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四時魇(9)
一尾小巧的銀魚在荷葉下輕快地旋轉游動。
白姑娘“小荷”的呼喊聲從船上傳來,銀魚的游态忽然狂亂起來,尾巴不斷拍打着它環繞中的一杆素白荷花。
細密的氣泡自荷葉底下不斷冒出水面,湖底下一個巨大的黑影隐約顯現。
銀魚驚慌要逃,卻察覺自己身旁的水流在飛速後退,它的尾巴很快就再也拍打不動,身子較不過逆流的勁,被吸入一張密密麻麻生滿尖牙的深淵大口中。
“小荷!”
白姑娘找到自己被範無救丢在地上的一臂,寶貝一樣撿起來用殘存的胳膊抱着,一邊抱着一邊朝船外叫喊。
自她口呼第一聲“小荷”開始,範無救就察覺了水底的異變,将這沒什麽威脅的弱女子留給謝必安應付,提着铩虎鐮,一腳踹開了門到船舷上觀望風雨。
雨下得越來越緊了,滿湖的荷花都被雨點打得破敗不堪。範無救警覺萬分,連帶着鐮刃上的惡詛都開始“嗚嗚”低吟。
一聲驚雷過後,水面上的氣泡越冒越大,原本清澈的湖泊裏泛起了黑霧,烏煙缭繞,深淵之下的黑影離水面越來越近。
轟隆。
成山一樣的水波炸開,在水底潛伏已久的東西終于露出了真容,一張血盆大口朝範無救襲來,吞天吞地,要聽主人的命令,将船上的兩個不速之客吃了。
黑霧之後是一只碩大的魚,魚身騰躍,長有三丈餘,腦袋頂上一個紅色的蓮紋閃閃發亮,紅光穿透黑霧,照到範無救的眼眸裏,地府少年的瞳孔裏也現了血色。
範無救低罵一聲,抹去臉頰被濺上的水滴,拖着铩虎鐮猛然一躍,跳到了大魚的上空。
小荷龐大的身軀失重落在湖裏,又激起千層的波浪。
範無救高高躍起,那一鐮透過水面,生生劈進了怪魚的頭骨之中。
直到這個時候,範無救才看見,這名叫“小荷”的魚除了額頭上的蓮花紋樣,還生了一雙碧藍色的眼眸,清澈若不谙世事的孩童。
Advertisement
範無救并沒有被這雙眸子耽誤行事,收鐮的動作利落幹脆,帶起小荷頭頂上的血肉翻飛,将周圍的湖水都染成了紅色。
小荷吃痛,在血色水波的掩蓋下潛入深水,範無救看不見魚影子,又盲劈了幾鐮刀下去,除了水浪再不見其他。
謝必安在船樓內久不見範無救回還,伸手扯了梁上幾塊紅綢,将白姑娘縛在柱子上,起身到船舷上幫忙。
原本碧波萬裏的湖面,此刻只剩下殘荷被怪魚的鮮血染透,範無救浮空立于一枝荷葉上,看見謝必安出來,周皺眉頭解釋:“到水底下去了。”
謝必安順着他的話意往水裏看去,在血色與黑水的隐約之下,碩大的身影早就不見了蹤跡。
如果春景煞的破解方法是那朵杜鵑花,那夏景煞的破解方法就是這只游魚,這只想把他們生吞了的名叫“小荷”的大魚。謝必安不識水性,看範無救說魚潛入水底也開始犯難。
“跑不了,他主人還在呢。”範無救跳回船舷上,拍了拍謝必安的胳膊,叫他到廊下遮雨的地方去待着。
如他所說,小荷跑了,白姑娘還在。
範無救挑簾進了船蓬,一把捏在白姑娘的脖子上:“說,是誰教你養的這怪物!”
範無救不知道湖底怪魚的來歷和底細,他也從沒見過這樣的異獸。但在小荷的身上,範無救聞見了他熟悉的味道,屬于無妄城底下、彌彌樹根處的十八層地獄的陰暗潮濕的味道。
他對那裏再熟悉不過了。
可這樣一個藏在煞裏的東西,怎麽就沾上那裏的味道?
白姑娘是一只魇,也就是說她死前還是常人,常人是不可能和地獄裏的東西扯上關系的。白姑娘死得不明不白就罷了,成了魇還養了這樣一條魚,必然是有人動過手腳,搞不好還是他們在地府裏的同僚。
“你說小荷嗎,咳咳——它是我的寵物呀!”白姑娘頸間皮肉已經被範無救有力的指節捏到發白,卻仍然驕傲地昂着頭不肯稱小荷為怪物,語氣親昵得好像小荷和旁的女兒家養的乖順的阿貓阿狗一樣。
範無救被她這渾然不在乎的态度激起了怒火,更加發狠:“我管你什麽寵物不寵物,你只需要告訴我,這從地獄裏來的東西是誰給你的,真當我奈何不了它嗎?”
謝必安還站在門口盯着水面上的動靜,範無救背過人來,眸中的殺意未褪,白姑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覺後脊生風,如同十萬陰風刮過一般,徹骨寒冷。
她眼前的這個黑袍人,不光可以要了她的命,也可以輕易取了小荷的性命。
白姑娘忽然就害怕了。
“我不知道……咳咳,我醒來的時候船上只有我一個人,後來有些女子闖進來,我看見她們,就控制不了自己,我太餓了……小荷,小荷它一直在湖底,每次我吃完人醒過來,小荷就游出來聽我唱歌,它很乖的……別殺它。”
白姑娘顫抖着将脖子從範無救的手底下掙脫出來,向眼前這個陰翳的年輕人解釋起小荷的來歷。
就像來歷不明的她自己一樣,她同樣也不知道小荷從哪兒來。
白姑娘說話的時候,範無救發現她額頭上紅色的花钿顏色淡了下去,那股剛剛要吃人的瘋魔勁頭也不在了。
範無救起身,拍拍衣襟上沾着的湖水和雨水,仍是盯着白姑娘問:“你有辦法叫小荷聽話跟着你嗎?”
既然白姑娘不想那魚死,範無救他們還想出去,就只能把魚一塊帶上去尋出路,實在不行了再對小荷動手。
白姑娘的眼神裏閃過希望的光芒:“小荷喜歡聽我唱歌,我一唱歌它就會開心地吐泡泡。”
“那你把它叫出來。”範無救瞟了她一眼,揮鐮斬斷束縛着白姑娘的紅綢,又看向外面的船板,示意她出門去叫小荷出來。
白姑娘猶豫着起身:“你不會殺小荷的,對嗎?”
範無救眯着眼:“那可不一定。”
他要再接着把威脅的話說下去,被謝必安開口打斷了:“姑娘要是好好配合,小荷一定安然無恙。”
謝必安公然拆臺,範無救惡煞裝不下去了也不惱,伸手在他額頭上刮了一下,笑罵:“就你心腸軟乎。”
然後轉身向白姑娘答道:“既然小謝公子都答應你了,還不快起來叫魚去!”
白姑娘得了應承,袅娜地“走”過去靠在門邊,唱起一首小調。
小調無詞,白姑娘只是輕哼了幾句,湖面又泛起細密的氣泡。
不多會兒,藍眼眸的大魚就游到了船邊,時不時地從水面上探頭看向白姑娘,嘴裏親昵地吐着泡泡。
範無救看大魚露頭,眼疾手快地施起縮小咒,然後彎腰伸手将那名副其實的“小荷”撈起來捏在手心裏,捏了個澤水之咒,将小荷困在拳頭大的一個水珠裏。
範無救一手托着水珠送到謝必安的跟前,自己甩一甩袖子向白姑娘說道:“小荷在他手裏,該怎麽做你自己知道。”
他這是把小荷交給謝必安保管,一是全了謝必安的慈善之心,二則是有小荷在手心裏攥着,白姑娘頭頂上的花钿假若再次亮起,想必也會因此對謝必安忌憚三分。
謝必安收下小荷在袖中,轉頭向白姑娘柔聲問道:“你可願跟我們出去?”
在煞境裏的一只魇,翻過天去也是死了,謝必安想把白姑娘帶出去,是好是壞調查清楚了,若真是本性如此,就該關進無妄城裏。
吃人的鬼,他們那裏也有一只。
白姑娘面露喜色:“我可以出去嗎?”
她從進到這裏還沒出去過,現在腳沒長出來,胳膊也斷了一只,且不說走不走得動,她甚至沒出過畫船上的樓閣。
“可以,”謝必安回她,“你只要老老實實跟着我們就行。”
白姑娘欣喜地點着頭,轉回去把自己被綁的時候掉在地上的胳膊撿起來,惋惜的看了一眼,又擡頭望向那好心腸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會意,看着黑袍少年。
範無救無奈地嘆了口氣,上前去把自己親手卸下來的胳膊再重新給人裝好。
這可真是菩薩張張嘴,小鬼跑斷腿。他家那菩薩嘴都不用張,範無救颠颠兒地就跑去了。
“走吧。”
有了這夏景圖裏的游魚為引,範無救和謝必安很快就出了子煞,回到石室當中。
白姑娘聽話地閉上眼,再睜開眼就發現自己離開了畫船,面前是一副壁畫。壁畫之前水波粼粼,畫船輕紗曼舞,荷底的游魚不見了蹤影。
她第一次到畫船之外的地方去,高興地用她根本不存在的雙腳繞着石室轉了兩圈,很快就注意到石室正中央的朽木。
白姑娘看見了血痕,也看見了朽木之上的“白千”二字。
她伸手摸向木頭,血煞的引子已經叫範無救燒了,那留下來的木頭刻痕無言地書寫着從前。
“還有兩幅圖。”
謝必安說着,看向剩下的兩面牆。正前方的牆壁上是秋風落葉,石徑盡頭一個小屋孤零零地立着。
而剩下的一副,四野茫茫,什麽都沒有。
範無救沒有時間思考太多,和謝必安對視了一眼就向秋風落葉處走去。
“勞累姑娘和我們走一趟。”
白衣少年溫潤的聲音傳來,白姑娘從朽木面前起身,留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跟着走了過去。
朽木之上,半幹的血跡沾了白姑娘指尖的水汽,暗暗開始流動。
從“千”字的下方,蔓延出第三個字來——“月”。
白千月。
--------------------
作者有話要說:
菩薩張張嘴,小鬼跑斷腿。老範:嘿嘿,我是小鬼!
竟然已經寫了二十萬了,我好牛!
感謝在2021-10-15 13:48:30~2021-10-16 17:28: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顧青茗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