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四時魇(7)
當謝必安再一次睜開眼,層層疊疊的杜鵑花開透山野,花紅若火,泣血如歌。
在石室裏,範無救賭氣一般胡亂地拉着他的胳膊朝刻着山岩杜鵑的牆壁走去。那一朵石頭刻的杜鵑忽然就染上了顏色,從花蕊處細細密密地沁出豔麗的紅色。
謝必安只看了一眼就着了謎。
“閉眼!”
範無救捂着他的雙眼,不知道在那片牆壁上鼓搗了些什麽,再一睜眼,他就站在了杜鵑花海裏。
上一刻還在陰暗逼仄的石室,不過眨眼就移形到了山上,對謝必安來說還真是個新奇的體驗。
壁畫之後,藏着一個盛大的春日。
無妄城裏沒有四季,硬要說的話,點點鬼火若夏夜螢光,彌彌落葉若秋日金黃,無人踏足的陰暗孤冷屬于寒冬,偏生是沒有春天的。
謝必安心裏忽然被灑進了和暖的光芒,這是杜鵑花海,這是他再難見到的春天。
“看看就好,”範無救松開他的衣袖,放謝必安前行幾步觀花看景,嘴裏仍是不饒人,“不許摸。”
不是他記仇,是這裏的東西摸不得。
“這是子母煞,從你碰了朽木上的血跡開始就開始了。石室裏刻着的四副壁畫就是子煞,想出去就要一個一個地破解了——哎,說了別摸!你看着鮮豔新奇的好玩意兒,指不定哪一朵就是髒東西,還有你不知道煞魔藏在暗處,時時刻刻等着把你困在這裏永日沉淪!”
範無救看見謝必安又偷偷伸出指頭,這一回總算眼疾手快給攔下了,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不時還注意着四野異動。
“你看,這裏有一只蝶!”謝必安目不轉睛地盯着枝頭,他只是想指給範無救看看,這裏有蝴蝶,地府沒有的蝴蝶。
一個在認真說教,一個心思卻都在玩上,範無救算是明白謝必安為何總是學不好咒法了。
“聽話,別動,咱們先出去,我領你看更好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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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母煞,子煞破了才能看見母煞,最後将母煞的煞魔除了才算完。
範無救上一回遇到這個還是抓貪吃鬼的時候。
譚池不光是吃了獵人的心,整個村子都被狼孩拉扯進了煞裏,每一戶人家都是一個子煞。每一個子煞裏,都是數不清的血狼與鬼魇。子煞有時候又接着連環煞,一環套一環,破了子煞,母煞裏的貪吃鬼帶着他的血狼等在街上,也是個讓人頭疼的難題。
範無救足足在丹徒山浴血奮戰了整整兩個人間月,才把貪吃鬼抓回去,救整個村子出夢魇。
這裏沒有兩個月的時間給他,他可以出來偷玩一日,謝必安卻不能兩個月不回地府。
無妄城裏的惡鬼一直以來都被謝必安手裏的一本無妄冊壓着,白衣無常若是長久不在城裏,那群東西不知道要掀起怎樣的波濤。
“我能做什麽?”謝必安聽話收回手指,微微側耳,歪着頭問範無救。
“呆着別動。”
範無救不知道這漫山的花海裏會藏着什麽,原地不動興許是最安全的。
他曾經進過一個像這樣的煞。
在那個煞裏,街上是追逐嬉戲的孩童,檐下是曬太陽的長須翁和白發妪,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雕欄玉砌,畫樓高歌,來往言笑,市井昂然。
範無救以為自己是回到了家鄉,可他只是和人打了個招呼的功夫,滿城的親朋鄉鄰盡化厲鬼,一個一個排着隊地往他身上撲,每個人都巴不得在他身上咬下來一塊肉。
他不能保證,腳下杜鵑花海會不會也是這般情形,只能是小心為上。
謝必安不知道什麽時候把他久不使用都快忘了扔在何處的警神鞭召了出來搭在手心,以實際行動向範無救說的“呆着不動”抗議。
他又不是什麽柔弱不能自已的小婦人,禍端是他惹的,自然他也要出手來解。
範無救心知拗不過這傻子,便不再多言,腳下挪動,不自覺站在了謝必安的身後。
兩人脊背相向,互為後盾。範無救的體溫也貼着薄衫傳來。那時候的範無救還沒有一身的孤寒,呼吸之間帶動的身軀微顫,就像琴弦彈撥在謝必安的身上。
只是這一個出神,美好的杜鵑花海終于有了異動。
從謝必安面前的那一朵開始,鮮豔的花兒如被狂風吹散一般,從枝頭上脫落,紅瓣墜地,忽然變成了血一樣的一團殷紅。
過耳吹起,激了謝必安一個冷顫。
漫山的杜鵑被陰風吹起,鮮紅的花瓣若紅雨瓢潑,紛然墜地。
先前落下的已經化為殷紅染透泥土,源源不斷的後來者繼而激蕩起血的塵與風,就連謝必安的衣角也沾了紅梅。
謝必安再沒有分神整理的功夫,因為紅花落盡以後,帶着嫩綠的枝條開始瘋狂地抽長起來,若瘋魔一般遮天蔽日。
枝條宛如觸手,扭動着要纏上他們的腰身,将他二人困在杜鵑花海裏。
“小心!”
範無救一邊出聲提醒,手卻已經握着铩虎鐮揮了出去,斬斷要向他們二人所在伸過來的一根枝條。
他動作間,肩胛正撞到謝必安的背上。小謝公子就順着這股力量抽出紅鞭揮了出去。
紅鞭,紅花,紅雨,紅泥。漫天的紅,比山下的點魁盛會還要紅火。
鞭尖卷起一根枝條,謝必安輕輕一拽,剛剛還耀武揚威的樹枝就被連跟拔起摔在了地上。
與警神鞭一同而至的是厲厲雷聲電光,雷電劈在杜鵑花枝上,尚且青綠的葉子就被從枝條上震下,似輕巧的利刃一般,斜斜地插進遍地的紅泥裏。
“不賴嘛,小謝公子!”
範無救一邊砍着瘋魔的花枝,還有功夫調侃謝必安。
铩虎鐮地府煞器之首的名號不是白來的。一半是因為它的使用者範無救惡名在外,一半是因為它身上也凝着幾千幾萬條的惡煞的命。
玄黑的鐮刃不停顫動,震出“嗚嗚”的聲響,仿佛是那些被範無救斬于鐮下的惡煞發出的低吟。
它們沒機會來讨範無救的命,惡詛就留在铩虎鐮上,成為那把本是殺身利器的铩虎鐮的助力。
惡煞低吟,範無救一鐮刀揮過去,擊退了身前幾丈的瘋魔花枝。
謝必安以往很少出手,但這并不代表他不能打。
那把警神鞭原本就是老神仙賜給他的,“警神”兩個字也不是白來的。
警神鞭既是煞器,也是神器。原來是山君挂在牆上警醒自己的,山君身殉大荒,由水君轉贈,就到了謝必安的手裏。
能警神者,必定剛正。
謝必安就帶着這股剛正之力,掃盡面前的瘋魔花枝。
動的時間長了,免不了呼吸亂些。但他們二人能耐大,一會兒功夫就收拾得花枝不敢上前,謝必安和範無救得空靠在一起調息。
“要打到什麽時候?”謝必安問。
他們只是除了自己所在的這一個小山頭的花枝,可除了這裏,漫山遍野都是花海。
“不知道。把花海都毀了興許就能出去。”
花海,花落了還有枝條,那要是把根除了,眼前的亂像是不是就沒有了?
擡眼看,剛剛被他連根拔起的那顆花樹,已經枯死,再難複生。
“範無救,斬根!”
謝必安只是一呼喊,就将警神鞭揮出,卷起枝幹又拔了幾棵。
範無救照他說的連斬了四五下,倒下的花枝果然沒有再複生的跡象。
可這漫山遍野的都是花,要斬到什麽時候去?
對他們兩個人來說,可是有的忙。
謝必安忽然停下揮鞭的動作,閉上眼念起鬼咒。
範無救只是一個回身的功夫,就看見成千上萬的綠葉忽然直立起來,從枝頭上掙脫,加上先前被警神鞭的雷厲震落在地的那些,百萬綠葉浮空而列,齊整若碧色利刃。
“去吧。”
謝必安擡頭,紅眸若火,輕巧開口。
于是碧色的綠葉刀呼嘯而出,飛向生他們養他們的花根處。
葉子到底是葉子,狀如小刀的葉片邊緣割破樹皮,已經是極限。
但謝必安的目标不在地上。
葉子墜地以後并未停歇,而是就着斜插的勢頭,一直鑽進了土裏,将深埋在地下的柔弱花根一根一根割斷。
花根斷了,地上瘋了一樣亂揮亂舞的枝條就再沒有了精神,“轟隆”一聲,成片的杜鵑花樹一齊倒地。
這裏沒有鬼可馭,但落地的花葉也是死物,謝必安只是試着将馭鬼咒改上一改,還真有奇效。
以花之葉,攻花之根。
“除完了,你要把他們燒了嗎?”謝必安歪着腦袋問。
所有的杜鵑花樹都被他一人拔掉,早知這麽省勁,他之前就不跟着傻乎乎地揮鞭子了。
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多好。
還能這樣?
範無救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謝必安馭物的能力和奇思妙想驚到,半晌都說不出來話。看着謝必安那張帶着驕傲的笑臉,又覺得是深入心頭的可愛。
“了不得。”這回是真心的誇贊。
範無救離火咒念到一半,突然想起那幅壁畫。
山岩上怒放的紅杜鵑,只有一枝的紅杜鵑。
他看着面前的一座山,岩峰縱橫,紋路走勢和畫上的一般無二。
“不必。”
範無救掐了離火咒,忽然飛身向那處山岩行去。
漫山的花海被謝必安拔了個一幹二淨,仍舊開在峭壁縫隙裏的那一枝就格外的奪目。
範無救的手伸到杜鵑花上,輕巧一摘,天地就是大變,白光灼目晃得謝必安只得揚袖暫避。
再一睜眼他們就回到了石室之中,面前的壁畫上,杜鵑花被摘下,只剩群山連綿,峭壁陡然。
第一個子煞算是破了。
範無救看向第二幅壁畫,畫船微雨,風荷舉夏。芙蕖盡頭,一只游魚悠然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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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還好老範及時收手!
小謝好可愛,瘋狂心動!
(今天寫的匆忙,要是有錯別字,歡迎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