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喧鬧過後,清沐閣的院子裏恢複了寂靜,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衛璟實在不能明白身邊人此舉到底意欲何為。
但即便好奇,他也自是不能主動提及染血喜帕,畢竟直到現在還沒有人跟他說起過這件事情。
聽見浮陽長公主的腳步聲徹底消失,衛璟才狀作不解的樣子,朝衛楚所在的方向擡起頭:“阿慈,母親為何會這樣講?”
衛楚還沒從驟然見到長公主殿下的驚恐中回過神來,聞言難為情地抿了一下嘴唇,張張嘴,卻不知道該從何解釋。
他應當說什麽?說這是長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的?這樣的回答無異于在朝衛璟的心窩上捅刀子。
明明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卻因為對他的同情和憐憫,而被大家當做真實存在的事情并以此來慶祝。
這種事情對一個男人來說,又如何談得上風光?
不過至少換得了長公主殿下的開心,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善意的謊言。
想來長公主殿下定然是十分欣慰的吧,否則也不會有方才那般的激動情緒,等等……
回憶着長公主殿下的反應,衛楚倏然發覺,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
喜娘昨晚說過,喜帕的事情,是長公主殿下吩咐下來的,只是出于想要讨個喜慶吉利的彩頭。
為了讓長公主殿下開心,只能委屈了他們将就一下。
可長公主殿下表現出來的樣子,分明讓人覺得,她事先對這件事情是完全不知情的。
也就是說,這是喜娘擅自出的主意。
一個在侯府中并非長公主殿下親信的喜娘,為何會将長公主殿下的歡喜與悲苦的情緒時刻牽挂在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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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很簡單,她別有用心。
而她蓄意謀害的人,除了衛璟,別無他人。
深谙暗殺之道的衛楚幾乎瞬間便想到了喜娘用來謀害衛璟的物件兒——喜帕投毒。
衛楚下意識就想要沖出清沐閣,去往長公主殿下所在的恪靜閣,将那塊喜帕取回細細檢查,
畢竟在未曾确認是哪種毒物之前,衛楚并不能随意地聲張,以免引起府內的慌亂。
目前唯一的解決辦法,便是他盡快地拿到喜帕,确認是否有毒之後,再另做打算。
至于衛璟的脈門,衛楚已經不敢再碰。
經過昨晚和今晨的相處,他能夠感受到衛璟十分反感被人觸碰到自己,即便是自己身為“達奚慈”,也沒有減輕衛璟的抵觸。
因此,衛楚沒再擅自伸手去探查衛璟的情況,而是輕聲問道:“世子的身體可有不舒服的地方,可需要大夫前來請脈?”
衛璟正對衛楚不回答他問話的行為感到有些奇怪,剛想再開口詢問時,卻聽見衛楚反問了他這麽一句,不禁越發的迷惑起來。
“請脈?”衛璟的指尖扣在輪椅的扶手上輕輕摩挲着。
莫不是她在自己身上瞧出了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擔心自己露出馬腳,衛璟立馬輕咳了兩聲,狀似欣慰地笑道:“還是阿慈細心,我正覺得有些不舒服呢,也确實想要請府醫來瞧瞧病況的。”
聽到他的回答,衛楚忍不住急切地追問道:“世子哪裏不舒服?心肺?肝髒?還是脾腎?腰後可有刺痛或鈍痛的感覺?”
衛璟:“……”
江湖上有着各式各樣的毒藥,專攻人的五髒六腑,也不知那喜娘究竟給衛璟下了什麽毒,到底是針對他的哪個部位。
束手無策的衛楚只能通過衛璟的描述來推斷毒物的特點。
可這話放在衛璟的耳朵裏,卻完完全全地變了味道。
這小姑娘什麽意思?哪有一上來就問男人的腰啊腎的?
實在是……實在是不知羞恥!
衛楚心中緊張,眼睛自然也一眨不眨地盯着衛璟。
見少年的耳尖和臉頰都逐漸泛紅起來,衛楚不禁在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毒性開始發作了!
衛楚顧不得細想太多,直接撤去了手上按在輪椅椅背上的力道,擡腿便朝恪靜閣跑去。
險些從輪椅上栽倒在地的衛璟看着自家世子妃的背影,眼中迷茫更甚。
******
衛璟坐在肩輿上,身上披着厚重的黑色狐裘,晃晃悠悠地被人擡到了恪靜閣的院門口。
方才見人跑出去之後,衛璟便詢問了在清沐閣院外當值的格蕪,這才知道衛楚竟一路朝着恪靜閣的方向跑了過去。
擔心這新進門的世子妃在姑母面前說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話,提心吊膽的衛璟便命人将自己也擡到了恪靜閣。
親眼看着總比在卧房裏擔驚受怕來得安心些。
浮陽長公主正命人在前廳的門口搭了個巨大的鍋臺,一邊的稚秋抓着只棕黃老母雞,眼神銳利,似乎在等待着下鍋的吉時,又仿佛是時刻準備着聽從長公主殿下的召喚。
見衛璟過來了,浮陽長公主忙停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過來的同時,朝他的身後張望了一下,疑問道:“阿璟,你一個人過來的?”
衛璟對姑母的問題感到十分意外。
不然呢,半個嗎?
浮陽長公主顯然是看明白了衛璟臉上露出的疑惑,頗為氣惱地拍了一下衛璟的腿,埋怨道:“我是問阿慈人呢,你怎麽沒把她一起帶過來?”
衛璟默不作聲地環顧了一周,發現發現恪靜閣中并無衛楚的身影。
不應該啊,明明比自己早出發了一盞茶的時間,即便是路上打了個盹兒,此時也該到了。
難不成是格蕪看錯了?
既然衛楚不在這裏,衛璟撒起謊來便臉不紅心不跳:“阿慈昨晚累到了,我讓她在房裏休息了。”
他這話一出來,院子裏的下人們紛紛捧場似地鼓起掌來,聒噪的聲音險些讓僅僅一步之遙的衛璟當場失去聽力。
這些人的掌聲太過于有組織紀律性,一看就是姑母事先安排好的。
衛璟面色不自然地捋了捋毛領,尴尬道:“母親……”
浮陽長公主高高擡起保養得宜的纖細左手,順勢一握,院子裏的掌聲頓時銷聲匿跡。
将院中場景一覽無遺的衛璟:“……”
然而還沒等衛璟主動提出想要回清沐閣歇息,恪靜閣的前廳內便傳來了稚秋的驚叫:“啊——!”
她是進屋去拿剪子的,怎的會發出這樣的動靜?
頓時,院中除去衛璟之外的人盡數看向了發出聲音的地方,有手腳麻利的小厮已經迅速蹿進了屋內,大聲喊道:“稚秋姐姐!”
沒想到內室卻出來了兩個人。
在後面拎着雞和剪子的人是稚秋,而另一個,卻是衛楚。
小厮忙不疊地退了出來,躬身行禮:“世子妃。”
浮陽長公主回頭看了一眼方才撒謊的衛璟,難以置信地問道:“阿慈,你……你怎會在這裏?”
被突然進屋的稚秋抓了個現行,衛楚只能低頭認錯:“……母親,我……”
對達奚家孩子的人品,浮陽長公主自始至終都抱着深信不疑的态度。
見衛楚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她拎着裙角走進內室,揮揮手屏退左右,連同院子裏的衛璟一起,将所有人一并攔在了屋外。
浮陽長公主親自關好房門,握着衛楚的手,溫柔地問道:“阿慈,你跟母親說,你偷偷來恪靜閣是做什麽?”
衛楚自然不能将喜帕上有毒物之事告知心系衛璟安危的長公主殿下,可若是拒不回答,定會被長公主殿下覺得他心中有鬼。
情急之下,衛楚艱澀地抿了抿唇,視線不敢回望對方的眼睛,低聲道:“孩兒……孩兒想拿回那張喜帕。”
浮陽長公主有些意外,追問道:“為何……要拿回喜帕?”
衛楚擡眸飛快地看了浮陽長公主一眼,努力做出了一個含羞帶怯的表情,發間珠釵輕晃:“……母親,那是孩兒與世子的……”
他頓了頓,臉頰上的緋紅恰到好處:“所以孩兒想要自己留着作紀念,又覺得來找母親讨要,實在……羞得厲害……”
浮陽長公主立時了然于心,沒忍住笑出了聲:“我的乖女兒,你可真是讓母親歡喜得緊啊。”
衛楚垂着睫毛,不好意思地蜷了蜷有些蒼白的指尖。
內室的房門被打開,衛璟眼見着自家世子妃被姑母攬着細腰走了出來,心中滿是困惑。
這達奚慈……到底是何方神聖?怎的無論是任誰見了都會喜歡?
衆人的視線交雜間,衛璟并未忽略衛楚透過人群,匆匆朝自己瞥來的一眼。
那清澈幹淨的眼中摻雜着無論如何都掩藏不住的擔憂。
衛璟從未嘗過愛情的滋味兒,見此情景,他難免心頭一緊。
莫非這小姑娘……是真心實意地喜歡自己?
*****
得了昨晚的喜帕後,衛楚總算暫時安下了心。
接下來,他需要找一個無人叨擾的地方,仔細地将這毒物的來源物分辨出來。
可這府中哪裏才能有這等去處呢。
衛楚眼睛一亮。
後山。
衛楚巧妙地避開了府中伏有影衛的地方,繞着屋檐來到了後山的銀曲湖邊。
途徑膳堂的時候,他還順了兩個剛出鍋的饅頭。
也不知道離開了鎮南侯府這麽久,亡極将那窩小狗崽兒喂得怎麽樣了,取了名字沒有。
“元宵,出來吃飯了。”
衛楚湊近觀景亭,朝着那下面輕喚了一聲。
須臾,一顆毛茸茸的小白腦袋從松動的木板下面拱了出來:“嘤~嘤嘤……”
還沒等衛楚走過去,準備伸手将它抱在懷裏的時候,木板下竟接二連三地拱出了好幾只肉嘟嘟的小狗。
紛紛跟着娘親一起“嘤嘤嘤”了起來。
“你們怎麽長得這麽快啊?”
衛楚眼中笑意未止,緊忙掏出懷中還溫熱着的饅頭,細致地掰成小碎渣渣,喂到狗崽兒們的嘴邊。
沒想到,本該十分積極主動地進食的狗崽兒們卻只是随意地聞了聞,旋即便湊過來繼續吮吸衛楚的指尖,像是完全對食物不感興趣似的。
“不餓嗎?還是不喜歡吃?”
衛楚低頭咬了一口,确認食物并無異味,疑惑道:“很香啊,你們為什麽不吃呢?”
“嘴被我養叼了呗。”
一道頗顯得意的笑聲從觀景亭上傳來,呼吸間還帶着起伏,明顯是剛到,“如今我的夥食可是相當不錯,有雞,有鴨,還有豬和羊,養幾只小狗崽子自然是不在話下。”
亡極炫耀完了,仍舊将腿從檐邊垂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蕩着。
“倒是你,怎麽成了世子妃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上去并不覺得意外,倒像是和往日的尋常閑聊一樣雲淡風輕。
“忠勇侯府的三小姐逃婚了,達奚夫人說我長得與她有幾分相似,便讓我幫了她這個忙,正好……也可守在他身邊。”
衛楚了解亡極的為人,自然對他便沒有隐瞞。
“你手中拿的是什麽?”
亡極沒有多問,而是換了個話題,将目标轉移到衛楚手中攥着的白色布料上。
衛楚一看到這喜帕,便能想起方才同長公主殿下所說的羞恥話,耳根就也跟着止不住地發燙。
他刻意別過臉去,悶聲迅速地說道:“一塊手帕罷了。”
“啧啧,”亡極搖了搖頭,顯然是不相信,“我怎麽瞧着,那‘喜帕’上有血漬呢?”
他特意加重了“喜帕”這兩個字的發音,壞心眼兒地等着瞧衛楚臉上出現難堪的表情。
衛楚腦袋發懵,忙将喜帕團了團,藏在袖中,薄怒道:“你在哪個主子那裏當值?當心我去告發于你。”
亡極挑挑眉,輕巧地從觀景亭上躍下,撈起一只小狗崽兒抱在懷裏,朝衛楚湊了過來,喜滋滋地問道:“嘿,莫不是真的圓房了?世子爺怎麽樣?可還合我們世子妃的心意?”
衛楚咬牙切齒地瞪他一眼:“我看你怕是活膩歪了。”
“好好好,我不讨打了,”亡極自知打不過他,立刻認慫,“說喜帕的事情,說喜帕的事情。”
那白絹上是衛楚臂上所放出來的血,并無污穢之物,故而亡極便也跟着一起嗅了嗅,細細分辨着。
死士營中最常派發的便是毒藥,形形色色的、能夠一招斃命的毒藥。
而這些毒藥往往只會在侯府需要得到某些機密文書時,由副統領發給擅長近戰的死士,讓他們在目标露出破綻之後,迅疾地沖上前去,将其毒殺,從而完好無損地拿到文書。
并且這種方式可以最大程度上地減少目标死亡後,過早被人發現的可能性。
不知是幸運與否,衛楚經常得到這種任務。
因此他便識得許多毒藥。
“這個味道……”衛楚沉吟道,“有點像……”
……攬香醉?
他與亡極對視了一眼,似乎在确認二人想到的是不是同一種毒。
衛楚鮮少拿到這種不算有極強殺傷力的毒藥,所以不敢太過篤定地确認。
“是攬香醉。”亡極點點頭,又湊上前去輕嗅一下,确認道,“不會有錯。”
這種毒不會在瞬間致使人失去性命,可毒性帶來的後患卻極為狠戾毒辣,或者是換種說法來解釋,這種毒所散發出來的毒性,因人而異。
“喜帕一向是喜娘鋪在床榻上的……”亡極的思維一向敏捷,他飛快地看了一眼衛楚,“喜娘有問題。”
在這京中,衛璟的身體狀況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除去眼盲之外,他的體力也是極弱極差的。
被人扶着走上兩步,便要喘得如同搬了大鼎一樣疲累,心肺條件先天不足。
衛楚沉默不語。
昨晚他喝了合卺酒後,頭一時暈得厲害,竟大意地沒有發現這喜帕上的蹊跷。
這攬香醉對普通人來說并不算烈性,但卻會給五髒六腑的功能不全者帶來極大的損傷。
看來下藥的人,對衛璟的身體狀況知根知底,而且,能讓自己的人在這侯府中來去自如的,怕也不是等閑之輩。
衛楚自是不敢打草驚蛇,擅自出手。
洞房之夜喜帕染血的事情既然已經傳出去了,倒不如讓那個對衛璟下手的人,權當自己已經得手了。
只要他在之後與衛璟共同生活的日子裏再仔細着些,不愁揪不出這混賬東西。
“你不方便出面,需要我去動手清理嗎?”亡極問道。
衛楚搖搖頭。
她活着毫無用處,但若是死了,便會讓那幕後主使發現自己投毒之事已經盡數暴露,保不準還會用其他的手段使出更卑劣的招數。
衛楚抿了抿唇,眼中殺意頓現。
好在他們昨晚根本沒有洞房,衛璟也就躲過一劫。
“我去取些銀子買藥,給世子制些解毒的熏香。”
想起大婚那日,給他開臉的全福婦人讨要賞錢一事,衛楚突然有些心虛。
其實他藏在元宵的狗洞裏的,足足有十二兩四錢銀子。
衛楚邊想,邊自信地伸手探進狗洞,下一刻臉色卻驟變:
“我的錢呢?!”
“八成是被哪個飛賊給偷了。”亡極做出了自己的猜測。
看他難受得厲害,仿佛下一秒便要厥過去了。
亡極嘆了口氣,十分共情地拍了拍錢串子的肩膀,安慰道:“報官吧,十二兩銀子呢,這不是小事。”
作者有話要說:
財迷阿楚立誓捉賊
紅包包繼續~揮舞小手絹.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