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唐明皇(二十四)
葉法善雖然年歲已然不小,但他的面貌看上去仍然是一派青年的模樣。他功參造化,風姿不俗,每個人瞧見他,都會為他所特有的那種缥缈豐彩所傾倒。他身着墨紋道服,手持一柄玉絲拂塵,瞥了一眼悄無聲息退去的姚崇,這位洞淵派掌門沒有對這位遮遮掩掩的負傷人有任何的反應。
他向着陸千秋稽首,聲音放緩了下來:“殿下還請不必焦慮,那位鶴羽樓之主傷不了陛下。”
他這樣說着,天上的司馬承祯也是在這位九天榜第二出現的第一時刻反應了過來,他大肆嘲諷女帝,手中長長的袖袍往外淩厲一甩,女帝立即閃身避過。兩顆黑乎乎的滾珠被擲到了一處宮殿中,轟隆隆一聲炸響,那處的建築裏傳來被掐斷的尖叫聲……司馬承祯的速度一點也不慢,他本就不是今晚的主力,在姚崇退走的下一刻,他就哈哈大笑着飛快離開。
“今日能見到陛下你對宗派服軟,也算是了了在下的一樁心事,”他毫不顧忌道,聲音響徹了四方:“快哉快哉!走也走也!未來或可有再見之期……”
他鬧出的動靜驚動了不知道多少的人,可是卻沒有人能夠阻攔住他。天人與返照之間的差距太大了,幾乎就不是同一個層次上的生命體。武者在進入天人以後,其精神産生異變,都可以達到感應他人心靈的地步。而若在這一方面研究的深了,或許還可以擁有篡奪他人念頭的能力……這也是天下返照之人不知凡幾,可最終能夠登頂的,也就那麽十人的原因。
他走得倒是幹脆,可有些人卻不是那麽容易放過他的。葉法善風輕雲淡地一笑,他甩了下拂塵,還有閑心對着陸千秋囑托道:“在下好不容易出來了一次,也不能什麽也不做就這樣回去。還請陛下與殿下稍待,貧道去去就回。”
他這樣說着,下一瞬,整個人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原地,沒有人可以瞧見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也沒有知道他去往的是哪個方向。
他們還沒能從今夜這種高層次的交手中回過神來,某些人怔愣過來後還有些慶幸,這一次的戰鬥不像骊山的那次,雖然天象變易,但沒有造成大規模的地形破壞,也不知是不是女帝收了手,否則的話,這宮中人就要死傷無數……
而聽他口中的意思,大概是要往司馬承祯方向追去。可見,那位打了就溜的鶴羽樓主,處境當是不妙。
在場的人部分喘着氣,只覺武器與雙腿俱都十分沉重,方才下得大雨将一切都淋得遍地濕透,李林甫心內一轉,他小跑近陸千秋的身側,十分沉重道:“殿下你可還好?”
陸千秋正望着姚崇離去的方向深思,聽見聲音,他回轉過身來,面上浮出了幾分驚訝:“你……”
“殿下!”另一邊的高力士來得慢了一步,他之前就急匆匆地趕來宮內,但因為方才交戰的氛圍,他一直都無法靠近過來,現在得了空了,卻被人率先插上一腳……他惡狠狠地瞪了眼這不得勁的小侍衛,語氣裏飽含了憂心與激動道:“您……真的突破了?”
陸千秋一笑:“剛剛好,踏出了最後一步。”
高力士激動到嘴唇顫抖,他自是知曉這等的成就意味着什麽,越是年輕突破返照,将來登臨天人的機會就越大,女帝為什麽能在皇位上維持那麽多年?她自身的實力就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個因素。
他忽然覺着,王元寶當日裏所提出的那個提議,也不是那麽遙不可及。
“恭喜殿下。”一邊的李林甫往前恭賀道。
高力士根本就不理他,他只是興奮地對陸千秋道:“殿下你可需要休息一下?剛剛突破了境界,最好是能夠鞏固一番,如此一來,也避免了動蕩……”
這些其實都是武林人士對于剛剛破鏡産生的心理波動,進步的欣喜與憂慮讓他們往往都會選擇再多待一會,以防另生不測……但除非是受到重傷,掉落境界又哪是那麽容易發生的事?
“不錯,”雍容的聲音從上方徐徐落下,女帝的衣衫有些淩亂,她發絲只是最簡單地挽了個髻,面上也沒有塗抹胭脂,但她形容姣好,不需化妝也是豔絕天下。她淡淡看了眼陸千秋,道:“能夠與天人相拼,在最後的關頭還能突破自身,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這段時間以來,”她嘆息一聲道:“你也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尤其是以今日為最。既然你已經實現了你的一個小承諾,那你也可以給自己稍微放松下……”
看出了陸千秋想要說什麽,女帝微笑着阻攔了他的開口:“只此一晚,就當是我給你始終站在這裏的回報。”
陸千秋只好接受下來了。高力士緊緊跟在他身後,告退後一起離開。李林甫則低着頭,假裝自己只是同其他人沒什麽不同的侍衛,也幸好他不是唯一的一個上來問候的人,他向這邊走來的時候,所率領的那些千牛衛們也下意識地跟着他這位頭領過來了。
不知是在想些什麽,女帝少有的失神了。她仿佛沒有察覺到李林甫的異樣,只靜立在原處,遙望着遠方。
遠方一片漆黑,沒有了天人的影響,烏雲重新合攏,将那輪明月、将那半闕的星星,全數再次籠罩起來。
皇宮在忙活了半夜以後,終是再回到了先前的靜谧中。
陸千秋離開了熱鬧的正中心,他的宿處是距離女帝較近的一棟屋子。這是一處特意被騰出來的後殿,原本是一間小的書房,據說是太宗建造的以供休憩的地方,但陸千秋看了下,覺得這應當是貼身侍衛的頭目所住的地方。
高力士在黑夜中急匆匆地小跑了過來,他剛才在路過一隊宮女的時候,與那領路的大宮女略微交談了幾句,從她那裏得來了一盞四方的宮燈,這宮燈流彩華麗,四角有流蘇垂下,實是精美非常。
“殿下!殿下!”他小聲招呼着。
“嗯?”陸千秋放慢了腳步,他感覺自己這位近侍好似有話要說。
高力士緊張兮兮地靠了過來,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問道:“可有他人在側?”
陸千秋感受了一下,他雖是初入返照境,但他的精神能量異于常人,就一般而言,非是天人,恐是不能掩去他的靈覺,而現在,這宮中不可能再出更多的天人了,他好笑道:“一個人也沒有……你有什麽想要說的嗎?”
高力士松了口氣,遂将當晚與王元寶交談的內容,一字一句、沒有任何改動地告訴了他。若是此時王元寶在側,他當會是十分的驚訝,因為高力士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口氣、神情、哪怕是談話中的一個停頓,都沒有絲毫遺漏地複述了出來。
陸千秋先是有些驚奇,他感嘆了一聲道:“想不到王兄竟是有此想法……”
是真的沒有看出來嗎?陸千秋頓了下,他覺着對方還是有表現出端倪的,只是他當時沒有往這方面想,所以也沒有猜到過……
如果是在之前,他說不得就會勸阻他們不要這樣做。但是今晚,他想到了姚崇當時的狀态,還有他話語中的某些含義,女帝的表現有着異常,司馬承祯虎視眈眈在側,鶴羽樓還有三名金羽的殺手在逃,葉法善不知為何到來……他搖了搖頭,笑道:“我需要一些人手,幫我看住宰相姚崇大人,但是他萬萬不可再提皇位之事,如果這樣他還願意,他就可稍微招攬些人手。”
陸千秋沉思道:“他可以去江湖上招人,但不可将手伸入朝堂,也不可幹預官場上的事。如果他不願,那就回到從前的模式,只為我提供一些情報即可。你可以去勸下他,有些事予他太過危險,最好是與我的這層關聯誰也不知,那樣的話,有朝一日,我若不在……”
高力士的臉僵住了,他哼哧道:“殿下你有些時候還真是喜歡吓唬奴婢,您既然已經入了返照,這天下間,又有多少人可以留得下你?”
陸千秋返回望他:“自從我入了這皇宮,我所要面對的敵人,就只會是天人。”
因為女帝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女帝要面對的,就是那麽幾位。他将自己困進去了,還待要在這困境中勇猛直上。
高力士口舌發苦,他皺着眉頭不再說話,悶悶不樂地跟在陸千秋的身後一點,提着燈籠為自家的殿下照明。當時的殿下與自己重逢時,還只是江湖上極為常見的渡真境,但那個時候他就有了面對這天下最頂尖層次那群人的覺悟。這等的氣魄浩瀚,卻只會讓他心中陡生不盡的酸澀。
陸千秋的住處離得并不遠,本就是在女帝寝宮的後面一點。他們踏過了一條青石鋪成的路,右邊是一條開闊的回廊往外,等到陸千秋停下腳步的時候,高力士這才想起了一些什麽,是離別之時王元寶囑托他要問出的一個問題——
“那商人說,若殿下應允了,”高力士急急道:“還請您給那個組織取個名!”
陸千秋怔了下,他沒想到,那王元寶似乎還真的想要做出些正式的成績來,他以為對方只是需要他的一個名義……他在門口停步了稍許,最後,他摩挲了一下身邊的佩劍,還是道:“那就叫‘夜雨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