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見衛楚竟然真的答應了,達奚夫人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時,隐約還有些疑惑。
北瑜雖然民風開放,達官顯貴納男妾、尋常百姓娶夫郎之事也并不稀奇,但這眼前的十七,明顯是個孤高冷傲的性子,怎會如此輕易地便答應了替嫁的這件事?
難道這十七原就……鐘情于鎮南侯世子不成?
在見到陳全帶回來的這幾個死士之前,達奚夫人從未見過鎮南侯府的暗樁,但有關于他們的事情,她卻聽得不少。
如非統領派遣,死士是絕對不可能在素日裏見到侯府的各位主子的,所以十七與衛璟相識的可能性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微乎其微。
那麽歸結到底的說法便只能是,少年如此積極配合的态度,終究還是出于忠誠的緣故。
達奚夫人不禁越發地對這死士感到由衷的敬佩起來。
“方才見你身上那許多的傷口,可是之前在外執行任務時所留下的?”
達奚夫人心知鎮南侯府必不會随意濫用私刑,否則這孩子也不會如此對侯府有着這般死心塌地的歸屬感。
衛楚聽見她突然問了這麽一句話,雖覺得奇怪,但還是從容答道:“是,但請夫人放心,決計不會耽誤到……”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達奚夫人略帶埋怨地打斷道:“莫要再說這些,從現在起,你要以阿慈的身份與我相處了,千萬不要忘記了這事。”
衛楚愣怔着點點頭,可眼底的困惑卻暴露得十分徹底,顯然是沒有明白達奚夫人的意思。
達奚夫人的貼身侍女落玥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替自家主母為發愣的衛楚再度解釋了一遍:“夫人的意思是,從今日起,她便是你的母親了,還是要盡快習慣一下。”
衛楚的手指一頓,睫毛微微發着顫,“……母親?”
這個稱呼對他來說太過陌生,陌生到讓他一時間……竟有些學不會這兩個字的音調。
“哎,”達奚夫人含笑應了一聲,“到了鎮南侯府上,稱呼長公主殿下和鎮南侯也要時刻謹記,切莫忘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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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楚抿了抿唇,心頭湧上了一陣莫名的酸澀情緒:“是……母親。”
達奚夫人點點頭,接着說道:“聽你的聲音倒還不算十分低沉,僞裝起來應當不會太過麻煩,也幸好我家阿慈好武,外人皆知她像個假小子一樣,所以聲音粗些細些,并不會有人去深究。”
衛楚默默記在了心裏。
“鎮南侯世子對阿慈的好感,我以為,可能是源自于阿慈并未同他解除婚約的這件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聖上所賜的婚約又怎能輕易解除,畢竟世子他是……”
達奚夫人的聲音一頓,她再度擡眸打量了一下衛楚。
她不知道這孩子是否清楚衛璟的真實身份乃是當朝皇子的事情,但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所以在談及此事時,達奚夫人明白,自己并不能莽撞地告知,以免給鎮南侯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衛楚但凡聽到有關于衛璟的話題,都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墨色的眸子由于專注的緣故,變得越發幽深起來。
他還想再聽聽達奚夫人說些有關于鎮南侯府的事情,可再度襲來的頭暈竟讓他連凝神都做不到。
不過盡管如此,衛楚還是将修剪得極短的指甲攥緊在掌心,以此來讓自己的神智保持清明。
但達奚夫人卻似乎其他的事情要做,朝衛楚揮了揮手,說道:“好了,不要站在這裏曬太陽了,曬得頭都昏了吧,讓落玥帶你……”
達奚夫人的話音未落,仍舊立于檐下的少年身形便晃了晃,随後脖子一軟,失去了意識。
“哎喲!這怎麽回事?快來人!落玥,快去叫秦大夫過來!”
之前為了檢查身上的胎記,達奚夫人雖然讓衛楚脫了衣裳,但畢竟是有女眷在場,沒有脫得那般徹底,如今大夫到了府上,想要查明衛楚昏厥的緣由,還是要仔細檢查一番才行。
“秦大夫,這邊,小心門檻。”
落玥一路引着平日裏給達奚夫人診脈的秦大夫,疾步走進了暫時安置衛楚的卧房,
死士在經歷多年的嚴苛訓練後,即便是在睡夢中被人碰觸,也會立刻恢複清醒,并且本能般地出手,将來者一招致命。
可憐秦大夫撚着胡須,剛準備俯身坐到床邊,伸手去碰碰床上人的手指,喉嚨便被一只瘦削有力的手緊緊鉗制住,掙脫不得!
“唔!達達……”
被堵在口中的“達奚夫人”叫不出來,秦大夫一度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奈何橋下的忘川河。
“十七,十七,快松手!”
達奚夫人也沒見過這種架勢,為了解救已經開始翻白眼的秦大夫,她只能撸起袖子,硬着頭皮沖了過去,用力握住衛楚的手腕,拼命晃動着,“再不松手,人就要死了!”
聽見達奚夫人的聲音,衛楚恍然從夢魇中回過神來,下意識松開了手中對自己的安危沒有威脅的脖頸,垂眸表示歉意:“抱歉。”
“唔咳咳咳咳……”
秦大夫死裏逃生,顧不上醫者的儒雅風範,踉跄着朝門口的方向退了兩步,滿眼防備地瞪着衛楚,小聲地問落玥:“這……這什麽人?”
看着身骨……倒像是個哥兒?
肩膀比女子倒是寬闊許多,可卻也不能以尋常男子的寬厚骨架來衡量。
在如今的這個世道上,很多哥兒都不願意被別人知道了身份。
這是因為哥兒的身份會受到很多限制,譬如說不能考官,不能行醫,甚至是無法擔任一個尋常男子在外面找尋活計、養家糊口的責任,所以很多哥兒都會故意隐瞞自己的身份,努力不讓別人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這個少年受了如此多的傷,定然有他的難言之隐。
若是因為自己的多事,從而影響到了他未來的人生,對他來說,豈不是太過不公平。
更何況,哥兒應是知道自己是哥兒的,又何須他來多嘴。
罷了。
見秦大夫杵在那裏,一副傻掉了的樣子,落玥緊忙給秦大夫端了杯茶水,苦笑着回答道:“我們家三小姐。”
秦大夫再次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竟是那個拳打街頭老惡霸,腳踢巷口家暴男的那位忠勇侯府三小姐。
莫不是自己真的推測錯了?
達奚夫人雖是婦道人家,但年輕的時候,畢竟也是家族裏提過刀騎過馬、見過大世面的,看秦大夫的面色已經恢複成了往日的狀态,便禮貌地邀請道:“秦大夫,還請您繼續診脈吧。”
秦大夫卻驚魂未定道:“夫人,且容老夫……先給,先給自己診一診……”
達奚夫人:“……”
秦大夫給衛楚診完了脈,兀自移步到桌案邊的凳子上,懸着筆尖,沉默不語。
見他面前的紙上并無半點墨跡,達奚夫人不禁替衛楚的身子捏了把汗:
“秦大夫,發生什麽事了嗎?我家阿慈的身子,除了這傷,還有其他的問題嗎?”
秦大夫砸了咂嘴,猶疑不決地說道:“三……小姐的身子,有極多舊傷,許是之前習武時太過勇猛,待這次身體痊愈後,定要小心着些才是,另外,三小姐的心中也是憂思郁結,還望達奚夫人平日裏要多與三小姐溝通,讓她感受到家人的溫暖,這樣才對身子的恢複有好處。”
落玥點頭應下,随即吩咐一旁的侍女道:“雲鴦,你且謹慎記着,日後莫要讓三小姐在練武時失了分寸。”
雲鴦原是達奚慈的貼身侍女,此番府中出了這麽大的事,最着急的人卻不是達奚夫人,而是唯恐自己性命不保的她。
如今事情有了轉機,雲鴦自是将活路抓得牢牢的,落玥吩咐什麽便答應什麽。
趁着兩人交談的工夫,秦大夫再次陷入了沉思。
方才查看這位三小姐的身上傷口時,雖被達奚夫人提前用衣物遮住了重要之處,可他還是對她的真實身份産生了質疑。
憑借多年的行醫經驗來看,床上那所謂的三小姐,定是哥兒。
秦大夫得出結論,想着再看一眼衛楚的臉,确認一下自己的推斷。
然而他剛一擡起頭,就迎上了衛楚同樣朝他望過來的視線。
那眼中仿若藏着用寒冰鑄成的利刃,只消一眼,便能用冷冽的劍氣抵死他的咽喉。
秦大夫身子一哆嗦,立馬在心中推翻了自己的疑慮。
定是診錯了。
這樣強悍的性子,怎麽可能會是柔柔弱弱的哥兒?
趁着秦大夫還在寫藥方,達奚夫人回過頭,深深地看了一眼仍躺在枕上閉目養神的少年。
良久,才幽幽地嘆了口氣,拍拍落玥的手背,低聲吩咐道:
“大婚之後,我要親自去一趟北境。”
***
在忠勇侯府住了大半個月,得到一衆人精心呵護的衛楚很快便痊愈了。
他被達奚夫人吩咐着在教養嬷嬷的指導下,學會了該如何向長公主殿下和鎮南侯回話。
平日裏,就算世子眼盲,看不見衛楚,但是衛楚難免要面對長公主殿下和鎮南侯,若是不謹慎,難免會被他們瞧出些許端倪。
除此之外,衛楚又慢慢掌握了些達奚慈平日裏做得頗為熟練的技能,總算是讓達奚夫人徹底放寬了心,撤掉了吩咐在北瑜國境內各大城池門口蹲守達奚慈蹤跡的人手。
忠勇侯府中得知達奚慈逃婚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如今衛楚又聰慧地将達奚慈的表情習慣學了個八|九成,就連雲鴦有時都會忘記,面前的少年并不是從前的三小姐一事。
……
大婚之日在京中人的議論聲中如約而至。
衛楚老老實實地坐在銅鏡前,任憑一群人圍在他身邊,一會兒給他梳頭發,一會兒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嚷半天。
他的耐心算不上好,但今日卻例外。
一想到過會兒穿上喜服後,會被轎夫們送去的地方,衛楚的心跳便抑制不住地有些加速。
等待的時間太久,讓衛楚覺得,就算是意識到自己夙願成真了之後,他竟也還是不敢輕易相信這是真的。
身邊有些聒噪的交談聲仍是不止。
衛楚原想着,只要能回侯府,便由着她們折騰自己,總不會比挨刀更難受。
因此即便是為他開臉的全福婦人放下了手中的牛角梳,回轉過身,從桌上的托盤裏拿出了兩根棉線的時候,衛楚都還是這樣想。
可是直到那婦人将纏着銅錢兒的棉線挨到他的臉上——
衛楚險些當場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他擡手碰了碰頰邊那片一時間顯得頗為陌生的皮膚,困惑地問道:“……這是何物?”
“三小姐且忍一忍,開臉是會有些痛感,但這也是為了三小姐與世子爺的福澤,很快便好了。”
行吧,為了衛璟,他都可以忍。
“結束了嗎?”
衛楚以為只刮一下,疼過了之後也就不會再經歷了。
“這只是開始呢,開臉是要将三小姐臉上的細小毛發盡數刮去,這樣才會讓鉛粉更好地貼合在皮膚上,妝效才會越發地漂亮。”
衛楚極為緩慢地倒吸了口涼氣,認命地閉上眼睛。
“而且呀,老身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是這京中最為年長的全福之人,所以啊,老身定會将福氣帶給三小姐和世子爺的。”
“三小姐果然是英姿飒爽,女中英豪,眉宇的形狀生得讓老身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實在沒處兒下手。”
……
衛楚臉上的痛苦不斷,全福婦人的嘴巴不停。
“就你會說,這是想朝三小姐讨些賞錢不成?”落玥從旁調笑道。
聽到被讨要賞錢,衛楚忍不住地有些緊張起來。
他原本就是個身無長物的窮死士,之前被陳管家從鎮南侯府中帶出來的時候,更是連自己藏錢的狗洞都沒來得及翻,便被一路帶到了這裏。
如今卻有人惦記着讓他給人發賞錢,衛楚不禁在袖中蜷了蜷手指。
他哪裏有錢給她們。
“喏,三小姐賞的,”雲鴦見衛楚一臉難色,忙自掏荷包替他壯了臉面,“快些為三小姐上妝吧,若是誤了及時,別說夫人了,便是長公主殿下都饒不了你們。”
衛楚的膚色原本就白皙,因此無需去塗抹太多的鉛粉,從而也省下了不少時間。
突然,落玥驚聲道:“怎的忙活了這麽多天,竟忘了給三小姐穿耳!這耳墜子該如何戴得上去?”
穿耳?
衛楚下意識想到了死士營中的刑罰,被落玥輕輕地捏住耳垂揉搓後,才回過神來,問道:“如何穿耳?”
言外之意似是要自己動手。
“穿耳便是用鉛條夾着耳垂反複摩挲……”正幫衛楚貼額間花钿的侍女為難地解釋道,“可現已沒時間去用鉛條慢慢磨蹭了……”
“三小姐!”
雲鴦驚呼一聲,衆人順着她的視線望了過去——
只見衛楚拿起今日準備戴在耳朵上的紅珊瑚耳墜子,對準了耳垂正中,指尖微一用力,尖利的銀針便刺入了皮肉。
鎮南侯府世子大婚,在北瑜全境內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甚至有好事者竟不遠萬裏地提早出發,只為了一睹這京中空前絕後的恢弘盛況。
一向要強的浮陽長公主自然不會教他們失望。
從鎮南侯府到忠勇侯府的十裏長路上,早就被她命人鋪滿了大紅的喜毯,路兩旁的樹上,硬是在寒冬之際綴上了簇簇鮮花,全然一副極奢極侈的樣子,似乎生怕有人會尋到一些纰漏,從而低看衛璟一眼。
八擡大轎風風光光地将達奚家的三小姐馱進了鎮南侯府的大門。
進了府門,外面的人便無法再瞧見裏面發生的境況,但這一路上的風光卻足以證明鎮南侯府對衛璟的重視程度,徹底堵上了所有居心叵測之人的嘴。
衛楚從不知成親竟是如此勞累的一件事,即使他根本沒有與衛璟在堂前跪拜天地。
按照婚約的日期,達奚慈并不是以沖喜的身份來到鎮南侯府,所以浮陽長公主也不會讓她與公雞拜堂,而是讓喜娘直接将她送入了洞房。
衛楚蒙着蓋頭,後背緊貼着房門,暗自按下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髒,抿緊了嘴唇。
衛璟就躺在離他不足十步的大紅喜床上。
面對着這段日子裏早已設想過無數次的場景,衛楚卻不敢再往前半步。
糾結了良久後,他終于鼓起勇氣,攥緊喜服的寬大袖擺,小心翼翼地朝床前走去。
頭上的鳳冠輕輕晃動着,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在靜谧的屋子裏顯得尤為明顯。
而按照常理來說,這種程度的響動,無論如何也會吵醒熟睡的人,可床上的衛璟卻毫無反應,甚至連胸膛的起伏都不甚明顯,就像是……
衛楚的心驟然被一只無形的鐵手攥得死緊。
他再也顧不上接下來的流程和禮儀,匆忙拎着裙擺朝喜床跑了過去。
冷風裹挾着淡香襲來時,衛璟已經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可那新娘子卻一頭貼在了他的胸膛上,半天才舒了口氣:
“還活着。”
衛璟:???
作者有話要說:
衛璟:在媳婦眼裏,我就這麽容易挂掉嗎?
楚楚:快別說話了,當心累壞了聲帶
晚安早安寶子們~下午或者晚上還有一更,嘻嘻,紅包繼續~~~揮舞小手絹.G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