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四時魇(2)
花轎到的時候,花樓之上待選的女子只剩三位,點魁盛會也到了最激動人心的時候。
花樓雖然是煙花地,但每年參加山神節大選的除了煙花女子,還有不少是閨房之秀。
此地的規矩,碣石山君有創世的大功德,女孩子要待山神節相看落選以後了才能自行嫁娶。
高門大戶把女兒送出來并非是舍得女兒嫁為山神婦,而是要家裏的女孩子出來露面展示閨中六藝,待其他門當戶對的人家相看完了,小姐們自然就“落選”了。
往日裏這些走個形式的閨中姑娘們應當早就被淘汰了,應該只剩下花樓的清倌人參加終選,今年不知為何,已是最後時分了,臺上還有一位林家小姐待選。
範無救混在人群裏聽了會兒閑話,也品出了些門道,樂滋滋地和謝必安分享着,生怕身邊的小呆子錯過什麽熱鬧。
臺上有三位姑娘,一個抱琴,一個歌舞,還有一個捧着一卷書。
抱琴和歌舞的兩人皆為花樓的清倌人,那捧着書的就是林家小姐。
臺下的人顯然也沒搞清楚情況,只是拿着手裏的紅綢呼喚揮舞為會場增彩。
“嘿,我告訴你個秘密,”範無救一邊揮舞手裏的紅綢,神秘兮兮地湊近謝必安。
“什麽秘密?”
範無救把手裏紅綢的另一端塞到謝必安手裏,倆人牽着就跟要拜堂一樣。
“秘密就是,山君沒死。”
“你怎麽知道?”謝必安低頭揉着手裏的紅綢,猜測這又是範無救說來哄他玩的胡話。
範無救把紅綢緊上一緊,兩個人就又貼近了一步,手背貼着手背,肩膀挨着肩膀。
“知道嗎,判官那個老東西鋪的奈何橋邊上蹲着個數石板的兩歲小孩兒,那就是山君。兩個老神仙鬧別扭,一時不肯和好罷了。”範無救混在喧鬧的人群裏,把黃泉海的秘辛說給謝必安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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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出去過,不知道。”謝必安入了城就沒踏出城門半步,別說是人間,連近在咫尺的黃泉海奈何橋他都沒去過,判官是老是年輕他也不知道。
範無救倒是沒想過這一出,謝必安這麽一說,反倒叫他心裏更難受了。
好端端的一個人,又沒和他一樣幹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反倒被困在無妄城。他還能趁着抓鬼的功夫到處溜達,謝必安卻連偷跑到出來都不敢痛快地玩。
“總有一天,”範無救将手中紅綢攥了一攥,用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自言自語,“總有一天,我帶你出城,接你回人間。”
謝必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感覺自己和範無救貼得越來越近了,心裏想着挪開,卻一直沒動作。
不安生的範無救不知從哪個小孩兒手裏搶來了一朵花,招搖地別在耳邊,襯他的一身黑袍,看着比新嫁娘還要妖豔。
“他們真笨,應該找個男子來嫁山神才對。”範無救小聲說閑話,一半是可憐今日要中選的女子,一半是可憐山君。
黃泉海秘辛,碣石山君是男子,滄海水君也是男子。
兩個男神仙好好的,人間卻偏偏自以為是地要給其中一個配媳婦兒。老神仙滄海水君又一貫是個小心眼的,連山君為了蒼生犧牲自己變成小孩兒了他都鬧脾氣千萬年了管也不管,要是看見人間山神節的陣仗,指不定要氣成什麽樣子。
範無救心裏無限感慨,被謝必安一句話堵了回來:“那你去嫁他。”
“我去嫁他了,誰陪着你啊?”他倒是有理。
“好端端的,怎麽又扯到我身上了?”
謝必安怒目圓睜要和範無救理論,四周卻忽然都安靜下來。
高臺上被錦繡簇擁的三位女子将寫着自己名字的紅紙疊好扔進司儀手中的小金盆裏後,一起背過身去不再看臺下。
從範謝二人的角度看過去,女孩子們雙手疊放胸前,眉目低垂,虔誠無比。
“噓,快低頭,山神要選妻了。”
人們相互提醒着低下頭去,只有滿不在乎的範無救和謝必安站直了身板要看背後搗鬼的到底是哪方神聖。
司儀是個白胡子老頭兒,剛剛閑聊的時候跑堂的小二提了一嘴,說山神節的祭禮司儀都是由附近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出任,想必這一位就是了。
老人目光掃過來的時候,範無救牽着謝必安袖角低頭躲了一躲,那老頭兒看大家頭都低下去了,從小金盆裏悄悄撈出來一張紅紙藏在袖中,這才繼續。
“山靈在上,神明共知。今聞山君疾苦,願以凡女許之。請君上親臨,擢選新婦。”老人的白胡子一顫一顫,神神叨叨地念完祝詞将小金盆放在香案前,“撲通”一聲也跪下了。
看到這裏謝必安還是沒明白這群人要幹什麽,但已大抵明白,所謂的山神選妻應該和女孩子們丢進小金盆還有老人偷偷撿出來的紅紙有關。
果不其然,沒多大會兒,小金盆裏還真的有了動靜。
泛着金光的小盆裏忽然閃起一簇火光,竟是起了無名火了。
“離火咒罷了,小伎倆。”範無救對這樣的“神跡”嗤之以鼻,邊和謝必安鄙夷還一邊在手心裏也召了一小叢火焰把玩,被謝必安打了下胳膊又意猶未盡地收起了離火咒。
他倒是忘了,身邊這位小謝公子最不通的就是咒法,連個簡單的放大縮小咒都能施錯對象。他剛剛的言語行為很像是狀元及第以後和落榜之人炫耀。
範無救是這麽以為的,但其實他是小瞧了謝必安。
小謝公子并沒有要和他計較的意思:“人間不該有誰會離火咒的。”
經人提醒,範無救這才反應過來。老神仙授課的時候說過,山君創萬物,并沒有賦予人類禦靈的本事。而萬般咒法陣術施展的根本就在于禦靈。
就像謝必安說的,這裏不該有人會離火咒。那小金盆裏憑空而起的火又是打哪兒來的?
小金盆裏的火苗簇簇燒着,範無救還在凝眸細思,胳膊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叫花從他身邊路過。小叫花渾身衣服沒一塊幹淨完整的,初春山寒料峭,他的袖子才堪堪遮到小臂,胳膊凍得通紅,配上冬日未消的凍瘡,身上竟然也和衣服一般光景。
“抱歉,借過。”小叫花欠着身子連聲為自己不小心撞了範無救道歉,神色慌張像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
山神節旁的人都在等山神選妻,他能有什麽要緊事情?
範無救一把捏住小叫花的胳膊将他制住。
“站住,手往哪兒摸呢?”
謝必安聽聲去看,這才發覺小叫花把黑黢黢的一只手伸到了範無救的腰間摸索着什麽。
竟是個賊子。
小叫花身板子瘦弱,範無救一只手就能捏着領子把他拎起來盤問,誰料到不知從哪兒擠出來個更小的叫花,約莫只有七八歲,照着範無救的手腕就是一口,地府少年哪兒受過這樣的委屈,吃痛一松手,竟然叫一大一小兩個叫花從手底下逃脫了。
“嘶——哪兒來的小毛孩兒,敢在你範爺爺手底下耍手段!”
範無救甩着胳膊就要遁身去追,卻被謝必安一把抓住了:“水君說過,不可在人前顯靈。”
老神仙是說過,不過這禁令對謝必安來說就是個擺設,畢竟他不出無妄城連個人影都見不着,更沒有逞能的機會了。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禁令對于範無救也是擺設——他哪兒是什麽循規蹈矩的人?
“他把錢偷走了,我上哪兒給你買糖葫蘆?”範無救解釋完,化作一陣黑煙沒了蹤影。
感情破禁不重要,買糖葫蘆最重要。
大不了自己跟着他一道去地獄受罰,謝必安只是嘆了口氣,一揮袖也跟了上去。
剛剛還被擠得前胸貼後背的這個角落裏的人忽然覺得少了些什麽,身邊也更松快了。
……
“把錢拿來!”範無救一只腳越過大叫花的腰踹在牆上,另一臂支在他耳邊将賊子制住。
大叫花帶着小叫花剛剛飽餐一頓從館子裏出來,忽有一陣黑煙掠過身前,再一睜眼他就被苦主堵在了巷子盡頭,小叫花也叫那白衣人捉着手腕制得死死的。
“沒錢!”大叫花咬緊牙關不打算歸還。
小小一個荷包裏的銀子,夠他帶着弟弟不愁溫飽到明年了,大不了被打一頓,絕對不能還。
範無救被他這副倔模樣氣得不行:“嘿——我說,你們人類都這般無恥嗎?”
偷了別人錢被抓住了不還,還帶着個半大的蘿蔔頭團夥作案搞偷襲,不是無恥是什麽?
他這裏理直氣壯地指責,手都要捏到人耳垂上了,大叫花卻梗着脖子更加理直氣壯:“你不是人類嗎,你不無恥嗎?”
他還真不是人類,範無救存心想和人辯駁,張嘴發現又沒什麽可說的:“我和你說個什麽勁兒啊,快還錢,不然範爺揍得你找不着北!”
“說了,沒錢!”
大叫花咬着牙,嘴唇都洇出血來,明明範無救只是将人抓了什麽都沒做,被他這麽一弄搞得好像自己青天白日欺負小孩兒一樣。
要是有人打此處路過,八成得這麽以為。
範無救氣急,捏着拳頭真要揍這小鬼頭,被謝必安擡手攔下了。
“你不把錢還他,”謝必安晃了晃抓着的小孩兒手腕,“你弟弟就要遭殃了。”
這是範無救第二回 從謝必安口中聽見他威脅別人的話,上一回這麽說,還是他教訓貪吃鬼的時候。
“你放開他!”
小叫花被抓疼了哀嚎一聲,大叫花竟然真的有了松嘴的跡象。
範無救和謝必安都轉頭去看他,想看這大叫花能交代點什麽。
巷子外面是為山神娶親歡慶的人們,巷子裏頭是範無救和謝必安堵截着做小偷的叫花兄弟倆。
大叫花腦袋磕在牆面青磚上,幹裂的嘴角上翹,咧出一個瘆人的笑容:“他不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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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熟悉的小叫花出來加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