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尋求
愈靠近陣眼, 幻境便越不可捉摸,也最難解。
沈寒淩行在其中,好幾次差點又陷進去。千鈞一發之際再被沈星叢喚醒。
“……抱歉。”
沈寒淩從未想過, 自己有朝一日竟也會成為拖後腿的存在。
沈星叢:“你不擅幻術,如今又靈力虧空。沒有抵禦力很正常,無需道歉。”
雖說安慰之語,但沈星叢越是這麽說, 沈寒淩便越是感到難堪。停下腳步:“我留在這兒。”
沈星叢:“什麽?”
沈寒淩:“繼續下去不過平添麻煩。你一人去尋,動作還快些。”
沈星叢:“可你若又陷入幻覺……”
沈寒淩:“我會等你。”
沈星叢一頓。
“待破壞陣眼, 一切都可恢複原狀。”沈寒淩說着,餘光瞥了眼一旁閣主。
對方被靈繩捆着, 從出來以後就始終一言不發。再未整出什麽幺蛾子。
可沈寒淩心有不詳, 蹙眉:“當心此人。”
沈星叢聞言, 轉頭看去。
閣主像是沒聽見話,眼觀鼻鼻觀心,沒有絲毫反應。
他點了下頭:“好。”
沈寒淩已決議要留,沈星叢倒也沒勉強。只将剩餘回靈丹全部塞去, 以備不防。
沈寒淩沒有立即接過:“你還剩多少。”
沈星叢笑:“你知道的, 我不需要。”
沈寒淩:“……”
這大概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對別人生出好奇。沈星叢明明有如此高深莫測的實力, 為何要隐瞞。
但他也心知,現在并非問這些話的時候,伸手去接靈丹。
沈星叢剛要收回手, 手掌卻被捉住。
沈寒淩垂下眼簾,捉着他的手不知在打量什麽。尚未發問, 又見其擡眼。向來冷冽的眸子多出幾分意味不明的情緒。
“……一路小心, 兄長。”
沈星叢怔住。
沈寒淩喚他兄長?
別說是重逢以後, 就是原主殘留的記憶中, 也從未聽過沈寒淩如此稱呼。
沈星叢甚至懷疑這人是否還記得自己姓名。畢竟每次說話,都從來沒有稱謂。
這是內心發生了什麽心理變化?
沈星叢不解歸不解,卻也沒有直言道破,抽出手來輕拍一下對方肩膀。
“放心吧。”
接着又一拽靈繩,強硬拽着閣主跟自己朝前走去。
沈寒淩立在原地,目送二人遠去。
“嘭。”
他似感知到什麽,心跳落空一拍。不由回頭。
然而映入眼簾的只是一截空空蕩蕩的長廊,沒有任何人。
黑暗,仍在蔓延。
周身不詳氣息愈濃了。
就算是沈星叢,若不竭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恐怕也要被卷入幻境之中。
陣眼想必近在咫尺。
他轉頭看向閣主:“是不是就在這邊?”
閣主一言不發。
沈星叢問這話,原本是想觀察一下微表情。比如對方眼珠子往哪裏轉,或許就是陣眼所在方向。
可閣主別說是轉眼珠了,連眼皮也沒掀一下。
沈星叢放棄。
他還是靠自己吧。
環顧四周,來到一處拐角,再深入就是盡頭,只剩幾面面光禿禿的牆。
那裏空無一物,但沈星叢總覺那方向氣息最濃。
他走近牆邊。
許是離陣眼近了,氣息混雜。已分不太清具體是哪處有問題,沈星叢幹脆探出神識,想要往裏察看。
他沒注意到,閣主這時轉頭看來,目不轉睛盯着他的動作。
神識沒入牆壁深處。牆體厚實。左右兩邊一一掃過,僅是普通磚牆。
是自己想多了?
正當沈星叢以為自己猜錯,忽地一頓。
前方白牆後邊另有空間。
他能清晰感覺到陣眼之中,幻靈石散發着淡淡光輝。
裏邊極其兇險,愈是靠近,便愈易被卷入其中。
神識暴露片刻,竟也有些受影響。
但好歹是找到了。
沈星叢正打算收回,身體卻是一滞。
神識不知被何物制住,竟一下子收不回來。強硬扯拽,恐怕會傷及本身。
此時耳旁傳來輕笑。沈星叢轉頭,見是閣主。
對方貌似早有所料,似笑非笑看着他:“若要我協助,就先松開靈繩吧。”
沈星叢總算明白為何此人這般不配合了。
并非是因為走投無路,而是為讓他放松警惕,以為只要找到陣眼就萬事大吉。
這裏邊分明設有陷阱。若閣主為了讓他落入陷阱積極引路,他反倒會心生戒備。估計得磨蹭觀察好一會兒才敢靠近。
閣主見其不說話,又道:“你神識離陣眼如此之近。再磨蹭下去,你就是修為高深也會陷入幻覺。等到那時,那些眼巴巴等你拯救的人可該怎麽辦?”
話說得諷刺。
“如此,”沈星叢道,“便只可在落入幻境前破壞此陣了。”
他手貼向牆面。
閣主見他準備強行破壞,先是一愣,繼而急道:“你瘋了?陣眼豈是那麽好破壞?不循規律去解,怕是那些落入幻覺的人再也無法清醒!”
沈星叢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強行破壞陣法,雖能讓此陣再無法運轉,但其他人亦會有損傷。最壞的結果,便是一輩子陷入幻境,等同于死去。
注入靈力之後,牆體瞬間崩壞,裂成碎石往下落。
後邊空間比想象中還大。結界痕跡遍布全屋,自天花板穿過,橫過牆面,再于地板中央彙合。
幻靈石擺放其中,周身散發光輝。聖潔而美麗,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以及失去神智。
瞧見此物的剎那,沈星叢立覺腦內嗡嗡作響,大腦空白。一時不知自己待在這裏做什麽。
但他很快清醒過來。甩了甩頭,拽着靈繩朝前行去。
閣主被迫一同朝裏。當他意識到此人想做什麽,不由雙目圓瞪:“……瘋子。”
他被沈星叢強硬按着靠向陣法中央。
這結界畢竟是借力外物。哪怕他是施術人,當離得如此之近,也不免受到一些影響。
眼底映着那刺白的光。偶爾眩暈,又偶爾清醒。
近似睡夢之前的那半夢半醒之态。
閣主緊皺着眉,嘴硬道:“這可是我設下結界。你神識既已被困,難不成以為我會比你更先受影響?”
沈星叢竭力抵抗着那股令人眩暈的力量,臉色蒼白:“看來你亦非毫無所覺。”
閣主冷笑:“那麽你便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待你我二人亦陷入幻覺,這裏便再無可救藥。”
沈星叢:“所以你若想活命。要麽解了我的神識,要麽解開此陣!”
閣主進一步被抓着肩膀往前壓。
他原本毫無動作,此時像是受到刺激、忽地暴起。
周身一陣震蕩,懸挂物體紛紛下落。
沈星叢進來以後光顧着陣眼,完全沒注意四周竟還裝飾了如此多的雜物。只是都蒙了布,看不見內裏。
而他亦無工夫去打量。見閣主掙紮,反手一擊,将人直直砸入地面。
這一番動作,兩人離幻靈石幾乎只有咫尺距離。
“你這小子,”閣主平躺在地面,面上咧着獰笑。
“我已活數百年,是死是活都已無所謂。能讓這麽多人與我陪葬,倒也不錯。”
“尤其還有個兩個逍遙門修士。真是沒想到……”他音量壓低,目光放遠。
“這大約就是報應。”
沈星叢不知這人在說什麽,也無暇去思考。只想盡快解開法陣。
他見威脅已無用,伸手探向幻靈石,準備做最後一次嘗試。
原本,若是神識沒被困,他倒能勉強抵住影響。在陷入幻境前破壞陣眼。
但眼下神識暴露,無異于毫無防備接受着幻術攻擊。大腦神經已快承受不住。
當指尖觸及陣眼,腦部深處更是鈍痛得厲害。
他緊皺着眉,嘗試理清這法陣複雜的條理。調息靈氣逆行而去。
“嘭。”
忽然這時,側旁落來一副框像。大約是因方才打鬥偏離了位置。
白布蒙了一半。
沈星叢本不打算去管。可當餘光瞥見框像內裏,不由頓住。
這是一副人像。臉被遮擋,但依稀露出的發冠與衣領制式總覺有些熟悉。
聯想閣主至今為止的話,他心底不知為何生出不安,探手去扯。
布面柔軟,輕易便被扯開了。
畫面逐漸顯現。先是額發,繼而是飽滿的額頭,然後是一雙笑眼。
沈星叢手指微頓,接着猛地掀開白布。
他看清了畫像上的人臉。
貌若好女,言笑晏晏。
但相比他記憶中總覺青澀許多。不似那般穩重,眉眼間帶着一股掩不去的少年氣。
明月皎皎,灼灼其華。
……是蘭謹先生。
這裏是逍遙門。
沈星叢環顧四周,很快辨出現在所在。可這內峰樣貌,他卻是第一次見。
不是靜心峰,亦非無常峰柳明峰其餘八大峰嶼。記憶之中,竟沒有一座峰嶼與這裏類似。
都說欲念産生自人內心。他這回再度陷入幻境,又怎會到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
思及此,沈星叢不由皺眉。方才靈氣逆行,還差一步就可破壞陣眼,解開此陣。
但那突然落下畫像讓他一時晃了神,結果未能控制住靈氣。以至于反噬。
結果到最後,他依然是被幻術吞沒了。
但這回相比之前有些不同尋常。他以為自己這次離陣眼中心那麽近,是不會再意識到異常。
可他現在非但清醒着,還來到一處陌生峰嶼。
這與其說是陷入幻覺,倒更像是……
思路被打斷。
因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剛回頭,就有一人影撲了過來。埋頭緊抱住他。
沈星叢一愣,見懷中人擡起頭,笑眯眯看他:“我等你許久,你終于回來了。”
沈星叢啞然。
因這懷中少年模樣他分明認識,可表情之間的細節又總覺得陌生。
要說是蘭瑾先生,卻并非是他熟識的那個。硬要說,倒更像是那副畫像中的少年。
“走吧。”
少年蘭瑾牽過他,“我剛讀了卷宗,還有好多問題問你。”
沈星叢張開口:“蘭瑾……”
少年回頭:“嗯?怎麽了。”
沈星叢:“……”
沈星叢:“我是誰。”
少年停步,手探過來,撫向他的額頭:“怎問出如此奇怪的問題,莫非是病了?”
沈星叢看着眼前人,喉結微動。又不覺問了一遍:“我是誰?”
少年落下手臂。
“你還能是誰,”他笑道,“自然是宗主親傳,周昊天。”
不見白日,天空永遠沉着暗色,黑夜無邊無際。無論何時,天際上方都懸挂一血紅色的圓月。
那血淋淋的色澤,與周昊天眼瞳一模一樣。
——在入魔之後。
身為魔修之子,他從出生便被抛棄。與其他孤兒一同在百荒魔域角落茍延殘喘,如同陰溝裏的老鼠一般,不見天日。
但哪怕住在一起,孩子們也總非互幫互助。為了存活,偷竊、殺人,不惜一切代價。
而因身體最弱小,周昊天總是被欺淩的那個。只能等身邊人都睡了再偷偷爬起,去找殘羹剩飯,狼吞虎咽。
此時唯一做伴的,便是天上圓月。
望着這輪血淋淋的圓月,尚在幼時的周昊天心中生出一迫切的想法。
他要出人頭地。
無論是被父母抛棄、亦或是被同伴欺負,都是因為弱小。這沒什麽不公平的。
因此他要變得強大。
只有得到力量與地位,才能受人重視,才能有話語權。
……才能變得幸福。
魔修之子多半也會成為魔修。身邊同伴一個個生出魔紋後,都離開了這貧瘠之地。
唯獨他直到快成人,身上卻依然未能生出魔紋。
再這樣下去,他就會這樣碌碌無為一生。在百荒魔域這最荒涼的角落死去。
他不甘放棄,于是出門遠游。
第一次,他離開了百荒魔域。來到凡界。
這裏環境要遠優于百荒魔域。空氣清新,風景秀美。
可于他而言,既無背景又是孤身一人,倒沒覺出有太大不同。
只覺這凡界跟百荒魔域一般,僅有上位者是幸福的。
當他以為将會一無所獲時,意外碰見一個散修。對方不知他身份。見他有修煉天賦,便教他調息運轉之法。
周昊天自小生在百荒魔域,第一次聽說還有這樣的修煉之法。
既然同樣能變強,他心底并無排斥。伴随相處,對變成魔修一事亦再無渴求。
直到身份暴露。
周昊天不知那人是如何察覺他是魔修之子。從前和藹表情忽而變得可怕,看他像是一個怪物。舉劍要殺。
他畢竟修煉不久,實在不敵。眼睜睜看着那把劍刺來胸前,對方卻停住了。
“也罷。”
那人轉頭,不再看他。
“滾回你的百荒魔域,不許再出現。”
“師父——”
周昊天想要起身,卻被一無形之力箍了一巴掌。他臉頰随之紅了。
只能眼睜睜看其消失。
那是不準他再稱師父的意思。
無處可去,他只得再回百荒魔域。卻總覺格格不入。
魔修向來以實力為尊。而他遲遲未入魔,無法使用魔修修煉之法。再加之百荒魔域靈氣稀薄,亦無法用正統修士的法子。修為毫無長進。
他有時覺得自己像是個怪物。
既非魔修,也非常人。無論何處,都沒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而他畢竟還記着幼時夢想。要出人頭地,讓所有人刮目相看。
因此他生出想法,要混入正統修士之中。一旦入魔便殺人掠功,一蹴而就。
當聽見他的話,那些魔修皆是嘲笑:“你真是瘋了。若是這途中就被發現,你以為那些勞什子修士會放過你?”
“既然如此想尋死,倒不如任我們殺了,也算功勞一件。”
周昊天擡眼看去。
他離開了,身後流着一地魔修的血。
百荒魔域內,魔修之間自相殘殺也實屬常見。只有站到足夠高的地方,才無需應付這令人疲憊的争鬥。
這之後他孑然一身開始了游歷。
直到尋至靈淵洲,亦費了好些工夫。
或許是老天爺終于垂憐于他。在他快要走投無路之際,面前終于出現了一名靈淵洲修士。
那人引他入了門。
其後,他終于在這名為逍遙門的宗派嘗到片刻寧靜。
無論是美味佳肴,亦或是師尊諄諄教誨,都令人無比新奇。
……還有那個人。
因他太過幸福,他甚至要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以及自己的真實身份。
——魔修生下的孩子,有朝一日必将入魔。
當一日清洗,他發現自己尾椎骨附近生出了魔紋。
雖只是淺淺一處。但日後便會越來越深,很快擴散全身。哪怕他掩住魔修氣息,卻也無法掩蓋這标志性的痕跡。
這分明是期待已久的變化。
然而不知為何,當周昊天注意到這點時,第一個反應竟是拿劍刺入。
劍尖穿透皮膚,鮮血汩汩墜地,混入熱水之中。
他顫抖着手指拔出長劍。劍身被紅色浸染,就如那百荒魔域上空的紅色圓月一般。
魔修之子,必将入魔。
他回想起自己從前目的。
是為出人頭地,是為站于巅峰;不再受任何拘束,從心所欲不逾矩。
周昊天丢開短刃,手臂撐向牆面。
許是眼底映着鮮血的緣故,眸色較之前紅了幾分。
心中欲念猶如漩渦般盤旋,愈加深重。
坐于書室中,書架縱橫交錯排列。窗旁點了淡淡的熏香。空氣彌漫一股書卷氣息。
沈星叢見少年蘭謹坐在他旁邊,細細研讀卷宗。
這并非他的幻境。
到這時候,沈星叢總算是明白了。
大約是當時他與閣主離得過近,結果幻境互相影響。以至于産生差錯。
若是他來了這裏,那麽閣主是否也在他的幻境之中?
沈星叢閉了閉眼。
萬萬沒想到,這醉香閣閣主竟然就是“周昊天”。那個害慘了蘭謹的魔修。
他以為那人尚在百荒魔域逍遙法外,所以完全沒往這一方向想。
難道說百年前仙魔大戰,周昊天亦是受了重傷,不得已才逃來凡界?
方才交手,對方修為并不見得高。沒有師父口中形容那般可怕。
大概是這些年一直藏于凡界,沒有得到充分治療。
能殺掉。
若是從前的周昊天,恐怕還要費些工夫。但是如今這般水準,輕易就可奪去性命。
沈星叢此行目的是為救蘭瑾先生,找周昊天算賬的事本是想在這之後。卻沒想到會提前碰見。
虧得那人裝模作樣說出無辜的話,他也險些信了。
“昊天,你在發什麽呆?”
少年蘭瑾又朝他搭話了。
“啊、抱歉。”
沈星叢回神。
他方才嘗試抹除幻象。但或許因這裏并非他的欲念,沒能成功。
“一回來就拉着你看卷宗,是有些無聊。”蘭瑾合上書本,笑道,“那不如去茱萸峰飲些梅酒?”
沈星叢還沒答話,就見其湊近過來:“你放心,這次我不會醉了。”
沈星叢第一次見這副模樣的蘭瑾先生。不僅是因為年輕,更是因其眼中流光溢彩,藏着掩飾不去的好感。
他曾聽聞蘭瑾先生過去,也知其曾與周昊天形影不離。如今親眼所見,才真正體會到當時蘭瑾先生感情。
這是周昊天的欲念。
既然對方也如此看重,又為何要親手破壞。
“昊天?”
又是聽見一聲呼喚。這回對方語氣裏帶了一絲疑惑。
沈星叢起身,避開了少年蘭瑾的接觸:“蘭瑾先生,我不是周昊天。”
蘭瑾一愣,繼而笑問:“你在說什麽呢。”
窗旁香爐燃着,有袅袅白煙升起。
沈星叢看着眼前人,彎下腰。
“如若可能,我很想早些碰見先生。或許就能避免不幸,先生依然可像現在模樣。”
蘭瑾沒太聽懂。接着臉頰微癢,似有衣袖掃過。散發被輕挽至耳後。
“但先生放心。我會了斷先生與那人緣分,讓先生徹底擺脫過去。”
沈星叢收回手,眼簾微垂,掩住眸中殺戾之氣。
“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