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顆棗
“……阿姐!”
沈珂祈猛地從夢中驚醒,脖頸上全是汗,他又做噩夢了。
屋外的石豆聽見動靜,連規矩都不顧了,推門而入。
一個箭步沖到榻前,看到公子滿頭的汗,掩不住心疼:“公子,你又做噩夢了?”說着,擡手就要給公子擦汗。
沈珂祈擋下他的手:“我沒事。”
這個噩夢伴随他這麽多年,他早該習慣了。
陽光穿過窗棂,肆意鋪滿地上。
屋外的動靜不小,他盯着屋門,明知故問:“誰在外面?”
石豆頓時噎住了,手撓着頭,正想着解釋。
公子特意吩咐他,不許任何人進他的院子。
門口亮起一記嗓音:“沈珂祈。”
直喚公子大名的,府裏上下除了沈老爺,便只有表小姐沈歌欽了。
她梳着雙丫髻,着一襲月白羅衫,小心翼翼揪着兜成袋的衫裙角走進屋裏,迎上他的目光,粲然一笑,露出淺淺的梨渦。
石豆偷瞄公子的臉色,憋不住話:“阿欽小姐,公子他又做噩夢了。”
聞言,沈歌欽驀地止步,揪着衫裙角的手指微曲。
她瞧了沈珂祈一眼,欲言又止,又沖石豆使眼色:“石豆,你去後廚看看梧桐有什麽需要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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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石豆懂了,“對,我要去幫梧桐。”
話音剛落,人就溜了個沒影。
石豆一走,偌大的屋裏只剩她和他。
沈歌欽從兜成袋的羅衫裙裏摸出一顆新鮮的棗子放進嘴裏,佯裝不經意地問一嘴:“你,又做噩夢了?”
沈珂祈赤腳下榻,徑自走到屏風前,扯一件外衫披在身上,回答她:“這麽多年,一樣的夢,不足為奇了。”
他手輕握着系在腰間的平安扣,轉過身盯着她:“你不走?”
“走,當然要走了,”沈歌欽趁說話的間隙将棗核吐到手心裏攥着,低頭瞧着自己兜了滿懷的棗子,忍不住問他,“我摘了很多棗,你要嘗一顆嗎?”
這棗子是在他院裏的棗樹上摘的,算起來,他是這顆棗樹的主人。
沈珂祈斂回目光:“不了。”
“那,我先走了。”沈歌欽抱着滿懷的棗子,轉身離開。
走到門口,她頓下腳步,向他解釋:“我沒爬棗樹,也沒用棍子敲打棗樹枝,這些棗子都是我在地上撿的,它們熟透了,就掉下來了。”
說完,她踩着小碎步跑了。
沈珂祈怔在原地。
她這般落荒而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吃人不吐骨頭。
他系上外衫的別扣,往前踱了兩步,倏地停下,一雙如黑潭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顆孤零零的棗子。
他緩緩蹲下身,撿起棗子,在衣袖上輕蹭了下,咬了一口。
比往年摘得棗都甜。
沈歌欽從他屋裏出來後,抱着棗子坐在廊橋的矮欄上,望着小院中的一汪池水發呆。
遠遠就聽見姨娘屋裏婢女的聲音,由遠及近:“樂漪小姐,你慢點,別摔了。”
沈樂漪梳着丱發,穿着一身亮眼的鵝黃色刺繡衫裙,一路小跑,身上的平安扣随着她的步子輕晃,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小樂漪,”沈歌欽一手護着棗子,一手環住撲進她懷裏的樂漪,“跑這麽急,做什麽去啊。”
“阿欽姐姐。”軟糯糯的聲音叫人心都化了,小臉蛋紅撲撲的,讓人忍不住上手揉一揉。
“噫,有棗兒,”樂漪踮腳,手輕揪着她的衫裙,“是從珂祈哥哥院裏摘的嗎?”
“對呀,”沈歌欽将一顆棗在衫裙上擦了擦,遞給她,“想吃随時去摘。”
沈樂漪搖搖頭,嘴癟着:“珂祈哥哥不喜歡我,我不去。”
“他怎麽會不喜歡你,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呀。”
沈樂漪睫毛撲簌,想了想:“那他喜歡你嗎?你也是他的姐姐呀。”
沈歌欽一時語塞,怔住了。
沈樂漪手握着一顆棗,使勁踮着腳:“阿欽姐姐,你瞧樂漪是不是又長高了?”她就想着再長高一點。
“等樂漪再長高些,樂漪就長大了,”說着,沈樂漪咬了一口棗兒,笑得露出一口糯米牙,“棗兒真甜。”
沈歌欽看着她,什麽時候她都長這麽大了?
她掩着失落,揚起唇角,伸手輕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才多大啊,就想着長大。”
“唔,”沈樂漪認真掰起手指頭,“樂漪再過八年,就及笄了……阿娘說,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
樂漪再過八年,就及笄了……沈歌欽心忽地一緊,什麽都聽不進了。
一晃眼,她來沈府都這麽多年了。
風吹得池水一皺,一記聲音打破了此刻的安靜。
“沈歌欽!”
樊姨娘手提着藕荷色衣衫的裙角,風風火火地跑過來。
瞧了一眼在她懷裏睡着的樂漪,驀地将樂漪抱過來,手輕抹了抹她被汗濕的額前碎發。
看着她的睡顏,樊姨娘臉色一瞬柔和了。
“樊姨娘。”婢女行禮。
樊姨娘先看了一眼沈歌欽,又狠狠剜了一眼樂漪的貼身婢女,臉色一變:“我不是說,要好好照顧樂漪嗎?”
怎麽能讓她的樂漪和沈歌欽呆在一塊?真晦氣。
全府上下,誰都知道和沈歌欽沾上邊,誰就倒黴。
聞言,貼身婢女身子一僵,連忙認錯:“樊姨娘,不會有下次了。”
“還想有下次?”樊姨娘眉毛一挑,眸中有寒意。
等回去了,她再好好罰她!
貼身婢女不敢出聲了。
她瞥了一眼婢女懷裏的棗子,不由嗤笑:“不值錢的東西,還當個寶。”
衣袖一拂,掀翻婢女懷裏抱的棗子,棗子落地的清脆聲聽得她心情倏然一悅。
“樊姨娘,你這是做什麽?”沈歌欽目光落在地上的棗子上。
“我在幫你清掉這些礙事的棗兒。”說完,樊姨娘臉貼了貼樂漪的額頭,讓婢女先抱樂漪回去,她還有話要和沈歌欽說。
貼身婢女抱着樂漪先退下了,長長的廊橋唯剩她們二人。
樊姨娘擡腳一踢,一顆棗子就滾落進池水中,沒有激起一丁點水花。
“少和我的樂漪來往,”樊姨娘開門見山,手指輕撫過盤發上的珠簪,擺起長輩訓話的姿态,“樂漪是我的心頭肉,我可不想她像你這般不受待見。”
一字一句,都像針紮在她的心上。
沈歌欽手輕握成拳,她不受待見,府裏人都心知肚明,誰敢和她扯上關系。
樊姨娘往前踱了一步,盯着她輕蹙的眉頭:“怎麽,是我的實話不中聽?”
見她不應聲,樊姨娘更是得寸進尺:“你燒壞過腦子,從前的事不記得了,沒人怪你,可你總不能忘了,你的出現,害死了誰吧。”
沈歌欽忽地警覺:“樊姨娘,這事在沈府是禁忌,任何人不得提起。”
樊姨娘嘴角輕勾起一道弧線:“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不會有別人。”
她湊近,仔細地打量着她,好似要在她臉上瞧出個窟窿:“沈歌欽,你會不會夢到沈夫人啊?”
沈歌欽慌了,不由往後退,背抵着柱。
“怕了?”樊姨娘很滿意她現在的表情,怕就對了。
一個無父無母的遠房親戚,來府沒多久,沈府的主家夫人就死了,難免讓人不多想,還有沈府嫡小姐的位子,她也占了這麽多年,要是她啊,恨不得鑽地縫裏去。
“樊姨娘,飯能亂吃,話不能亂說。”沈歌欽故作鎮定。
“又不是我一人說,外頭都是這麽傳的。”樊姨娘斂回視線,低頭瞧了眼自個兒新染的蔻丹。
“外頭傳什麽了?”沈歌欽身子繃直,“不過三人成虎罷了。”
“那你方才在怕什麽?”樊姨娘逼近。
沈歌欽抿着唇,不作聲。
“都說沈府主家夫人是被你害死的,你害死沈夫人還不夠,還要将她女兒的位子搶了。”
“胡說!”沈歌欽眼眶泛紅,迎上她的視線,“樊姨娘,沈府對背後嚼舌根的人可是重罰,你方才說的話敢在沈老爺的面前再說一遍嗎?”
樊姨娘晲她一眼,她心裏壓着火呢:“別拿老爺壓我!”
她身為沈府姨娘,身份低,就連下人都低看她一眼,她若不狠一點,沈府早沒有她的立足之處了。
“沈歌欽,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個和沈府八竿子打不着的表親!若論起來,你還不如我呢,我雖只是個姨娘,但和沈府有關系,你呢,也就同姓沈罷了。”
樊姨娘餘光瞥見有婢女往這兒來了,忽地往地上一栽,邊說邊演:“歌欽,姨娘也是關心你,你怎麽就不接受姨娘的真心呢。”
說完,眼淚吧嗒吧嗒地掉,抽噎間隙還用袖子輕擦了擦眼角的淚。
演得真好,折子戲都沒她演得這一出精彩。
沈歌欽嗤笑,她連碰都沒碰她一下。
“藝坊出身,演得真好。”
藝坊兩個字,戳中了樊姨娘的痛處。
樊姨娘也顧不得有婢女來了,站起身,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太過用力,她整個人都在抖。
“你和沈夫人還真像,知道如何讓人不好過。”樊姨娘惡狠狠地瞪着她。
她出身低賤,最恨別人提起她的出身。
動靜鬧得大,婢女紛紛跑過來,有人扶住樊姨娘,有人站在沈歌欽的身側,還有人麻溜地去向老夫人告狀了。
“滾開!”樊姨娘一把推開察看沈歌欽臉上紅印子的婢女,手揪着沈歌欽的繡領,恨不得将沈歌欽生吞活剝了。
沈歌欽眸中沒有一點懼色,這一次,她占了上風,可她一點都不開心。
聽旁的婢女說,樊姨娘與歌欽小姐又起了沖突,梧桐急得連後廚的事都擱下了,在沈府尋了半圈,都沒尋到小姐的影兒。
還是石豆從別的下人那打聽來,歌欽小姐與樊姨娘被老夫人喚去了。
一聽這話,梧桐腿都軟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瞬間紅了眼圈:“我家小姐……”
沈老夫人喚小姐去,定不會有什麽好事。
府裏對下人管得嚴,不許下人亂說話,下人都知道老夫人對公子和樂漪小姐寵愛有加,不怎麽待見小姐。
有下人嘴碎,說是小姐克死了沈夫人,又害得公子身子羸弱,所以老夫人不喜歡小姐。
石豆看梧桐哭得傷心,也不知怎麽安慰,急得撓頭:“梧桐,你別哭啊。”
“我們去找公子,公子……公子肯定有辦法的。”石豆說道。
在他心裏,公子無所不能。
梧桐緩過神,止不住抽噎:“對,找公子去。”
沈珂祈在書房練字,若擱在平日,梧桐萬不敢這麽橫沖直撞,可為了小姐,她什麽都顧不上了。
她将小姐擺在她心裏的第一位,她自幼喪父喪母,被人牙子賣到沈府。
是小姐不嫌棄她嘴笨手笨,将她收為貼身婢女。
名義上是主仆,可小姐與她如親姐妹般。
“公子,公子!”梧桐一進院就喊,聲音大得木門都在顫。
石豆緊跟其後,連鞋都跑丢了一只。
“公子!”梧桐倏地跑進屋,一看到公子,抑不住哭腔,“小姐被老夫人喚去了,你快去瞧瞧吧。”
聞聲,沈珂祈筆鋒一重,剛寫的字畫,廢了。
沈珂祈輕皺了皺眉,将筆放回筆架上,語氣淡淡的:“去瞧什麽?”
“公子,老夫人不喜歡小姐,喚小姐過去定不是好事。”梧桐越說越小聲。
公子與小姐素日往來不少,可感情卻未增進半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小姐待人親和,事事為別人着想,不似公子,待人冷漠,好像誰都欠了公子的銀子,連樂漪小姐見到他,都要繞道跑開。
可府裏,除了公子,她還能找誰呢。
府裏消息傳得快,歌欽小姐和樊姨娘鬥嘴,兩人還動了手的事,府裏上下皆知。
須臾,沈珂祈将桌上的字畫揉成一團:“她知道和樊姨娘鬧的後果,怎麽不繼續忍了。”
她處事小心,生怕讓人抓住了把柄,怎麽這一回不忍了?
“公子,你真的不去瞧瞧小姐嗎?”梧桐不死心。
石豆上前,勸梧桐先離開:“梧桐,走吧,別擾公子了。”
他相信公子會有法子的。
梧桐和石豆離開後,他重新鋪了一張紙,執起筆,卻無從下手。
将先前揉皺的字畫往地上一扔,心煩意亂。
她到底在想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沒有修什麽,只是改了一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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