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衛璟自是無法去拿着項鏈去隔壁追問衛楚這血跡的由來。
畢竟如今在衛楚的認知中, 他還是個眼盲的人,若是就這樣将事實對衛楚和盤托出,難保不會被阿黛等人聽見, 而多一個人知曉, 便多一分危險。
恐怕後續還會為侯府招來更為嚴重的災禍。
此番他将楊安達和中飽私囊的戶部尚書送進天牢,無疑是折了太子的左膀右臂,斷了他的兩條極為重要的財路。
按照衛骁那個睚眦必報的性子來看,即便他不知道是衛璟一手造成的, 恐怕也會因為想要洩憤而再度派暗衛來府上刺殺于他。
甚至保不準兒就是這兩日。
只待明日衛楚等人被他從清沐閣中支開,再将遠處的護衛們叫來,一問便知。
阿黛以及院中的其他下人早已在确定衛璟無事安逸後回房睡下, 故而衛楚的動作便格外謹慎小心, 十分擔心将他們吵醒。
更何況,吵醒他們非但會影響到休息,更會發現他身上數處來不及遮蓋的傷口;并且即便掩藏了身份,衛楚也終歸是不願讓院中的影衛們得知自己受了傷,以免日後一旦被挑破真相,他們會覺得他這個出身于死士營的影衛實在不中用。
衛楚将布巾打濕,緩慢蹭去虎口處已經凝固幹涸的血漬,想到自己未來的日子, 難免陷入了深重的迷茫。
“咚, 咚!”“咚, 咚!”
遠處隐約傳來了二更天的梆子響。
衛楚疊好洗淨的布巾, 換好寝衣,躺進了被褥裏。
神思不寧間自是無法安睡, 衛楚只能心不在焉地思索着衛璟的病情。
聽聞除了砗磲, 金銀也會驅除邪祟, 若是将金銀打成瑞獸的形狀,會否對衛璟的氣運有所改善?
但話說回來,其實衛楚完全明白,自己做的這一切很大可能都是在尋求一個心裏安慰,歸結到底,還是需要醫者才能救得了衛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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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還是忍不住,還是想要盡自己的一份微薄力量。
衛楚是個認了主的死士,無論到什麽時候,心裏忠于的主人都只有衛璟一個。
而他之所以對衛璟如此死心塌地,還要從十五年前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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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自己現有這十餘年來的記憶,衛楚記得倒還算清清楚楚。
除去那沒日沒夜的拼殺,只剩下心中那聊以慰藉的惦念。
可至于開端,他卻半點也記不得,而再盡力去回想,衛楚也只能隐約記起他第一次對這個世界有印象的時候——
昏沉之餘,他的整個鼻息間,都充斥着避無可避的甜膩香氣。
那馥郁芬芳的味道竟能夠引着人情不自禁地多吸兩口,直至徹底昏厥,徹底忘卻前塵往事,方能蘇醒過來。
衛楚是個還不滿四歲的稚兒,有關于父母的記憶本就少之又少,被這熏香迷暈過去後,再睜開眼,已是個徹頭徹尾的傀儡。
孤身一人的衛楚沒有辨別是非對錯的能力,更沒有掙紮逃脫的權利。
他被人牙子命令着,害怕地蜷縮着瘦小的肩膀,孤零零地跪坐在寒冷的街口乞讨,遠看過去小小一只,竟比蹲在牆角啃骨頭的流浪狗大不了多少。
也恰恰是在那個時候,險些凍斃于風雪中的衛楚得以在暗無天日的人生中望見破雲而出的黎明。
跪在青石板上的衛楚垂着腦袋,凍得不停地吸鼻子,只能努力感受着照在身上的微弱日光。
忽然,一道壓迫感極強的身影站定在他膝蓋邊上,險些一腳踩翻了他的小碗。
“你有娘親嗎?”
沙啞可憐的稚聲傳來,衛楚抱着匆匆從地上撿起來的小碗,迷茫地擡起頭,跪在地上回望着那雙紅腫着的黑亮眼瞳,半晌,咬着嘴唇搖了搖頭:“沒有。”
“小主人,我們該回家了。”
抱着那孩子的高大男人剛一開口,便将衛楚吓得連連朝着牆根兒蜷縮過去。
稚童執意伸手來拉衛楚的手腕,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那以後你陪我好不好?”
衛楚哆嗦着舉起了五根髒污得黢黑的手指,“他們說……要五兩銀子。”
未待稚童開口,抱着他的高大男人便從腰後拔出一柄尖刀,直直朝不遠處用眼神威脅跪地乞兒的人牙子的心口刺去。
驚恐過後,衛楚亦步亦趨地拽着男人的衣角,與那非要到地上走路的稚童手挽着手,怯生生地邁進了那道即将禁锢他一生的鎮南侯府大門。
“我叫衛璟,你要一直對我好。”病容滿面的稚童有氣無力地說完了這句話,便徹底地暈倒在了男人的臂彎中。
剛一入府,衛楚就被另一個男人帶到了死士營中,不由分說地就開始了令人深感難熬的訓練。
被人救下還有飯吃,對衛楚來說已經是無與倫比的好日子,他又如何明白自己所處的是本不應由他來踏足的恐怖地獄。
他只從莫副統領的命令中知曉了他們都是為保護世子而存在,只在日複一日的訓練中憧憬着自己再次與衛璟的重逢。
得知這侯府中的影衛都可以擁有自己的姓名,還只是死士的衛楚便在心中給自己也取了一個名字。
素日裏,他對那些死士口中所說的“父母”感到十分陌生,甚至是有些羨慕,每個人都曾經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唯獨他沒有。
只有在午夜夢回之時,恍惚間能聽見有溫柔的婦人輕聲喚他“阿楚”。
可再醒來,他卻仍舊是孑然一身的孤寂死士。
而衛楚的惦念,在這頗為漫長的十五年裏,自始至終都是衛璟。
然而他并不知道,那個病骨支離的孩子,終究是被高熱不退的病症所侵襲,病愈後,全然忘記了所有的事。
包括母親沐皇後的音容笑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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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咚!”“天寒地凍——!”
一慢三快,四更天。
敲梆子的聲音将衛楚從斷斷續續的回憶中拉扯出來。
衛楚輕咳一聲,緩緩阖上眼睛。
天色還未大亮,院中就已有晨起備膳的下人來回走動。
衛楚睡得不甚安穩,索性也起來洗漱了一番,然後進了衛璟的卧房。
入眼便是衛璟抱着被子,正坐在床榻上發着呆。
衛楚同他打了聲招呼,手上泡茶的動作也沒耽誤:“世子怎的起得如此早?”
衛璟忙團了團被子,擋在身前,咽着口水道:“睡……睡好了,自然就起來了……”
瞧見衛璟頸上的砗磲項鏈,衛楚微微抿了抿嘴唇,壓下心頭的緊張局促。
他居然沒有摘下。
再擡眼看過去的時候,衛楚霎時生出了慌張的心緒。
那上面為何會有一灘血跡?
難不成昨晚他給衛璟戴項鏈的時候,竟錯用成了左手?
衛楚慌忙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抹去那珠串上凝結着的血色,卻被衛璟準确無誤地握住了手腕。
“阿慈。”
衛楚驚訝地看向他的眼睛。
衛璟不慌不忙地捏着他細瘦的指尖,按在自己頸前,笑道:“是你送給我的嗎?雖然看不見樣子,但我很喜歡。”
“世子喜歡便好。”
衛楚的耳尖微微發紅,看得衛璟的心頭又是一翻個兒,忙不疊地移開視線不敢再看。
發現衛璟似是很喜歡收禮物的感覺,衛楚突然想起了自己之前給他買的另一件兒禮物。
“世子稍待,我去櫃子裏取個東西。”
衛楚按下衛璟握着他指尖的手,轉身朝櫃子走去。
衛璟積極地“嗯”了一聲,旋即心潮澎湃地期待着。
然而,當衛楚從櫃子裏掏出那件疊放整齊的衣裳時,衛璟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是一件……通體正紅,隐約還泛着些淡粉的、用金線繡着牡丹花的厚實棉袍。
裝盲的衛小世子有口難言,臉上更是連半點兒異色都不敢有,甚而還要伸手去撫摸那衣裳上的牡丹花,笑着問衛楚道:“阿慈,這上面繡着的是什麽?摸着有些像元宵的狗頭?”
正在院中來回溜達的元宵聽見衛璟提到自己的名字,迅速跑進了卧房裏,使勁兒朝衛璟膝蓋的方向蹦跶了兩下,嗓子裏不高興地低哼着,似是在對衛璟有新衣裳穿,而自己沒有的這件事産生了強烈的不滿。
正當衛楚不知如何規勸他穿上這充滿福氣的衣裳時,楊安茹就笑眯眯地從外面走了進來:“嫂嫂,母親喚我們今日陪她一同回長公主府呢。”
見到自家嫂嫂拎着件喜慶的衣裳,像是想要給五哥換上的樣子,她不禁又開始幫衛璟的倒忙。
“五哥哥,這衣裳是黑色的,上面是用金線繡的雲紋,可漂亮着呢,”連杯茶都顧不上喝的楊安茹直接睜眼說瞎話,“快些換上吧,莫要讓嫂嫂覺得你不喜歡。”
将那衣襟上牡丹花瓣的數量都記清楚了的衛璟甚是無語:“……”
這妹妹能處,有事她是真撒謊。
衛小世子被迫套上了大紅色的棉袍,披上保暖的大氅,坐在椅子裏,全然一副沒有夢想的樣子。
“五哥哥,你的臉色怎麽有些差?”楊安茹湊過來,對着衛璟的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一番,提議道,“我去請司空大夫過來給你診視一番?”
衛璟攥着那串珠子翻來覆去地冥思苦想了一整夜,臉色自然不會太好。
即便穿上了喜慶的紅粉牡丹袍,蒼白的面容也并未緩和半分。
眼見着楊安茹便要風風火火地沖出清沐閣,衛璟急忙在她擡腿之前制止道:“五更天的時候,外頭有不少鳥叫聲,我醒得早了些,臉色不好許是這個原因。”
楊安茹放了心,坐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半晌,嘆了口氣。
“這些日子,母親一直都躲在房裏偷偷哭,眼睛都腫了。”
楊安茹的眼睛也是腫着的,不過她一向心寬,對惡事做盡的楊安達也沒有那麽深刻的感情,很快便将這事抛在了腦後,直到今日浮陽長公主派人去她院裏召見,楊安茹才被母親的憔悴模樣感染得掉了幾滴眼淚。
衛楚的內力深厚,見她眼睛腫得厲害,俯身從他給元宵堆的雪人背後掏了一把幹淨的雪,用掌心托着,迅速烘熱,在冰涼的雪水化開後,又将內力轉換成寒涼之力,冷冽的雪水眨眼間變成了方正的冰塊。
衛楚掏出懷中的帕子,裹住冰塊,随即遞與楊安茹,溫聲道,“安茹,用這個按在眼睑上,會舒服許多。”
往日受傷之時,遇到創口浮腫後,營中的死士們不願去用會産生劇烈痛感的金瘡藥,便紛紛用此等方法來壓下傷口處傳來的灼熱刺痛,效果顯著。
“嫂嫂,你還有多少驚喜是我和五哥哥不知曉的?”楊安茹握着帕子按在眉眼間,美滋滋地看着衛楚道。
被搶了話的衛璟心思複雜,郁悶地低下頭。
***
衛楚随着楊安茹一同去了恪靜閣,離開後,清沐閣的院子頓時安靜了不少。
對周圍的環境确認再三,衛璟這才朝院外的方向喚了一聲:“格蕪。”
聽見衛璟的聲音,今日當值的格蕪迅速從院外的藏匿之處現了身,站定到衛璟身前,颔首道:“小主人。”
“這幾日,府上可還安寧?”衛璟将孱弱多病的模樣演繹了個十成十,絲毫沒讓格蕪等人對他生出懷疑的情緒。
格蕪深知衛璟的身子有多脆弱,但凡有點兒風吹草動,侯府中第一個倒下的,便怕是只有他們的嬌弱世子。
知此後果,格蕪又怎敢輕易對衛璟道出真相。
“小主人請放心,近日并無刺客來襲。”格蕪略一抱拳,低頭回道。
衛璟自然能夠從格蕪的表情中得到自己的判斷。
但他不好逼問什麽,只能換了個想要得知答案的問題。
“對了……我還有件事……想要聽聽你的想法。”衛璟不算自然的面色暴露了他的心境。
見狀,格蕪了然于心,扶着衛璟走回卧房的桌邊坐下,順手給他倒了杯熱茶送到手中:“小主人請講。”
侯府中的影衛與死士不同,他們不但可以輪休,而且還可以娶妻生子,甚至等二十五歲一過,便可以領得足夠後半生肆意揮霍的巨額酬勞離開鎮南侯府,從此潇灑快意地生活。
故而衛璟出現了關于這一方面的疑惑,第一時間便來詢問平日裏與他交流甚多的格蕪。
“若是你每每見到一人,心跳都會控制不住地加速,那這種感覺……”
“自然是喜歡。”
格蕪鮮少見到衛璟的精力如此充沛,以至于他的心情都變得大好,搶答問題時的語氣甚是輕快。
“這龍井茶和虎跑水,”衛璟清了清嗓子,不願讓格蕪覺得自己太過于心急,于是假意将重點放在了杯中的新茶上,贊揚道,“當是絕配。”
格蕪微不可查地挑挑眉,按下了然于心的情緒,回應衛璟道:“世子妃親手泡的,自是用心。”
聽到他說衛楚,本就有些心慌的衛璟手指倏地一抖,不算滿的熱茶從杯中灑出,潑濕了身上穿着的紅粉牡丹袍。
“小主人沒燙到吧?”
格蕪眼疾手快地從衛璟手中接過杯子,放在一旁的矮桌上,勸慰道,“小主人,有什麽事您慢慢說,莫要操之過急,恐傷了身體。”
衛璟忙搖頭否認:“并非是我的事情,而是我……的一位摯友,他似乎是愛上了一位姑娘。”
“呃,小主人,您所說的這個摯友……”格蕪适時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是不是您自己?”
聽聞,衛璟頓時勃然大怒,“胡說!怎麽可能是我自己?!”
除去鮮少看到世子爺活蹦亂跳的樣子外,格蕪更少見到的,是此時神色憤慨地拍案而起的世子爺。
見此情景,格蕪不由得不相信這位祖宗的話,立馬好言勸說道:“好好好,不是小主人,是您的摯友。”
畢竟衛璟若是真的被他氣得吐了血,或是羞惱地暈厥過去,長公主殿下定然會讓戲命大人将他的皮給剝了,卷成球後,再拿到蹴鞠場上為北瑜的青年們增添樂趣。
衛璟聽他改了話頭,面色稍霁。
格蕪接着說道:“小主人,那我們現在可以假設一下,您,就是您的摯友,而您摯友愛上的那位姑娘,就是世子妃。”
鎮南侯府的影衛拼的就是一個思維迅捷。
果然,格蕪這話一出口,衛璟的臉色都因為激動的心緒而變得紅潤了許多。
他總算是找到一個充分的借口。
衛璟滿意地理了理衣領,順勢摸了一把前襟上繡着的金紅牡丹花:
“……那我……就權且将自己當做我那個摯友吧,且聽我……細細道來。。”
格蕪:“……”
作者有話要說:
格蕪:世子爺無中生友,該如何解
【晚安呀寶子們,困死了嗚嗚嗚,muamua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