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四時魇(8)
“等一下!”
範無救輕車熟路地要去摸那尾游魚,謝必安卻并沒有跟上去,反而還開口叫住了他。
他從範無救手裏接過那朵從春景裏摘來的杜鵑花,捏在指尖端詳。
春天的杜鵑花,嬌豔鮮紅,代表着美好,也象征着生機。
“怎麽了,小謝公子要簪花不成?”
範無救抱臂站在那副夏日圖前,玩味地笑着,臉上剛剛打鬥攀岩的時候鬧出來的紅暈還沒散去,瞧着是格外的有精神,好似真的十六七歲的人間少年,放了學和同伴玩笑打鬧,而不是如現在這般,出了一個煞,要接連往另一個煞裏走去,做的都是殺魔斬鬼的苦累事。
謝必安看他這副模樣,一時失神,差點兒就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把那朵小杜鵑花捧着,走到了石室當中的朽木跟前,放在了刻畫着“白”字的木頭前面。
朽木與生機,在同一方天地下共存。
“留在這裏吧。”
謝必安最後撫摸了一下杜鵑花瓣,仰起頭迎着些微的陽光朝範無救一笑,比陽光還奪目的東西就在他尚未褪去的血眸中閃耀,皎若星辰。
“聽你的。”範無救一把拉起半蹲在地上的謝必安,兩人一同觸向牆上的芙蕖與游魚。
當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消失在盛開的荷花裏,那塊已經失去了生機的朽木終于了有了動靜。
從朽木的根部染出一點綠色,而朽木上刻着的“白”字下方,血跡流動,顯出一個新的字跡來——千。
……
有了在春景煞裏的遭遇,這回謝必安就謹慎了許多,看見眼前的畫船微雨也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伸手略遮了遮眼前的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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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雨綿綿,淅淅瀝瀝地下。
範無救蹲身撈了一枝出水荷葉,獻寶一樣地擎到謝必安的頭上聊作傘蓋。
荷葉傘遮風擋雨有效,只可惜葉脈纖細撐不住,積累的雨水順着葉片滑落,全都澆到了擎傘人範無救自己的肩上。
“去船上躲躲吧。”雖然船上的境況未知,再再差也不會像這樣淋成落湯雞,謝必安很快做出了決定。
只是眼前的水面難住了他。
他在無妄城的時候不行不走,所有關于位置移動的法術就都沒認真學,此時只能靠範無救。
“好。”範無救妥協笑了笑,把荷葉随意一丢,抓着謝必安的另一邊胳膊,以半抱的姿勢攜了他過去。
壁畫上小小的畫船在煞境裏卻是寬敞華麗的。船柱上漆着複雜的花紋,烏篷之上垂下來曼曼嫣色輕紗,一半被雨水沾濕,一半在船蓬的遮擋下飄搖飛舞。
謝必安被範無救扶了一下站定,擡起頭來正對着船上樓閣的朱門,門上墜着兩只繁重的游魚形狀的銅環,朱門之上,廊下一只銅鈴在風雨裏輕響,悅耳清脆。
他被銅鈴吸引,不自覺向門那邊靠近,忽聽得樓閣裏傳來女子的聲音。
“進來吧,不必敲門。”
這聲音婉轉悠揚,和着清脆的鈴铛響動,像歌兒一樣。
謝必安正因為自己先前的莽撞而猶豫怯步,範無救卻直接推門而入。
吱呀——
那繁重華貴的朱門只輕輕一推就開了,撲面而來就是一陣奇香,不屬于任何一種範無救聞過的熏香流派,只是淡淡的,好似花香,好似木香,聞久了又好似什麽都沒有的空氣本味。
門後也是重重的帏幔,輕紗垂墜,一個女子身影隐約在屏障之後。
“呀,怎麽來了兩個人?”
謝必安進門的時候發絲掃過銅鈴弄出了聲響,裏面的人察覺出來所來并非先進門的範無救自己。他還在想其人此問何來,為什麽不能是兩個人,就聽見裏頭那人開口:“算了,都進來吧。”
兩人對視一眼,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默契地開口:“你是誰?”
這一問,原本笑語盈盈的女子忽然不說話了,身影一頓,好似受了驚吓。
過了許久,那女子從影影綽綽地從榻上起身,而後一只玉白的手從珠簾裏伸出來,嫣紅的裙角随着動作搖擺生姿,聲音的主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竟然是男子,真是少見呢。”
那女子終于現了真容,面容姣好仿若天人,額心一點朱紅似血。但她的裝束卻讓謝必安有些意外——她一身紅衣,如瀑一般垂在耳後的黑發上,簪着一枝杜鵑花。
是那枝頭範無救采來、他親手放在朽木碑前面的杜鵑花,還因為範無救攥得緊了失了一片花瓣,謝必安記得格外清晰。
“是你們哪一個送我的花,我很喜歡,多謝。”
女子看面前兩人頂着自己的頭發看,含羞福了福身子,出聲道謝,恰好證明了謝必安心中所想。
她就是以血色刻在朽木上的“白”。
白姑娘伸手撫了鬓邊的杜鵑花,含羞一笑:“好久都沒有人送我花了。”
她是誰,她為什麽在這裏?
兩人的腦子裏都滿是疑問。
還是範無救先問出了口:“你是誰?”
這個問題卻好像真的難住了白姑娘,她歪着頭不停地摸頭上的杜鵑花,動作間發絲和花瓣攪在一起亂作一團,和她的思緒一樣。
“我不知道。”
她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到什麽,只能給出這樣的答案,低着頭深表歉意,過了好久才擡頭問:“你們是誰?之前來的都是女子。”
之前進到這裏的,大約都是那些被選中嫁給山君的可憐姑娘。
如無意外,和她見面的該是林姝。可林姝已經和左右一起下山了,範無救不打算回答她的問題,也暫時不打算當着謝必安的面失了紳士風度,對這位忘記姓名的白姑娘拳腳相向。
“你知道該怎麽出去嗎?”他問,眼神卻仍在白姑娘的鬓邊眉心徘徊,仿佛是對此女子生了極大的興趣。
範無救想,春景圖的出口在杜鵑花,那夏景圖的玄機就應該在游魚。他原本是打算把謝必安安置好就去抓魚的,結果被這突然出現的姑娘擾亂計劃,現下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總不能把這嬌弱的白姑娘揍一頓。
白姑娘并不知道自己被眼前的黑袍少年冠上了“白”的名號,輕挑珠簾,向船外望了望。
“出去?外面是什麽樣子,我已經很久沒有出去過了。”
她朝雨幕深處看了許久,然後輕輕提起裙邊,毫不避諱身邊立着的兩位正當年男子。
于是謝必安就看見了她紅裙之下的情形。本該生着一雙腿腳的地方,被濃似煙霧的煞氣替代。
她提起裙邊是想告訴二人:她沒有腳,出不去,也不知道怎麽出去。
“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什麽。醒來的時候我就在這裏了。”
白姑娘看了許久的雨,關門轉身,輕靠在門上嘆息。
“之前來的人呢?”範無救問。
那女子好像沒有聽見他的問題一般,仍然低着頭自言自語:“還差兩個。”
“我醒來的時候,這裏空蕩蕩着,什麽都沒有,後來我找到了很多紅布,把船裝扮了起來,你們看到的這些,都是我做的呢!”
她語氣驕傲,說起這裏的繁重華貴的珠簾、帷幔,到此範無救才發現,珠簾上的金玉裝飾和林姝嫁衣上的璎珞形似。
“我醒來的時候,沒有手沒有腳沒有身子,連這張臉都是後長出來的。你們猜,我是怎麽辦到的?”
她忽然幽幽地擡頭,一雙愁眼哀怨無比,又滲着陰森恐怖,盯得人後腦勺發癢,像有小鬼撓過一般。
白姑娘朱唇微合,朝範無救倩倩一笑,露出十二分的柔媚:“小官人,你不是問那些女子去哪兒了嗎,都被我扒光了衣服一口吃啦!不然,我上哪兒去串這些珠簾,扯這身紅裙,還長出這麽一張如花似玉的臉呢?”
她說着說着還笑起來,“咯咯咯”地不停歇:“我雖然不知道今天來的為何是男子,但你二人身上都有情愛的味道,和那些懷春的少女一樣,最滋補了。”
白姑娘一邊說一邊舔着嘴唇,好似在回味什麽美妙的珍馐一般,然後又惡狠狠地盯着範無救和謝必安看:“吃了你們兩個,我就能長出腿腳了,到時候我就能知道該怎麽走出去了。”
“不如就從這白衣小公子開始,十幾歲的漂亮皮囊,最是可口了。”
她說着忽然轉身,那雙纖細修長的玉手在黑霧地籠罩下變成了骨爪,襲向謝必安的脖子。
可還沒等她碰到謝必安的皮肉,範無救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只骨爪:“把你的髒手拿開,別碰他!”
白姑娘眼睜睜地看着剛剛還溫柔含笑、似乎是拜倒在她的美色之下的黑袍男子忽然變了一個人一般,臉上柔意全無,陰森恐怖如惡煞,仿佛是剛剛有人碰了他不得了的珍寶一般。
下一秒,玄黑的铩虎鐮就架在了白姑娘的頸間,範無救眯着眼:“吃我們,以你的本事怕是不夠吧。區區一只魇,敢在你範爺爺跟前叫嚣?!”
白姑娘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的時候,範無救看似在聽,實則已用靈氣探過這裏的一切,白姑娘說的沒錯,她身上的靈肉就是靠食人生魄長出來的,範無救進門的時候聞到了香味卻說不出來處,因為那是不知道多少個人的體香交雜的味道。
白姑娘是一只魇。
有靈有魂的是鬼,有體有魂的是人,沒有靈沒有體的空魂就叫做魇。
白姑娘靠食人生魄,在煞境裏重造了自己的肉身。而且就像她說的那樣,吃的人不夠多,所以雙腳還沒長出來,也沒出去看過。
她出不去,就有外面的人以山神娶親的名號将活潑的少女送到山神洞府,再由紅綢拉扯着進入血煞,送到白姑娘的船上,白姑娘的腹中。
可以确定的是白姑娘已經死了,只是因何她死後沒有下地府變成鬼反而成了魇的原因就未可知了。
“公子這話說得有些早了,我的本事,可還沒露出來呢!”
白姑娘掙紮着,竟然直接自斷一臂從範無救掌中脫困,以殘存的一掌捏着奇怪的手訣,同時口中呼號:“小荷!”
畫船之外,雨滴暈開的波紋深處,小而密的氣泡不斷從水底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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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取名字真的很令人犯難,白姑娘在我的大綱裏的代號是:木頭女。
改論文讓人腦殼發昏,白天的我:表面活性劑複配。晚上的我:範無救啃了謝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