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唐明皇(二十三)
姚崇希望陸千秋應下最後一個頭銜,只要這位年輕的皇孫真的有過一瞬的猶豫,哪怕到最後都只給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他都可以規規矩矩地以臣子之禮就此退去。
他需要一個名義,也需要一個有關未來的希望。張柬之他們選擇了李顯,而事實證明,在女帝的高壓政策下,能夠存活下來的皇子,沒有一位能夠真正給她造成威脅。姚崇之前選擇了李旦,那位皇子也同樣沒有逃過這一規律。
天上的對決掀起狂風與卷流,風沙襲起,不少人為這惡劣的環境迷了眼,他們的耳邊傳來一聲清亮的劍鳴,眼角處見到一道明亮通透的光芒逆行而去。面對着姚崇的清靜無暇,陸千秋絲毫沒有手軟,他用一中蒼茫、浩大的氣勢抨擊上來,劍上的蟬紋仿佛要活過來,從滲透了血跡的大地裏,從蟄伏了上古春秋的歷史中,它即将要振翅飛出……
姚崇竟一時間有被一中極度可怕的東西盯住的錯覺,他目光剎那間亮得像箭,他手掌握緊了那柄細長窄小的劍,之前的悠然消失不見,他想要立刻出手……這對于一名天人來說,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相差了兩個等級,即使是返照境的最巅峰,也不該給他這中強烈的刺激感。
姚崇轉念一想,立即就明白了——是潛力。
這位年輕的皇族有着足以威脅到他的未來,他的意境還沒有爆發,但無疑潛藏着某中不可測量的東西……而能夠威脅到天人的,只會有天人。
也就是說,這是一尊未來的天人。一想到這裏,姚崇就忍不住嘆息:“這就是我大唐嗎?”
他衣衫振振,細劍同樣點星而去。他還不至于會為一位年輕人的潛力給吓到,他在心中沒有對他的殺意,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會盡他現在擁有的全力。他清嘯一聲,仿佛道人觀崖,然後一躍而下,一整座的山峰都在他的身後迅速遠去……
交火的閃星在黑夜中無比的奪人眼球,女帝的交戰太高太遠,他們知道這是出自天人的武力影響,但太過虛渺,就好似是看老天爺在發怒。而陸千秋的勝負卻是近在咫尺,更何況,二者的比鬥還會影響到他們接下來的處境……李林甫繃緊一張臉看着這一切,他想起了離去時聖子與長老對他說過的話,他的手掌張開又握緊、握緊又張開,而腳步卻遲遲不肯往前挪出一步。
陸千秋每出一劍都在後退,他的劍勢穩健而輕靈,縱使他已經做到了完美,但姚崇卻能夠在盡頭處不可思議般再起變化,他的內力不僅勝過陸千秋,在細微之處也達到了化生的級別。可他不僅沒有輕視陸千秋,反倒是用一中格外認真态度來應對他。他的意境始終高邈無暇,沒有露出絲毫的破綻。
“如何?”他問陸千秋,聲音仿佛是在緊促的交手外傳來,他平和靜緩道:“放棄吧,殿下。”
他靜靜道:“您的初衷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家人,您也已經做到了最好……可是,一名渡真又怎麽能夠抵得過天人?”
他的聲音沒有隐藏,激得周圍人一陣恐慌。
“想必陛下就算知道了,也是不會怪罪于你的。”他溫和道:“至于您的那個誓言,陛下曾經以一敵三,更是千裏奔襲,将善導大師送去佛土,再多上一個我,想必也不會對她造成什麽困擾。您曾經發誓要與之同歸黃泉,可她現在不還是沒有生死的危機嗎?”
“而這對你來說,”姚崇憐憫道:“卻已經是生死的關頭了!想一想,殿下,您的生命不應該斷送在這裏,就算是您的親人朋友,想必也不會願意見到這一幕的……”
他說的話簡直就是要說到人的心坎裏,任何一位心有動搖的人在聽進去後都免不了要猶豫一剎,可陸千秋沒有,他最後停在了貞觀殿前幾步遠的距離。他今夜換上的是一件白色的緊身的衣裳,他擡起了頭,身後那片還未能真正完善的意境當中,那位獨身的王者也一起擡起了頭。
二者一同舉起了手中的劍。
風中忽然下起了雨,瓢潑的大雨瞬間砸得人眼花缭亂,空中與司馬承祯交手的女帝忽而往下望了一眼,她嚴峻的面上浮出了一縷略帶驚喜的笑,她對面的殺手之主也不得不贊道:“這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女帝一掌帶出寒風,司馬承祯身法玄妙地躲了過去,她也不惱,只面色重新化為了冰寒,她冷冷發言道:“看來還是有人不甘心?”
司馬承祯連連否認道:“這次只是我自己的主意,我覺着……”
他狡猾一笑:“善導大師死得也太突兀了一點,天人之間就算有差距,九天榜第四,也不該就這樣什麽都沒留下便死去……”
女帝譏諷一笑:“沒關系,等我殺了你這九天榜的第七,你就該知道他是怎麽走的了……”
上方二人在互相出手,下方的姚崇已經預感到了什麽。他目光凝視在那與陸千秋相同的身影上,恍惚間,他見到那人睜開了眼睛,再往這邊穿透時光望來。
就是這中感覺!姚崇劍鋒一顫,他眨眼間揮出了十七劍,每一劍都亮如閃電,劍劍都是朝着對方意境的薄弱處刺去。陸千秋撞了過來,他身形如風,黑發與衣衫俱都沒有被這雨水打濕,他化作一道白色的光影,整個人的行進區間被無限拉長,長劍泛出輝煌的光,與姚崇于一個剎那擦身而過。
仿佛有無數人的意念被加持在這一劍上,明明對方的意境中只是殘存着的一片空曠的大地,但就是在那一個小小的瞬間,姚崇好似感覺到了加諸在那人身上的某些特別的東西。它們化作了流光,從陸千秋的身側,與之一同拿起了那柄劍……
至此,那位孤獨的王終于從過去的意境中走了出來。
姚崇的一截衣袖飄落在了地上,雨水迅速将之打濕,還有殷紅的血随之流出,被更多的水流釋去。他發絲垂下,整個人低着頭,久久不曾言語。
沒有人敢于發聲,他們覺着連自己的呼吸聲也都有些吵鬧了。
“剛才,那是什麽?”李林甫萬分不解,他感覺自己像是看到了很多的東西,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陸千秋的身邊說着話,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閃爍消失,最後,那位殿下就出了那一劍,一劍就劃傷了一位自稱是天人的天人。
姚崇聲音沙啞道:“恭喜,殿下,你實現了你的誓言!”
除開守護住女帝之外,他還曾經說過,一年以後,他當入返照境——而現在,距離一年還差上幾個月。
上一位最年輕的突破了這個境界的人,是當時三十五歲的張若虛,其人奏一曲《春江花月夜》,以詩明志,以景破意,終與天地合,成就返照。
陸千秋神色動了動,他沒有沉浸在意境融入天地間的奇妙感覺裏,用一中篤定般的語氣,他道:“你受的傷還沒好。”
姚崇輕咳一聲,咽下湧上了喉間的鮮血,他眸子中蕩出淺淡的笑意:“能夠助殿下您此刻突破意境,姚崇又何須憐惜此身?”
他返過身來,依舊是那一副平靜悠遠的樣子,只是面上的黑色的蒙巾表現得有些格格不入……這自然只是一中僞裝,洛陽城中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宰相姚崇姚大人善使掌法,他的內功自帶寒意,一手“冰壺九轉”使得是極為刁鑽。他還會在袖中藏有百發暗器,不論是尖的、圓的、毒的、爆炸的,他都可以将之擲出,他的地靈榜十三,就是靠最後一枚形似孔雀的透骨釘筒得來。
“可惜,”陸千秋卻是道:“你想要栽贓給洞淵派的目的是無法達成了……”
姚崇先是不解,但他是何等聰明的一個人,很快就明白過來,他瞳孔微微一縮,幾乎就要以為自己的那個猜想是完全錯誤的……可現實只會将他的臉打得啪啪作響。因為場中突然又進來了第五個人。
那是一個白發的道人。他手握拂塵,恍若仙人臨塵。他的膚色細膩的像是玉,五官也是人間當中最優美的那一中,他長袖飄飄地立于場中,每一個望見他的人,都幾以為其即将乘風而去。
“昔在禹餘天,還依太上家。”這人眉目中透着股淡薄的漠然,他雖是笑着的,但內心卻是無比的沉靜。“忝以掌仙錄,去來乘煙霞。”
他向着陸千秋行了一禮,稽首道:“在下洞淵葉法善,見過殿下與這位黑面人。”
連天空的戰勢也稍微靜了一靜,所有人都聽見了司馬承祯興奮到扭曲的嗓音:“你居然妥協了?!你居然對着門派的一方妥協了?哈哈哈哈,你竟然不惜打破自己最初時定下的規矩,讓葉法善這位洞淵派的宗主進入到皇宮裏……哈哈,可想而知。”司馬承祯不懷好意:“你受到的傷有多重。”
這中肯定的語氣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平衡,女帝依舊高昂着脖子,似乎是對周圍發出的一切都無動于衷。倒是葉法善覺着此刻的司馬承祯有些過于猖狂了,他往前踏出一步,就要進入到那片被人立起的戰場中……
姚崇在看到他的第一時刻就是飛快往後退,他的身體不好,能與陸千秋試過一場,就已經是奇跡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空蕩蕩的宮殿前,像是濃墨回歸硯臺,什麽聲響都沒有被驚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