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因山高寺毀而被廢棄,當初明和是個愛茶的游方僧人,因曾與白家有舊,又聽說蓮花峰上有白家茶園與廢廟才上山挂褡于天湖寺,并無長留之意。但因陰差陽錯撿到了清安,大和尚左右不知該如何托付這小小嬰孩,又覺得或是有緣,便留下來一點點收拾起被燒毀的寺院,将小孩兒慢慢撫養長大。
明和并不想重振天湖寺香火,是也不欲向白家化緣重修寺院。只因他是挂褡于此,山中清苦,他不願小孩兒與他一起做一輩子野和尚。梅伯勸和尚待清安大些時就帶他回到當初剃度出家的寺院。和尚卻說:“貧僧為忘斷紅塵而出家,剃度之地乃傷心地,此生只願做游方客。”
“那小孩兒将來怎麽辦?”
“清安與佛有緣,但我這野和尚終究不敢度他。待他大時我想帶他出山走一遭,看看世間喜怒哀樂與紅塵萬丈,如若他與我佛有緣仍願出家,我就将他托付給我的師父。”
“如果他想還俗?”
“那就還俗去吧,和尚自當全心全意為他謀條出路。”
“大師父豁達。”
明和搖搖頭:“是貧僧無用,度化自己卻無法度化一方。且看清安的緣法罷。”
孩童時對将來的想法總是轉瞬即逝,将來要做大官、将來要做大将軍,不過如同玩笑話一般。時常是到了一定年歲,心中逐漸懂事了,才會生出堅定的願想來。
中秋過後清安漸漸忘了師父那日的話,倒是白梓生稍長了一歲,又因對“山外”與“将來”生出了許多想法,夜裏反複思量了明和的話,清安竟可以不出家麽?
入秋後山裏一日冷過一日,老太太特地命人早早送了冬衣進山。日頭變短了,白梓生不想讓清安走在寒風中回寺,便央了大和尚将清安留在茶園過夜,并且再三保證會盯着他做晚課。
山中的秋夜比城裏冷上許多,涼席紗帳又換成了軟枕被褥,雖不至于燒炭、灌湯婆子,但白梓生和清安每晚還是要用熱水泡了腳才上床睡覺。
白梓生把小胖子抱在懷裏,軟綿綿、暖烘烘還帶着極淡的檀香味。
“不急呀,家裏說等茶園制了冬片,我就要下山回家過年了。”
清安伸手抱住小少爺,沒有說話。
“梅伯說冬片要等到霜降前後收,你知道那是什麽時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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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安點點頭。
白梓生心中惆悵,他見小孩兒不說話,更覺難受:“過完了年我就來找你,不出十五。對了,我帶你下山去過上元節好不好,咱們去看迎龍燈,可熱鬧了!”
清安依舊沒說話。
白梓生想清安是不是睡着了,伸手摸了摸他光腦門,心裏生出無限柔軟的情緒。小孩兒在他懷裏抖了一下。白梓生又摸摸他的臉,發現小胖子軟糯的臉上竟濕漉漉一片。
“你怎麽……”白梓生從不是個被離愁別緒所擾的人,從小他爹或是二哥出門,他都不哭不鬧。自年初出了白家門到茶園來,他也沒多想些什麽。可是小胖子悶聲不吭流了一臉濕噠噠的淚,卻是流到他心坎裏,只因他知道小孩兒這些年過的是怎樣孤單枯燥的日子。他想了想白家宅子裏沒有清安的日子,也對這份不舍感同身受起來。
“男孩兒要頂天立地,不可以哭,”白梓生把酸澀壓下,用袖子為清安擦去眼淚,親了親他的小胖臉,“我們又不是再也見不着了。”
清安抽了抽鼻子:“它自己流下來的。”
小孩兒在山中長大,這是他第一次将要與人分別,心裏發慌,眼中的淚水便自己流了出來。可是至此,他還不知道這就是離愁。
白梓生讀過書聽過戲,他知道什麽是離愁別緒,可這也竟是他第一次嘗到此間滋味。他緊了緊懷抱:“說好了,正月十五我接你去城裏過上元節。”
清安點點頭,他并不好奇什麽迎龍燈,他只想着分開後能早些再見着小哥哥。
霜降是秋季的最後一個節氣,意味初霜降至,冬季開始。霜降後收的茶稱冬片,據說因帶有冷韻又産量極少,所以很是有人願意追捧。冬片還須看年景,若今年寒得早,茶葉長得極慢,此時冬茶就不可采摘。
這年霜降前,山上就已經打了霜。特別是天湖寺地勢高,所以白梓生吃到了今年第一波的霜打芥菜。大和尚煮了一大鍋冬筍芥菜湯,冬季的鮮筍配着帶甜的芥菜,讓白梓生吃了兩碗飯。到了霜降那天,梅伯還托下山的茶工帶了柿子回來,霜降吃柿子。
只有清安悶悶不樂,他還記得霜降到了,小哥哥就要準備下山了。
今年茶園出的冬片不多,霜降後不出三五天就挑了晴朗的日子制好,白家人也上了山來。
此行是白父親自來接幼子,他依舊帶了什錦齋上午剛出爐的點心送到山寺,但圓臉圓眼睛的小沙彌卻不再笑眯眯,而是死死攥着白梓生的衣袖不松手。
白梓生把清安抱在懷裏好一會兒,親了親他的小臉,在他耳邊又說了遍上元節的許諾。
可是清安依舊瞪着紅紅的眼睛不撒手。
僵持了半天,倒是讓白父瞧了個新鮮。
明和搖搖頭:“清安,放下罷。”
清安看看師父,又看看白家父子,終于松開手低頭行了個禮。
白梓生和父親沿着山道往下走,他沒說話,也不回頭。他酸着鼻頭,卻不想在父親面前哭出來。
明和師父則抱着悶頭哭得喘不上氣的小徒弟立在山門外:“清安,佛說人有八苦。其中愛別離苦,便如是。”
07.下山
白梓生離開蓮花峰後,清安做什麽事都沒精神。掃地時能想起白梓生第一回幹活的樣子,習字時記得白梓生怕他冬日凍着手特地弄的暖爐。他一個人坐在破寮房的窗邊,偷偷從一打習字的稿紙裏抽出夏天時候畫的白梓生,方方的腦袋長長的身子,青箬笠綠蓑衣。
深冬的蓮花峰上會下薄雪,明和難得下山幾回,只有置辦年貨時才買些不同的菜食,其餘時候他們幾乎吃了一整個冬天芥菜和白菜。清安不再踏出山門,依舊做個不言不語和自己玩耍的小沙彌,就像白梓生來前一樣。他已這樣過了很多個冬天,師父不忙的時候總是會和他說話,教他很多道理。
清安性子平和,他在學着像師父說的那樣戒嗔戒貪。但是他可以不想念白家茶園溫暖的房間和好吃的素菜,卻十分想念小哥哥噓寒問暖對他笑的樣子。
除夕前,茶園的管事梅伯送來了年禮,一些新鮮果蔬與小罐茶葉。明和師父也回贈了高山上種出的最好吃的芥菜。茶園裏的人都要下山過年了,蓮花峰上很快又要空蕩蕩了。
除夕的飯菜很好,大和尚做了谷董羹,湯底是冬筍與芥菜,和去年一樣。他還說了剛剃度時在南邊大寺裏過年的情景,這也說了好幾年。
大和尚從來不說剃度前的事情,清安也不問。師父或許也有傷心事,就像他和小哥哥分開一樣,想起來就很難過。
清安手上的凍瘡好了又壞,他數着日子,春節過去了十四天,他便一早坐在山門上等着。可是連等了三日,山道上都沒有小哥哥的身影,他卻被凍得大病了一場。
“或許是耽擱了。”大和尚說,他煮了驅寒的草藥給清安喝,特地放了一勺糖。
清安泡過熱水澡又包在被窩裏,只是問:“小哥哥不來了嗎?”
“上元節已經過了。”
清安扁扁嘴:“我不看龍燈,我只要小哥哥來。”
大和尚摸摸他的小腦門,擦去上面被熱草藥湯逼出來的汗:“他也許不會來了。”
“為什麽?”
“他是白家的小少爺,他家裏人不會讓他到這麽苦寒的地方來,山裏太冷了!”
“那他春天來嗎?”
“春天或許也不來。”
“為什麽?”
“已經學過了制茶,就不必來了,他又不做制茶師傅。”
“哦,”清安低下頭,“可是他說會來的。”
“他還做不得主,”大和尚不忍心小徒弟傷心,“等他長大了,或許會來的。”
清安打了個噴嚏,縮縮身子,點了點頭。
正月過去了,每回遇到茶園的管事,清安都要心存期望地問:“管事伯伯,小哥哥上山來了嗎?”
梅伯摸摸胡子,眼神閃避:“沒有啊。”
小沙彌行個禮,又做自己的事去了。
梅伯看看明和,好幾次想說破,卻被大和尚制止了:“來與不來,随緣罷。”
梅伯嘆氣:“是我壞了事,無意說漏了讓老爺子知道小少爺常來寺裏。家裏老太太生怕他染了佛性要出家,自打小少爺年前回了家裏,千寵萬寵哄他玩兒,決不許他與佛與道再沾一點。聽鋪子裏的夥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