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楊安茹這話一出口, 整個聚荷廳的氣氛都變得緊張了起來。
衛璟當即便想否認她的話,然而卻被衆人的反應震驚到。
方才席間還明争暗鬥搶餃子的下人們紛紛放下筷子,撸着袖子做出了蓄勢待發之狀, 似乎随時準備奔向上座, 将病弱昏倒的世子搶至手中,然後在第一時間送回到清沐閣的主卧房裏休養生息。
府醫司空大夫更是直接從自己面前的獨桌上翻了過來,忙不疊地往世子所在的方向跑。
距離衛璟最近的衛楚匆匆咽下口中的半個餃子,撇了緊握着的筷子便欺身壓過來。
他迅速而又準确地抱住衛璟的腦袋, 不顧世子的微弱掙紮,不由分說地将人按在桌邊軟墊上,口中吩咐聚過來的身邊人道:“散開, 讓外面的空氣進來, 世子才能呼吸得順暢些。”
“阿慈……我沒……”
衛璟還再想說些什麽,衛楚卻将指尖按在了他的唇上,頗為強硬地制止他開口講話。
短暫的冷冽溫度稍縱即逝,衛璟只愣了個神的功夫,便又被自己的世子妃一指戳在了啞穴上,當場失去發聲的權利。
“還請世子莫要開口,保持體力。”衛楚安撫性地拍拍他的手臂,轉頭看向朝他們跑來的司空大夫。
衛璟:“……”
浮陽長公主捏着手帕焦急地站在矮桌邊垂眸看着, 秀麗眉尖蹙得甚緊, 眼中的擔憂神色不減半分, 和那慢悠悠地從上座走來的鎮南侯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楊安達自是樂得看衛璟的熱鬧, 他只恨戲命在場礙事,自己才不能高聲歡呼。
關心兄長的楊安茹乖巧地跪坐在嫂嫂的身側, 既不擋到衛璟呼吸新鮮空氣, 又可以在第一時間看清楚衛璟的狀況。
枕在自家世子妃腿上的感覺讓衛璟意外地覺得心情大好, 故而連帶着心跳都變得急促了許多。
“嘶……”司空大夫落在衛璟脈門上的手猛地一顫,旋即驚異地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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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命了,世子的心跳速度怎會如此迅速?
浮陽長公主被他這倒吸的一口涼氣吓得抓緊了鎮南侯的衣袖,“司空大夫……”
鎮南侯不想讓自家夫人因為衛璟的事情再多掉淚,便先一步問道:“阿璟的情況如何?”
衛璟擔心大夫的話會直接影響到姑母的情緒,想說話卻被點着穴,又不敢堂而皇之地沖開穴道,只能伸手覆住衛楚的指尖,示意他為自己解穴。
見他的臉色确實比方才好轉了許多,衛楚便将手放在他的背後,不動聲色地給衛璟解了穴道。
得以開口的衛璟緊忙對大夫解釋,期間卻并未松開抓着衛楚的手:“司空大夫……我沒事……許是吃得急了些,實則并無……”
“怎會無事?!”楊安茹只顧着關心自家五哥,全然失去了正确的判斷,她指着衛璟桌上的茶杯,擲地有聲地再次對浮陽長公主說道:“母親!五哥哥要麽便是發病了,要麽……就是被投毒了!”
衛璟只想讓衛楚也給她戳上那麽一指頭。
他自然分辯得出那茶杯裏有沒有毒,可他若是承認自己是因為給世子妃夾了個餃子就變成了這樣,比席間突發疾病還讓他覺得困窘難耐。
偏偏浮陽長公主又問衛楚道:“阿慈,你是何時發現阿璟的臉色不太對勁的?”
“……大概是……”衛楚努力回想着,“世子給孩兒夾了個餃子的時候。”
衛璟當場便想要鑽進地縫裏去,尴尬地打斷衛楚的話,對浮陽長公主說道:“母,母親,那……許是我發病了吧,與餃子并無幹系。”
楊安茹像是拼死也要将自家五哥的臉面丢到地上瘋狂踐踏,見狀,她再度指着衛璟的耳根,仰頭去叫司空大夫:“糟了!五哥哥的耳朵呈現酡紅之勢!想來病症定然不會簡單!”
衛璟口中一句沒來得及說出來的“你可閉嘴吧”,被姑母心有靈犀地預判到了,忍着怒氣對将衛璟一步步推向尴尬境地的楊安茹道:“回你座位上去!”
言罷,浮陽長公主迅速換上了往日的和藹模樣,擡手示意衛楚将衛璟扶坐起來,又道:“大家繼續用膳吧,莫要在這大年夜裏太過拘束。”
再三向長公主殿下保證了世子的病情無礙後,司空大夫撚着胡子坐回到被侍女重新添了湯的席間,繼續怡然自得地觀賞着廳堂裏彩衣翻飛的美姬起舞。
衆人也紛紛回到了座位上,縱情享受着極為罕見的視覺盛宴。
突然,一陣頗為沉悶壓抑的步履聲自院外傳來,起落間盡是兵戈相碰的響動。
衛璟自是聽得清楚,不禁越發悠然地替衛楚在自己盤中尋找着剩餘的金葉子,只等外面的京稽衛勢不可擋地闖入廳堂之中。
“來者何人?”
鎮南侯武藝高強,雖已年邁,卻仍舊聽得真切。
席間人還未反應過來時,他已經眯起了眼睛朝門外冷冷地看了過去。
“鎮南侯,京稽衛辦案。”
鎮南侯話音剛落,廳內衆人便迎來了外面的回應。
“傳聖上口谕,即刻帶鎮南侯府楊安達入宮觐見。”
但凡生活在京中的達官顯貴,并無一人不知京稽衛存在的意義。
京稽衛一旦出動,前提必定是罪名早已坐實。
“浮陽……”
鎮南侯自然是看不下去,可他也明白阻攔京稽衛執行任務的罪名,卻并非是他整座鎮南侯府所能承受得起的程度。
不過浮陽是聖上的至親胞妹,無論到何時,他都會對浮陽的孩子網開一面。
身為人父,鎮南侯此時對楊安達的緊張才算得上是真情流露。
他一共有四兒一女,除去楊安達之外的三個兒子天資愚鈍,實在難成大器,
本想着在衛璟病重不治之後,他便有了正當的理由扶持楊安達成為侯府的世子。
可若是楊安達犯的這些罪行真的被聖上嚴肅處置,他們鎮南侯府怕是就真的後繼無人了。
見浮陽長公主并不吭聲,鎮南侯有些急了,他再次沉聲提醒道,“浮陽。”
浮陽長公主看起來并不意外,異常平靜地看着楊安達,問道:“你做了什麽?”
她這般問,顯然是已經知道了真相,只等着楊安達親口說出來。
若是他還能有一絲良知,能夠認下罪行,就算是被皇兄做成人彘,她這個做母親的,也甘心情願養他一輩子。
可浮陽長公主了解她這個兒子,咬定了他不會說出這難以啓齒的罪行。
果然,楊安達吭哧了半天,也不敢對着侯府的一衆人等說出事實。
畢竟私養娈童在北瑜是為人所不齒,為天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的重罪。
他不敢說。
并且他也不相信,多年來他早已形成的穩固模式,怎的就會連個征兆也沒有地,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浮陽長公主的眼神裏充滿了憐憫:“安達,就當我十月懷胎生下你,是做下了天大的孽數吧。”
“浮陽!那是我們的孩子!”鎮南侯的聲音裏已有了顫音。
“母親!母親,我沒有!我冤枉!母親救我!母親幫我向陛下求求情!”
楊安達早就吓成了一灘爛泥,被京稽衛扣緊了肩膀一路拖着走,只能驚恐地回頭朝浮陽長公主不停地哭嚎,“母親,舅舅不會殺我的對不對?母親救救我!”
聲嘶力竭的叫喊漸行漸遠,鎮南侯倏然癱坐在地上,似乎瞬間就蒼老了十歲。
衛璟将喝空的茶杯倒扣在矮桌上,唇角揚起一抹微不可查的淡然笑意。
***
新年後的白日越發的長。
酉時過半,餘晖微茫。
衛楚正趴在榻上逗弄着近日不太活泛的中元宵,眼中笑意深深。
“嘤……嘤嘤嘤……”
中元宵的肚子吃得圓滾滾的,看上去竟有些趕超大元宵的體型的架勢。
它懶得厲害,從不喜歡站起來走路,能爬則爬,能躺便躺,之前甚至一度讓衛楚覺得它的腿是殘疾的,驗證之後才發現,原來只是單純的懶而已。
“怎麽了?吃飽了還不滿意?”
衛楚輕輕戳了一下它軟乎乎的耳朵,修長細瘦的手指在中元宵已經能睜開的眼前晃了晃,繼而指向在地上瘋跑的大元宵,“看你哥哥多勤快,不想下去同它一起玩嗎?”
“嘤~”
中元宵似是有些不滿,哼唧着銜住了衛楚的指尖,仿佛是在制止他繼續批評自己。
“你還真是機靈。”
衛楚低頭親了親它飽滿的圓額頭,正欲待再捏捏它的小耳朵,神色卻驟然一凜。
利刃刺破寂寥夜色,隐隐傳來铿锵之音。
鎮南侯府世子被刺殺原本就不是什麽稀奇事,只不過多年來影衛營的威名遠揚,此時竟還能有人敢趁着夜黑風高之時前來刺殺,這一點才是讓人覺得驚奇。
衛楚深知鎮南侯府影衛的戰力,但畢竟衛璟就在隔壁安睡,他做不到對這種狀況袖手旁觀。
更何況,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動手了。
清沐閣周遭埋伏的影衛已同來人纏鬥起來。
身上繁複的衣裙礙事得厲害,衛楚只能盡量單手攏着裙擺,打開卧房門,翻身躍上了屋頂。
墨色眼瞳裏映照着破空而來的鋒利暗镖。
單聽聲響便知,使镖之人的勁力與去勢都堪稱一流,竟讓衛楚一時間都未能反應過來。
意識到暗镖靠近身前之時,衛楚已來不及拔刀格擋,只能側身堪堪躲過。
還沒等他在檐間将身子站穩,另一枚暗器便從他躲過的方向再次擲來。
一波壓着一波,衛楚不得不铤而走險,就勢擡手接了一枚勁道非凡的暗镖。
只聽“铛”地一聲,血色盡褪的虎口已是被震得發麻,連骨節都抑制不住地刺痛起來。
衛楚甩甩手,難免心驚于這北瑜境內竟還會有如此擅長此道的高手。
定然留他不得。
耳垂上懸着的緋色墜子讓人深感煩躁,衛楚擡手取下,順手塞進了懷中,将手中的暗镖細細摩挲了一圈兒,随即用盡手腕上的十成之力,朝着他早已發現那刺客所藏身的位置徑自擲去——
尖刃刺入,皮肉撕裂,混沌的血氣肆意翻騰。
暗镖用得相當不錯,可輕功卻是實在蹩腳了些。
格蕪解決了後面兩個并不擅使暗器的刺客,顧不得抖落劍身上的污血,匆匆朝衛楚這邊趕來:“世子妃,您的傷勢如何?可需屬下去府醫院中将司方大夫請來?”
衛楚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無妨,我去看看世子,你且将刺客身上的特征……”
說到這裏,衛楚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格蕪眼中的驚訝情緒,不禁大意自己竟不小心漏了本能,引得衛璟的近身影衛生疑。
“世子妃……不愧是出身于将門,那屬下便先行告退。”
格蕪欽佩之情不減,朝衛楚微一抱拳,俯身拎了那刺客的屍體便騰躍着消失在夜幕中。
衛楚被壓在人|皮|面|具|下的喉結輕輕滾了滾,旋即才輕嘆一聲,悄聲躍下檐間。
聽見卧房門口傳來的動靜時,衛璟剛從卧房沐浴間的窗牗裏鑽回來,夜行衣還穿在身上。
情急之下,他只能迅速地跳上床榻,鑽進被子裏和衣而卧,裝成睡熟的模樣。
衛楚輕聲邁進門檻,腳步似乎有些踉跄。
聽到衛璟的呼吸均勻,他總算放下了心,步伐拖沓地行至床側。
衛楚徐徐俯下身,似是在确認着什麽,半天,緊攥着的右手才從身側擡起,微微發着顫,繼而小心翼翼地覆在了衛璟微涼的額頭上。
不明事實的衛璟自然覺得衛楚的舉動有些怪異,不過被那只手觸碰,竟意外地有些舒适。
他湊得很近。
近到讓衛璟亂了呼吸和分寸。
這個人不會害自己。
衛璟心想。
躺在枕上的腦袋被人動作輕柔地擡起,随即傳來了一陣珠串相碰的聲響。
衛璟放緩了呼吸。
只見衛楚站在床榻邊上,低頭打量了良久,方緩緩合十雙手,啞聲開口:
“願十方佛菩薩保佑阿璟福祚流衍,身體康健。”
話音剛落,衛楚突然沒忍住地輕咳一聲,他緊忙皺着眉頭,轉身匆匆離開了衛璟的卧房。
隔壁的卧房門被打開,又被輕輕關好。
确認再無開關門的聲響後,衛璟從被子裏坐起身。
他掏出懷中的火折子,好奇地舉到身前。
溫煦的火光映在頸間一動便嘩啦作響的珠串上。
衛璟呼吸微滞,連神色都柔和了許多。
可未等他眸中溢出溫柔心緒,視線便陡然凝固——
那潔白光潤的砗磲項鏈上,赫然沾着一片被蹭花了的殷紅血跡。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嗚嗚老婆好愛我
【晚安呀寶貝們,muamua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