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暖雨霈,自古就産茶。文人清客、販夫走卒、野寺山僧都喜飲茶,但不同之人,所喜的茶種與喝法自然不盡相同。”
白梓生點點頭:“我從小喝的就是咱們自家的茶,但我知道路邊野店茶寮子裏的茶都是茶末煮的,大碗解渴。而且不說咱們,北邊還有烏茶,綠茶更有杭州龍井、六安瓜片、洞庭君山茶……”
梅伯一怔,複而喜道:“我還以為小少爺從未上心過茶事。”
小少爺摸摸耳朵:“都是聽我二哥說的,我就喜歡聽稀奇事。”
“茶道并非三言兩語能說清,除了品鑒有識之士的說法,還需個人體悟,”梅伯說,“小少爺覺得咱們蓮花峰毛尖如何?”
“清甘鮮爽。”小少爺絞盡腦汁。
“那覺得咱們的佛手如何?”
“醇厚甘香,”白梓生想想又說,“味道醇厚回甘,但是香味卻清幽如真的香橼佛手。”
梅伯嘆道:“但是有些人卻不喜咱們的茶。佛手是青茶,做青後炭火烘揉。有品茶者稱‘芽茶以火作者為次,生曬者為上,亦更近自然,且斷煙火氣耳’。”
白梓生怔了怔說:“咱們的佛手也有曬青呀!而且二哥說過北邊有種烏茶,更是直接用濕松柴燒熏,制好後沖泡開便有松煙香氣,走海路賣得可好哩。”
“便是如此,只是聽産地,也有人決計不喝咱們的茶,”梅伯說,“有北方人認為咱們‘多瘴疠之氣,染着草木’,于是連所出之茶也需慎之。”
小少爺委屈地撅起了嘴唇:“我從小就喝呢,沒事!”
“北方人來到我們這裏,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以訛傳訛後便生是非,”梅伯笑道,“但少爺将來做生意若是遇到這種說辭,卻是不必在意,個人體悟不同而已。”
白梓生抿唇,依舊不服氣。
“‘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謂與天語以擴心志之大’,”撥開林道旁蔓生的枝條,梅伯笑指一處山泉,“這眼泉便是我們此行要尋之水。”
大和尚說“山水上”,但據梅伯說,天湖寺後山的懸泉卻不是飲茶的好水,品水人稱沃瀑之水不可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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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那股泉水多是順石壁而淌流,但終歸有滴濺沖刷,不夠潔淨。”
“此處山泉水聽起來無甚名號,梅伯可知還有什麽好水烹茶呢?”
“揚子江心水、惠山石泉、虎丘石泉……雖聞名遐迩,但你也喝不到啊,”梅伯笑他,“烹茶取活水,你哪日要親自到那處方可就地取水烹茶。”
“可有不是現取活水烹茶?”
“露水、雨水、雪水可逾年,皆是無根水。”
二人汲了水回到茶園,梅伯在院中松下擺出茶具,置上茶竈。
白梓生坐定後才發現,一旁的白牆邊探出幾支黃素馨,很是嬌嫩可愛。
“古人以對花啜茶為煞風景,我卻覺得花景若好,豈不是助興?”梅伯絮絮叨叨。
白梓生托腮坐着,看他一氣呵成。
“今人少用團茶,少爺,今日咱們飲散茶。用的是茶園裏新制的春茶佛手,因是新茶就不必炙茶了。”
“好。”
“水是活水,火亦活火。活火取硬木炭,今天用的是龍眼木炭,有焰無煙。”
“原來還有如此講究。”
“候湯便是煎水。茶瓶不可為鐵制,易鏽,所以咱們用銀瓶候湯。候湯最難,要細辨水不可過嫩也不可過老。”
“怎麽才知道何時恰當?”
“蟹眼已過魚眼生,飕飕欲作松風鳴。”
“接下來呢?”
“熱湯先洗紫砂壺,後納茶入。一次投湯少許,蓋上壺蓋。三呼吸時,打開壺蓋高沖注滿茶壺,用以動蕩香韻。水滿不溢,以蓋刮去壺口湧起的茶沫,蓋定後以沸水淋壺身。三呼吸後,茶湯先燙杯,再洩以供客。”
白梓生接過茶杯,那不是仿古建盞的黑釉茶瓯,而是德化窯清透潤澤的白瓷杯。
白瓷杯裏一汪佛手茶,湯色金黃明亮,香氣濃郁幽長。
“施主有禮。聞到茶香,和尚我不請自來讨杯茶喝……”院門被推開,大和尚帶着小光頭立在門邊行合十禮。
“二位施主,有禮了。”清安一副比他師父還正經的樣子,但是看向白梓生的眼中露出些許不自覺的腼腆笑意。
小胖子和小哥哥已經有了食筍之交。
梅伯重新候湯烹茶,這第二巡茶湯色略淡,香氣宜人卻不如第一巡馥郁。
明和笑着雙手接過茶盞:“聽聞佛手三巡,色澤與香氣皆有變化,梅管事選用白瓷杯真是妙極!”
“舊時以團茶鬥茶,白乳浮盞面,建窯黑盞最是相宜,”梅伯摸摸胡子,“而青茶撮泡出色澤金黃,用黑盞不顯,故選白盞。”
梅伯這是掰碎了說給小少爺聽。
小少爺一邊聽着,一邊看小胖子喝茶,覺得他乖巧的樣子頗為有趣。
喝過第三巡,這壺茶便不可品了。茶童過來收拾了去,他們多是會抖壺喝上第四巡、第五巡的。梅伯給小少爺喝的是今年春茶出的極品佛手,他們哪怕是再喝幾巡也能有滋有味咂摸上幾天。
“貧僧今日來有個不情之請,”明和這野寺山僧平日裏很是放達,此時卻正經起來,“山寺只貧僧與清安二人,貧僧除了早課晚課,還有許多作務要忙,沒有足夠時間教導清安……”
白梓生看了眼清安,小胖子正茫然無措盯着師父。
“望小施主得空的時候能教導清安習字。”明和對白梓生一禮。
清安的臉漲紅了:“師父,我自己能……咳,能練!”說着還把自己噎嗆了。
白梓生偷笑。
和尚笑呵呵:“可要我把你的描紅拿出來給大夥兒瞧瞧?”
小胖子的臉像個紅柿子,吶吶道:“不要……”
白梓生可想揉揉他的小紅臉,又忍住了,萬分熱情地說:“已然忙過春茶,清安随時能來!不必帶筆墨紙硯,用我的就成。”
忙過春茶……梅伯望着頭上的松枝,少爺你除了在林間春眠還忙什麽了?
清安看看大和尚又看看小哥哥,悄悄撫撫小胸口,不要帶上自己的描紅本子真是太好了。
白梓生六歲啓蒙,也是正正經經從《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和“四書”學過來的。但他不喜讀書,又生在富商之家,老太太便拍板讓他将來到鋪子裏去,“四書”學過就罷,“五經”不用讀了。于是全家對于讀書出頭的期望,就落在白梓生那個喜歡讀書的大哥身上了。白梓生家裏三個親兄弟感情很好,但他時常覺得自己與大哥最為相像。只因他們都是憊懶人,他自己是不耐煩讀書,他大哥是不耐煩庶務,只有二哥沒心沒肺走南闖北。
清安今年九歲,啓蒙倒也不算很晚,白梓生是有底氣教他習字的。白小少爺的一手字是白大少爺盯着練出來的,稚嫩端整的臺閣體,不求個性使然,但求清晰工整。
清安每日下午到茶園來習字,白梓生很是耐着心慢慢教他。從扶手潤字再到描紅,順便把自己那點熟背“三百千”的本事都拿出來了。白梓生在家裏是老幺,把一腔愛護幼崽之情都傾注到小胖子身上。教過潤字後,他就喜歡從背後攬着清安,小孩兒抱起來軟綿綿。
清安是個好學生,安靜不作怪,一點就透。但是他也是個憊懶人,手臂酸了就眼巴巴看着小哥哥,也不說話,直到白梓生心軟讓他休息為止。
白梓生喜歡逗他:“不急呀,你之前究竟把描紅寫成什麽樣子了?”
小胖子搖搖頭,不說。小少爺問得多了,他就笑。
終于有天,在蘿菔粿的誘惑下,小胖子說了實話:“習字無趣,我畫了一只放生池裏的龜仙爺爺。”
唔,龜仙爺爺——大王八。
05.度夏
山中無歷日,富貴宅中白老太太以為的清苦的日子,在白小少爺喝茶、游山、教小沙彌識文習字中悠然而過。
轉眼夏日已至,山中比城裏還要涼爽。白梓生忙着糊細窗紗,挂上紗帳,換上涼席,置上竹夫人,燃香驅蟲。窗外是綿延的濃綠與滿山蟬鳴,日間蒲葵扇輕搖,晚間山風徐來,好不惬意。
夏至剛過,梅伯又忙活起夏茶。要論滋味,自然是春茶上佳。夏日裏出的綠茶色暗味苦,青茶香濃帶澀。但茶園不能只做一季生意,春茶多收,夏茶、暑茶、秋茶與冬片少收而已。
清安一向清早起來做早課,上午幫師父打掃寺院、到菜畦裏打下手,中午用過飯就到茶園找白梓生習字。但制夏茶的日子裏,白梓生時常上午就帶着清安上茶山入茶房,跟着制茶師父學曬青、炒青、烘揉等法。大和尚沒有抱怨,倒覺得清安要是能多學門手藝也好,他從前也沒少教清安這些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