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詛咒天道
靜心長老并未将這話往心裏去, 以為是弟子一時憤懑下的意氣用事。
他正待開口,忽聽屋外雷聲隆隆,震耳欲聾。竟不知何時下起暴雨。
大雨傾盆, 似要破窗而入。
已經聊得太久了。
“你今日已疲乏,先回去歇息吧。”靜心長老道。
沈星叢起身,正待拱手,卻忽然聽見下句。
“餘下一年, 可否好好陪伴蘭謹?”
沈星叢一頓,擡眼望去。
靜心長老:“如今蘭謹時日不多。至少最後時候, 我希望他能無憂無慮。”
沈星叢:“這是蘭謹先生所想?”
靜心長老沉默片刻:“是我請求。”
“那麽,”沈星叢垂下雙臂, “我不能答應師父。”
一邊是八年弟子, 另一邊是數百年的友人。
靜心長老明知不該有偏重, 卻好幾次有了私心。如今被弟子直言拒絕,也是無可奈何。
他正要無奈應下,又聽見弟子繼續。
“我要出門游歷,尋救先生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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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 靜心長老一怔。
沈星叢:“先生不該絕命于此, 我要救他。”
靜心當年收沈星叢為弟子, 大半是因蘭謹所求。
此人雖天賦尚可,但生性頑劣,平日裏吊兒郎當。他看在眼裏, 心中對其并未懷抱多大期待。
而他第一次看見對方露出這種眼神,呆住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不, 不可能。”
當年他與宗主游遍天下也未尋得方法。沈星叢剛入仙門不久, 又能有什麽法子。
“我知師父之前所言。”
沈星叢道, “但如今日新月異, 說不定真生出了療愈之法?”
哪有那麽簡單。
靜心長老心中雖不贊同,卻未出言反駁。
因他再是不信,也不想就這麽眼睜睜看蘭謹仙逝。
最終道:“也罷,此事明日再議。”
沈星叢再拱了下手:“無論師父是否同意。哪怕有違師命,我也一定要離門。”
靜心長老:“星叢,你……”
“師父好好休息。”
落下這句,沈星叢轉身推門而去。
屋門合上,外邊是瓢潑大雨。天際傳來雷響,雨點重重砸下。
已是深夜。
他立于門旁,眼底映着那傾盆而來的雨絲,肩頭打濕。
并非沒有辦法。
原著裏的确有治愈良方。大約是為了給男主增加豔遇,男主後宮之中,亦有一名被當過爐鼎的女修。
後來生命危險,無意間遇見一名大隐隐隐于市的醫修,才救得性命。不僅去了情毒,靈脈亦有恢複。雖回不到從前,但總不至于無法修煉了。
書中對地點并未詳細描述。
但無論如何。
沈星叢攥緊五指。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要找到那名散修,救下先生。
天色已晚。天際偶爾電光閃過,映亮一片。
靈淵洲很少下這麽大的雨。如此事态,或許是有大能渡劫。
沈星叢給自己捏了個避水咒匆匆往回走,途徑蕭霖居所。當瞧見裏屋依舊亮着光,不由頓步。
之前由于心中記挂着蘭瑾先生,他并未與蕭霖聊及太多。但方才對方離開态度,顯得有些奇怪。
或許他該再去問清比較好。
何況他已決心要出門游歷。若蕭霖聽說他是為救蘭瑾出行,恐怕又要不悅了。
以防萬一,還是得提前解釋清楚。
思及此,沈星叢轉了個方向,朝屋門外走去。
站于屋檐下。
房檐頂上雨點撞擊,又順着邊沿墜下,形成一道道密不透風的絲網。
他擡起手,卻沒有立即敲下。
許是第一次面對蕭霖如此不安。
他分明并沒做什麽。蘭瑾先生待他好,他自然也想待先生好。這非得要分個高低麽。
何況他也的确只将蘭瑾當作長輩。蕭霖究竟想聽什麽答案?
就這麽糾結半天。
沈星叢見屋內火光搖曳,似要滅了。心知不能再這麽僵站下去,終于敲門。
門未打開。
他又敲幾下,順便喚一聲:“蕭霖,我是師兄。”
半晌,裏屋終于傳來回應。
“師兄何事,我要歇下了。”
這是連他的臉都不願看嗎。
沈星叢輕嘆一聲。
“沒多大事兒,我就來找你聊聊天。”
“師兄今日可真忙。”裏屋人似是笑了。
“顧完旁人又來顧我,不累麽。”
“方才話不是沒說完嘛。”
沈星叢只當聽不懂對方言下諷刺。
“無論你信與不信,我真只将蘭瑾先生當作長輩。此前約定并非作僞。自結下契約之日起,我便決定孤生一世,絕不與旁人結為道侶。”
裏屋再度陷入沉默。但光既然未滅,沈星叢便權當對方醒着。
“你也放心,我亦不會因先生将你卷入危險。”
他開玩笑道,“你想我這麽惜命一人,哪裏會無端去送命?”
蕭霖坐于裏屋。桌邊茶水冒着袅袅白煙。
他今日心中不順,就是因此人優柔寡斷,顧左右言其他。哪怕現下再來找他,他依舊覺得憋悶。
“……”
憋悶?
當意識到心中這異樣情緒,蕭霖有些不解。手撫上胸口。
心髒震動,極沉極穩。
為何。
是因沈星叢分明承諾于他,卻屢次将注意力轉于他人之上?
還只是單純惱怒,沈星叢優先順序将他排于最後?
可他為何要介懷。
從前此類事物他向來不會在意。哪怕如今,沈星叢以外無論怎麽看他,他亦不在乎。
原本他覺得,只要不妨礙他不将他卷于禍亂就已足夠。其他皆無所謂。
可現在單單如此。卻是有些不足了。
他想聽見何種回答?
沈星叢在屋外叽裏呱啦了半天,卻是對牛彈琴。
雨愈大了。他嘆一口氣,止住了話。
“另外我想提前跟你說一聲,近段時日我準備離門。”
沈星叢撓撓鼻尖。
“蘭瑾先生身體有虧,我得去尋治愈之法……”
話音未落,屋門便倏地打開。竟是無風自動。
沈星叢吓一跳,瞧見蕭霖正撐臂從桌前站起,表情看不出情緒。
“離門?”
沈星叢沒想到這人反應這般大,微一愣神後道:“對,去靈淵洲其他地方瞧瞧,或是去往凡界。”
畢竟他不清楚具體位置。那醫修是行醫,常年走南闖北。餘下一年,他只能碰碰運氣了。
蕭霖看他一會兒,忽而笑道:“師兄要為那人離門?”
“頂多也就……一年。”沈星叢不知為何心虛,縮了縮脖子,“以我如今修為,四處轉轉也不會有危險。”
“……師兄真是。”
蕭霖走近,語速極緩。
“明說不會涉險,這會兒又要為那人離門。你叫我如何相信?”
“我……”
雖是如此,但沈星叢覺得蕭霖也為免太過杞人憂天了。
他可是合體期,離渡劫臨門一腳。若非這幾年修為無長進,恐怕早就大乘圓滿,只待飛升。
不派百八十個門派大能,誰能傷得了他?
沈星叢:“我知你是擔心……”
蕭霖打斷:“我不擔心。”
沈星叢繼續:“我的意思是,你是擔心牽連到你。”
蕭霖:“……”
“師兄若實在想去,”他移開視線,“就在去前解契。”
沈星叢:“你明知我做不到。”
蕭霖眉間皺緊。
“蕭霖,”沈星叢喚道,“你若實在不安,就同我一起。此次出行,就你我師兄弟二人。”
蕭霖聞言一頓,餘光瞥去。
眼前人雖是施了避水咒,但發絲依然淋濕幾分。衣袍貼于身上,勾勒出身體線條。
他看這人表情不像在開玩笑。
可他卻覺得有些好笑。
“師兄是讓我與你一起去救那人?”
沈星叢:“先生亦救助過你。”
話雖如此,他亦知自己這話只是白費口舌。若蕭霖會是因此心有觸動,原著裏也不至于做出那番行為。
他道:“哪怕不為救人,出門游歷亦是對你有益。而且,我也想盡可能将你帶在身邊。”
又是一道電光閃過,映亮了蕭霖臉龐。
他豎瞳先是圓瞪,繼而眯起。
“師兄如此不放心我。”
沈星叢無言。
是,卻也不全是。
哪怕這幾年未出什麽事,他依然不放心讓蕭霖一個人留在門內。
若再跳出一個“穆小柔”,又或是蕭霖因什麽契機重蹈覆轍。屆時無人幹涉,哪怕是他日後再回來,也已無可回轉餘地。
可他現在似乎沒法同以往那般直白說出。
大約是因……他不自從何時起,有些開始在乎蕭霖想法。
“你願陪我去嗎。”
蕭霖反問:“若我不願,師兄怎麽做?”
若是蕭霖不願,他強拉着人也要把人帶去。
沈星叢心裏這麽想着話,嘴上卻道:“你亦不信我,此番同去可作監督。”
聞言,蕭霖笑開。眼瞳折射燭光,顯出幾分詭異亮色。
“師兄如今倒是委婉。”
沈星叢:“發自肺腑,字字珠玑。”
蕭霖目光投下。
沈星叢不知對方在看什麽,視線同樣落下。但什麽也沒瞧見,幹脆伸手:“成交嗎。”
他瞧見蕭霖先是注視一會兒,繼而擡臂。
他心下一喜,正要去握,忽然一股大力襲來。将他直直往前拽去。
落入一人懷中。
因他身上半濕,竟是覺得對方身體溫暖不少。
一手抓他手腕,另一只手攬住他腰。下巴枕上他的肩頸。
“師兄若要我去,就不許叫上旁人。”
耳旁聽見低聲。
“此次出行,只許我和師兄二人。”
即使蕭霖不提,沈星叢也是這麽打算的。
若是再叫上其餘師兄師姐,途遇危險,隐藏實力實在麻煩。
可他沒想到蕭霖竟會主動提及,有些意外。
此前要去秘境、當聽說只有他一人帶領,對方分明百般不願。
擁抱僅一剎那,蕭霖很快松開了他。
“師兄既已淋濕,還是趕緊回去。”
“喔、”沈星叢愣神,“好。”
他有些不明白蕭霖為啥突然抱他?
但問話時機已過,再提就有些尴尬。他只能道了別,一頭霧水往回走。
目送人影消失在密雨之後。
蕭霖背倚向門邊,擡起自己方才攬住腰肢的手,盯了許久。
繼而五指收攏,眉間蹙起。
翌日,沈星叢再去探望蘭謹。喂藥過後告知對方自己打算。
聽了他話,蘭謹倏地撐起身子:“不行——”
“先生莫要動怒。”
與師父一般,沈星叢心知這兩人是擔心他。可他心意已決。
“我現如今已是元嬰期,早有自保能力。師弟也答應同我一起。我二人相互關照,先生不必擔憂。”
“元嬰……”
蘭謹連咳幾聲,側眼看來。因身體尚未痊愈,面色依然蒼白。
“你可知哪一境界隕落修士最多?”
忽然聽見這一問題,沈星叢一頓:“是……築基期?”
人人都從練氣入門。但哪怕是再愚鈍的修士,遲早也能突破築基。
築基期修士數量最多,所以隕落人數也該最多。
他回答以後,見蘭謹扯了下嘴角:“不錯。但比例而言,死的最多的可是元嬰。”
實力強勁,但又并非無人可敵。常常以身涉險,結果就再也出不來了。
因築基以後,每突破一境界便是天壤之別。
金丹突破元嬰,忽然間得到這麽多力量,大部分人都過于自傲。
……包括他。
“先生,”沈星叢垂下眼簾,卻依舊未松口,“我會小心。”
下一秒,手臂就被緊緊扣住。
“不許去。”
蘭謹死死盯着他,指尖發白。
“我已經活很久了,壽元如此,乃是壽終正寝。我并無遺憾。”
沈星叢:“那先生就要這麽抛下我?”
蘭謹一愣。
沈星叢繼續:“抛下師父抛下宗主,抛下整個逍遙門?”
“我……”蘭謹遲疑,“我對于門派……”
清醒之後,蘭家本想将他接回。但他依然選擇留在門內。因他心懷愧疚,想要盡可能做出補償。
可這無法改變前任宗主身死的事實,只是杯水車薪。
他對于門派早已無用。可對于星叢,他的确尚未彌補。
也因此,叫對方為救自己出門涉險,他更不會同意。
“此番行為,也并非只為先生。”
聽見這話,蘭謹擡眼看去,見沈星叢已是眼眶微紅。
“是我不甘。”
“先生本不該止步于此,更不該就這麽死去。良善者一生受罪,罪魁禍首卻逍遙法外。”
“若這就是天道,”他音量低下,“我會詛咒。”
不知是否錯覺,當沈星叢話語落下,蘭謹瞧見對方眼底有暗色金光閃過。
而他再一閉眼睜眼,又恢複了正常的黑。
蘭謹有些錯愕。
接着就見沈星叢拔出手去,彎腰替他掖好被角。
“先生就在峰內靜養,師兄師姐會好生照料你。我明日就出發。”
蘭謹見其端起藥碗轉身,不知怎的,總覺心神不寧。出聲喚道:“星叢——!”
沈星叢停下腳步。
“無論先生再說什麽,我都不會改變想法。”
他側回頭,屋外陽光透過窗紙落于俊秀臉龐,露出一如往常的笑。
“等我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