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聽見衛璟還算沉穩有力的心跳聲,衛楚心中的緊張感立時消散了不少。
幸好沒事。
本以為他已經病得連氣都喘不勻了,沒想到在府醫長期的悉心調理下,衛璟孱弱的身子竟真的有所恢複。
多年來,衛楚雖一直都生活在侯府內院的死士營中,可裏面的死士卻對除了執行必要任務的營外之事毫不知情,甚至還不如走在街上的百姓所了解的俗事多。
這也是衛楚為何會在達奚夫人來侯府那日,寧願冒着晚歸被罰的風險,也要聽聽京中之事的因由。
在衛楚的記憶裏,所有關于衛璟的事情,都是他偷偷摸摸地聽來的,談不上了解,以至于連皮毛都只算得上是勉強。
如今得以親自守在衛璟的身邊,這是衛楚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事。
見這新娘子趴在自己胸前一動不動,衛璟竟難得地有些慌張。
達奚慈習武他是知道的,可身手會如此奇絕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從卧房門口到喜床所在的方位,怎麽說也有十步之遙,即便她的腳力較尋常姑娘快上許多,也不至于……像道劈在他床頭的閃電一般迅速吧?
連個反應的時間都不給人留。
這麽久以來,在經歷了無論他做多少事,都拗不過達奚慈必然會嫁給他的這件事後,衛璟就已經為洞房之夜做好了準備,想出了對策。
譬如在達奚慈端過合卺酒準備與他交杯的時候,他便在瞬間打亂身體裏運行的內力,引得自己嘔出血來,以舊疾複發的理由來吓退衆人,從而達成無法洞房的目的。
再譬如趁着新娘子去坐花燭的空當,他假裝着急洞房,不管不顧地從喜榻上爬下來,然後一頭栽倒在桌案下,最好是磕出點血來,才會顯得更為逼真。
在這大喜之日裏出了血光之災,怕是任誰也不會再有心情洞房了。
衛璟做出了無數種猜想,但獨獨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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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認為在這些勝券在握的預判下,達奚慈沒有接近自己的可能,因此也不會察覺到自己未曾刻意去用藥物影響心脈的端倪。
暗罵自己大意的同時,衛璟漫不經心地朝新娘子望了一眼。
兩雙眼睛隔着喜帕的縫隙乍一對上的瞬間,兩個人的呼吸皆是一滞。
可還沒等心驚于自己竟如此大意的衛璟移開視線,長睫微顫的新娘子卻先一步避開了與他交彙的目光,作勢要從床榻上離開。
“世子妃,切莫忘了喝合卺酒呀。”
一直守在卧房門口的喜娘突然在外頭出聲提醒道。
她的聲音喜氣洋洋,與卧房內的寂靜氣氛顯得格格不入,硬生生将趴伏在衛璟胸膛上的衛楚吓得一哆嗦,忙不疊地從被子上爬了起來。
沒想到厚重的喜服太過繁複,衛楚胸前褂子上的細碎金鏈勾住了被角處的花紋,蓋頭上的流蘇也纏住了衛璟領口的盤扣。
衛楚不禁驚慌失措。
然而,在匆忙起身的劇烈動作所帶來的互相作用下,衛楚被這兩股拉扯着的大力拽得再度跌回到了衛璟的胸前,曲起的手肘也因為想要支撐住身體而迅速地壓到了一個地方——
相比他之前有所收斂的撲過來的動作,此時這個令人意外的勢頭更顯得尤為沉重了些。
這下衛璟根本不用裝了,直接悶哼了一聲,下意識擡手捂住自己被砸到的脆弱之處:“唔!”
糟了!侯府要後繼無人了!
衛楚頓時臉色煞白,他一把扯掉頭頂礙事的喜帕,坐起身,手忙腳亂地去翻動衛璟的衣裳,想要查看一下他的情況。
衛璟一把攥住身前人的手腕,制止住了衛楚的動作,語氣裏隐含着不可名狀的痛苦:“別!”
再翻就當真要露餡兒了。
“主……”衛楚張口便要稱呼衛璟為“主人”,迅速反應過來後,他擔憂地輕聲喚道:“世子……您沒事吧?實在抱歉……”
衛璟搖了搖頭,松開被他握在掌心的纖細手腕。
想來人家小姑娘也不是故意的。
誰無緣無故地嫁了個病秧子,都會先确認一下這人死了沒有吧。
達奚慈此舉,無可厚非。
更何況,事已至此,他沒有機會再将達奚慈送回到忠勇侯府中了。
甚至非但不能送,而且還要對她更好一些。
畢竟在達奚慈嫁入侯府之前,自己對忠勇侯府的态度确實顯得過于積極主動,若是結為夫妻之後,立刻就變了樣兒,很難保證不會被有心之人看出蹊跷。
只能在暫時穩住她的前提下,另外想辦法了。
衛璟朝衛楚發出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雙目無神,語氣卻頗顯溫柔:“……阿慈,是你嗎?可是摔得疼了?”
聽到衛璟對自己的稱呼,衛楚的心頭泛起了一絲苦澀。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纏綿于病榻間的衛璟。
在忠勇侯府生活的這段日子裏,衛楚聽達奚夫人同他講了不少達奚慈多年來的經歷。
其中不乏許多關于衛璟給忠勇侯府送禮物的事情。
能對一位姑娘如此上心,定是十分中意的。
因為自身不可抗拒的病痛,衛璟無法跟心上人在一起,甚而還要承受被心上人嫌棄的壓力,想到這裏,衛楚不禁為他感到心酸起來。
“世子妃?”
喜娘又提醒了一遍。
衛楚輕咳一聲,回過神來,應了一句:“知道了。”
喜娘的身影這才消失在卧房門口,候在門外的侍女們也被她一并喚走,給世子的洞房花燭夜留下了充分的發揮空間。
身為死士,衛楚從來都沒有碰過酒,更別提在這種令人窒息的緊張狀況下。
他十分不習慣地拎着喜服的裙角,從鋪着大紅桌布的案上端過了兩只精巧的杯子,回轉過身的時候,也仍是低垂着睫毛:“世子,該喝合卺酒了。”
衛璟虛弱地回答道:“……還要麻煩阿慈将酒遞與我。”
為了穩住自己的病弱形象,衛璟根本就沒打算喝這合卺酒,只想着假意接過來,輕嗅一下便開始裝作咳嗽的樣子了結此事。
然而他還沒開始行動,卻聽見坐在床邊的人說道:“世子,您身子不好,這杯便也由我喝吧。”
說完,衛楚抿抿塗着淡薄唇脂的紅唇,端起酒杯,仰頭将杯中酒液喝得一幹二淨。
今夜之前,他從未飲過半滴酒,此刻被這從未嘗過的接二連三的辛辣味道嗆得忍不住咳嗽起來。
“……”
一時間,衛璟突然覺得有些抱歉。
這種無形中給達奚慈帶來的傷害,恍惚間讓衛璟又一次想起了後山被自己打傷的清瘦死士。
“抱歉啊,阿慈,是我無用。”衛璟低着頭,擔心衛楚瞧見自己眼睛可以視物的端倪。
無用是假,可道歉确實是真心實意的。
衛楚忙搖搖頭,反而寬慰他道:“世子的身體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衛璟手上動作一頓,旋即換了個話題,拍拍身側柔軟厚實的大紅喜被,說道:“阿慈,快些躺到榻上歇息吧,累了一天,真是辛苦你了。”
語畢,他默默觀察着衛楚的下一步動作,暗自下定了決心。
只要人一躺上來,他就開始吐血,即便今夜将自己送到其他卧房裏頭,即便……即便是跟那後山的小死士睡在一起,他也絕對不能跟達奚慈洞房。
可令衛璟又一次感到意外的是,衛楚似乎根本沒有與他同床共枕的意思。
身着大紅喜服的新娘子小聲地說了句“好”,然後便徑自走到靠近門口的小榻前,單手摘了鳳冠後,掀開薄被,連半點猶豫都沒有地躺了上去。
衛璟一愣。
這位忠勇侯府的千金這麽好說話?非但如此,還能洞察出人的言外之意?
目睹衛楚這一晚上所有中規中矩的行為後,這回終于是輪到衛璟良心不安了。
總不能讓姑娘家躺在只容得一人寬窄的坐榻上委屈整整一宿吧。
衛璟緩緩從榻上坐起身,側頭詢問道:“阿慈,你怎的不到榻上來睡?”
若兩人只是躺在一張榻上,什麽都不做,能讓勞累了一天的人好好睡個覺,應當也是不要緊的。
卧房裏的紅燭已經燃盡,在這樣的昏暗光線下,視力略差的衛璟實在很難看清與自己只隔幾步之遙的坐榻。
衛楚聽見動靜,發現衛璟要起身,緊忙一骨碌從坐榻上翻身下來,順手摸過了桌上的火折子照亮,然後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床邊,俯身按住衛璟的肩膀,眉頭微皺:“還請世子躺好。”
借着淺淡的火光,衛璟得以看清衛楚帶着幾分緊張意味的臉龐。
未曾褪去喜服的人似乎是困極累極了,只這麽一會兒的功夫便睡了一覺,墨色的眼瞳仿佛被水洗過般清澈幹淨,眉心的花钿還未卸去,襯得人在慵懶的氛圍裏又多了幾分惑人心神的妖異。
衛璟擔心暴露,不敢随意移動視線,只目不轉睛地盯着衛楚身後灰蒙蒙的暗處,裝得像模像樣。
“世子還是盡快歇息吧,多睡覺對世子的身體恢複有好處。”
衛楚被酒嗆得難受,說話的時候仍舊帶着點掩蓋不住的鼻音。
衛璟還欲待說些什麽,可剛一張嘴,便發覺自己竟被人點了穴,整個脊背都僵直得半點動彈不得。
衛楚将手從衛璟背後靠着的軟褥中抽出,低聲解釋道:“抱歉,穴道兩個時辰後會自動解開的,世子快些阖眸安睡吧。”
雖有沖破穴道的能力,卻無擅自沖破的勇氣,衛璟只能借坡下驢,被人扶着躺回了被窩,老老實實地阖上了眼睛。
如此折騰一番,再躺回到坐榻上的衛楚頓時困意全無,他掖了掖被角,望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上弦月,開始漫無目的地神游天外起來。
衛璟眼盲,瞧不見自己的樣貌,所以在今後兩人共處的生活中,只要交談時小心着些,便不會輕易露出馬腳。
但閱人無數的長公主殿下與鎮南侯可就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了。
衛楚的眉間浮上憂色。
車到山前必有路,權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長期經歷着嚴苛訓練的衛楚總是能夠在寅時剛過的時候便早早醒來。
擔心會吵醒了衛璟,他睜開眼睛後,也只是板板正正地躺在被子裏頭,摳着手指頭發呆。
突然,衛楚仿佛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下意識地從榻上坐直了身子。
凡事宜早不宜遲。
衛楚一向沒有拖沓的習慣,輕聲疊好坐榻上的被子後,他四處環視了一周,終于在衛璟露在被子外面的手邊看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
閉上眼睛,人的聽力會變得越發敏銳。
早在衛楚從坐榻上起身的時候,衛璟就已經醒了。
隐約察覺到衛楚似乎湊了過來,衛璟害怕他來探自己的脈,便假意翻了個身,順勢避開了觸碰。
衛楚的指尖落了空,不過好在人還好好地活着,他也就放下了心,再次回頭确認了一遍床上的人确實睡得正熟,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被衛璟壓在身下的一塊白帕,捏在手中猶豫了好半天。
衛璟的聽力極好,絲帛被衛楚從被褥間抽去的動靜讓他有些疑惑。
什麽東西?
他無心娶妻,自然也就不知道喜床上的每一樣東西都是什麽用途,那塊白色帕子更是被他嫌顏色礙眼地推到了一邊。
衛璟窩在厚厚的棉被裏,默不吭聲地打量着衛楚接下來的動向。
忽然,一道利刃出鞘的聲音傳來,衛璟耳朵一立。
難不成達奚慈在夜裏被人掉包了?否則怎會在大婚的第二日要對他下手?
衛璟微微眯起眼睛,暗自攥緊了拳頭,準備在危險襲來的瞬間,将對方一擊斃命。
可等了半天卻還是沒有動靜。
刀尖緩緩剌過皮肉,帶起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裂聲響。
“啪嗒……啪嗒……”
殷紅的血液滴落在素白的喜帕上——
一滴、兩滴,刺目的顏色肆無忌憚地蔓延。
衛璟微怔,目光靜靜落在了衛楚面無表情的臉上。
許久,才緩緩移開了視線。
衛楚正專注地盯着手臂上被自己劃出的近一寸長的滲血創口,并未察覺到衛璟醒來。
昨夜喜娘在外頭對他說的話還猶在耳畔:
“世子妃要仔細着些,千萬要讓喜帕上沾上您和世子的喜慶,這樣長公主殿下看了才會開心。”
說這話的時候,喜娘臉上的表情用擠眉弄眼來形容也不為過。
衛楚瞬間便明白了她話裏的意思,指尖在寬大的袍袖中蜷了又蜷,半晌,才紅着耳尖點頭應下。
估計喜娘是顧忌他嫌棄衛璟,便接着說道:“世子妃今日嫁進府中,一來是為了從前的婚約,這二來呀,便算得上是給世子爺沖喜了呢,所以呀,這落俗不可避免,還望世子妃體諒。”
可憐衛楚永遠不會知道,這是喜娘仗着他不懂,擅自給他施加的壓力。
衛楚只當是長公主殿下真的吩咐過了,他也只得照辦。
畢竟無法有夫妻之實,他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完成任務了。
喜娘一早兒便候在了門外,見衛楚遞出了喜帕,當場笑得心滿意足,一套吉祥話張口就來,說完,又叮囑衛楚道:“世子妃,洗漱過後,要按規矩,去給長公主殿下和侯爺敬茶了。”
衛楚應下。
衛楚原想着這染血喜帕只有長公主殿下一人看到便可,哪成想這整座鎮南侯府的人都相處得這般融洽。
甚至長公主殿下竟是個願意與民同樂的主兒,一看見喜娘手中的那塊帶血的喜帕,整個人的狀态立馬變得激動了起來,難以置信地問身邊侍女道:“稚秋,這可是真的?我兒出息了?”
稚秋連連點頭,看上去也格外高興:“是真的,夫人,是真的!”
即便有了稚秋的肯定,浮陽長公主也還是不敢相信似的,抓着那喜帕翻來覆去地看,末了,才恍然想起自己應當去清沐閣瞧瞧倆孩子的戰況。
衛楚打死也沒有想到,堂堂北瑜長公主殿下竟如此平易近人,府中娶了新媳婦,還沒等被敬茶,自己倒主動先過來了。
這邊衛楚剛扶着衛璟坐上了輪椅,清沐閣的院門便被浮陽長公主一把推開,喜笑顏開地問道:
“阿璟阿慈,昨夜可是累壞了?”
沒等衛楚臊紅着臉俯身拜見,浮陽長公主便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肚子,轉頭高聲吩咐下人道:“稚秋,快将宮裏送來的千年人參找出來給世子和世子妃炖湯喝!”
“母親,我不……”衛璟想要插嘴。
哪成想浮陽長公主壓根兒就不給他這個開口的機會:“一會兒我親自去後院兒逮只黃母雞,加上枸杞子,肉苁蓉,還有什麽來着……”
衛璟再次嘗試:“母親,我不想……”
“對了,還有淫羊藿……杜仲……還有……還有鹿茸!來人吶!去皇兄的獵場給本宮牽頭新鮮的鹿來!”
浮陽長公主一拍手,風風火火地便出了清沐閣的院門,只留下正襟危坐在輪椅上的小世子,和一臉呆若木雞狀的懵逼世子妃。
衛璟、衛楚:“……”
作者有話要說:
衛璟:我不想……
長公主:不,你想。
卡字狂魔真的快累死了,今天要早早睡覺,嘤~
紅包包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