了?”謝必安也同樣疑惑。
按理說範無救代替她作為今年的山神新婦被卷進血煞裏,那林姝就算逃過一劫,沒有再遭此難的時候了。可林姝偏偏進來了,還不是一個人進來的。
兩人十二萬分的警惕都放在了那白衣書生身上。
謝必安看見範無救緊張的神情,以為他和自己想的一樣,誰知範無救憋了半天忽然開口來了一句:“他穿得沒你好看。”
感情範無救警醒書生是因為同着白衣。
謝必安又氣又想笑,不再理他,只盯着石徑上的動靜。
林姝提着裙擺終于挪到了山頂上,走到小屋跟前自然也就看見了範、謝二人的真顏,左右相看猶豫了一下,最後“撲通”一聲跪倒在了謝必安跟前:“恩公!”
要不是這兩個人出手救她,想必她就算從山神洞府裏跑出來也是兇多吉少。林姝忌憚着自己昏迷過去之前範無救的惡容不敢上前,只向那好顏色的白衣小官人多拜了拜。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左右小恩公已經把事情原委告訴我了,林姝能與容公子團圓,多虧兩位出手。林姝無以為報,拜謝二位大恩!”
謝必安自認為自己沒做什麽,受人跪拜虧心,又因為心底那一點覺得林小姐來路不明的警醒,默默向旁邊挪了兩步,讓開了林小姐所拜的主位。
範無救直接開口問:“我不是讓左右扶你下山了嗎,怎麽到這裏來了?旁邊這位是……”
聽話音應該就是林姝口中那位和她心意相通的容公子。
那白衣書生看林姝跪拜不停的樣子,也跟着跪下了:“在下容舉,一趕考書生,傾慕林小姐已久,幸得二位相助,恩同再造,榮某——”
“打住,”範無救搶了他的話說道,“我可沒幫過你,這位小公子也沒有。我們只是看林小姐可憐罷了,你若真是喜歡她,怎麽出了主意又放她一個人在洞中受苦呢,那洞裏可是滿地的老鼠,我看你不是情郎,是薄情郎。”
範無救卻了他的跪謝不說,還口如連珠炮一般說了許多數落的話。他們那天和左右在山神洞府門口等了許久也不見人來,是林小姐自己有主見逃了出來,他們只不過順手幫了一把罷了。反倒是這薄幸書生,範無救是怎麽看怎麽的不順眼。
那白衣書生張口欲辯解,被林小姐搶在了前頭:“範公子不必責難容郎。”
範無救眯着眼看她,看來這左右是真沒戒心,把他二人的名與姓都一股腦說給了林姝聽,也幸好當初用的是假姓名。
“容郎是來了的,只是半途迷路耽擱了,所幸有兩位恩人相救,不然林姝怕是要倒在山頂再難生還。小恩公左右把奴家扶到山下,容郎等候已久,我二人一同趕路離去,走到半路容郎見我勞累,這才提議到此稍事休息。”林小姐挽着書生的胳膊解釋着,不知道左右那小叫花都和她說了些什麽,林姝的臉上對範無救和謝必安是無盡的敬意。
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進來,還以為此刻仍在凡世。
範無救沒好意思承認林小姐就是自己吓暈的,不再多問,含糊了幾句将此事略過去,由謝必安出面将林姝扶起來,安置在白姑娘的身旁。
林姝起身,那書生也不再跪地,自行起來站在了林姝旁邊。
他站的地方很有講究,恰在林姝的左側,白姑娘的右邊。
這倒是有意思。
範無救對容舉并不是無端發難,也不是他口中玩笑的同着白衣,從剛剛林姝跪拜謝必安的時候範無救就注意到,她身邊那位風度翩翩的容公子眼神時不時地往謝必安的身後、白姑娘的裙邊上瞟。
但林小姐一臉傾心的模樣,口中眼中都是她那千好萬好的容郎,範無救也不好說什麽,只是給謝必安遞了顏色,要他離那薄情郎遠點。
謝必安會意,從那兩女一男的陣仗中離開。
林姝一身紅嫁衣,臉上受驚的神色也未褪,美人驚悸,比着她在花樓上的樣子還要好看幾分。
白姑娘姿容是也出衆的,面色白皙,眉眼濃淡合宜,是個十足十的美人。
許是因為小荷的命在謝必安手裏攥着,白姑娘無論是剛剛趕路還是後來在門口等,抑或是在林姝出現以後,都沒有露出什麽異樣,反而是乖巧地不發一言,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此刻也只是擺弄着手裏的紅楓樹葉花束,并不知道自己的背後還有個意圖不明的書生盯着。
範無救看一眼兩位姑娘,看一眼那薄情郎,起了主意。
他一把拉起謝必安往院外走,邊走邊向裏頭的人擺手,還跟白姑娘使了眼色:“我同小謝公子到山後轉轉。你們在此等着,不要亂走。勞累容公子照拂二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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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看我不順眼又打一頓”,範無救,用最狠的語氣說最慫的話,他好懂事。
老範:嘿嘿,我驕傲,我是安安出氣包!
老範洞房花燭,安安梨花帶雨也不是不行(危險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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