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戲命從後山回來的時候,衛璟正倚在幾個疊在一起的軟枕上慢悠悠地喝着藥。
見是戲命大人裹挾着寒風走了進來,侍女們手上的動作頓時變得越發小心翼翼起來,畢竟相比床榻上需要人細致照顧的世子,這位剛進門的影衛統領才是令府中所有侍從們都感到害怕的人物。
戲命回身關好卧房門,也不言語,就那麽冷着一張生人勿近的俊臉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盯着衛璟喝藥,吓得侍女們恨不能衛璟喝一口水,她們便端着水壺添一口水,以此來向戲命證明她們并未怠慢了世子爺。
衛璟裝病人裝得正累着呢,戲命這時候進來,剛好可以将他從百無聊賴的狀态中解救出來。
于是,他試探性地伸出手,将瓷碗遞了出去,等待侍女接過,同時問道:“是戲命嗎?”
看衛璟在那處演得津津有味,戲命只能照常配合。
他略一抱拳,聲音裏帶着幾分每每見此情景都會壓制不住的悲痛:“小主人,是我。”
衛璟坐直了身子,假意失焦的目光完全沒有找對戲命所在的方向。
他溫和地詢問道:“剛從母親那邊過來?”
說完,還沒等戲命作出回答,他又對床前等着伺候的侍女們吩咐:“你們先下去吧。”
戲命側身避開端着茶壺茶杯離開卧房的侍女,回答道:“是,長公主殿下讓我來照看小主人。”
他話音剛落,最後一個出去的侍女也剛好将卧房門關好。
聽見門外的腳步聲井然有序地離開後,衛璟才緩緩舒了口氣,懶洋洋地躺回到軟枕上,等待着戲命必然如影随形的調侃。
“待到事成後,我看你倒應當去戲班子做那臺柱子。”
戲命的身份雖是護主的影衛,可也是教授衛璟武功的師父,兩人在多年的相處中,早已成為了亦師亦友的關系,因而與衛璟交談時,戲命便不會那般拘泥于主仆之間的禮節,甚至被浮陽長公主特意吩咐過,無需稱呼衛璟為世子,亦不可自稱為衛璟的屬下。
衛璟順手丢給戲命一個飽滿的蘋果,待戲命穩穩接住後,又自己拿了一個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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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命內功深厚,耳力非凡,百尺之外的動靜于他而言,不過與尋常人聽聞眼前事般清晰,故而在保證清沐閣周圍沒有不該存在的人後,戲命便開啓了陪聊模式。
“小主人今日還要給達奚小姐送禮物過去嗎?今日打算送什麽,方天戟還是流星錘?”
戲命清楚衛璟送禮物的真正意圖,可如今見達奚夫人無論對衛璟的做法,還是對衛璟這個人,似乎都非常滿意,所以在得知那些名馬名劍回不來之後,語氣便帶了幾分揶揄的意味。
衛璟散漫地聳聳肩,故意順着戲命的話頭,笑着拿捏起了腔調:“也不能送的那麽頻繁,不然會顯得本世子像個只知讨好的癡人。”
“小主人未免太謙虛了,你已經将自己的癡人形象牢牢穩固在這京中每一個百姓的心中了。”
衛璟笑着略過戲命的玩笑,想起了自己的正經事。
“那死士呢,可尋到了?”
戲命搖搖頭:“未曾尋到,并且也尋不到了。”
死士營中素來有着森嚴的秩序,每個死士都有自己的編號,平日裏執行任務的時候,便是晚歸半個時辰被統領發現,都會遭受責罰并記錄在冊,又怎會發生尋不到人的情況。
因此衛璟不禁有些奇怪:“為何?”
“營裏的死士,今日不光是被達奚夫人帶走了幾個……”戲命微微皺眉,似是對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感到十分不滿,“我去死士營查人的時候,發現算上達奚夫人帶走的三個,這段時間以來,死士營裏已經共計被帶走了十五人。”
“怎會如此?”
戲命一向将死士們生殺予奪的權利死死掌握在手中,在他的嚴謹看管之下,如何會發生丢失死士這種荒唐的事情。
“除了我,有權利決定死士去向的人,除去長公主殿下之外……”
戲命拿起水盆邊搭着的布巾,順手開始擦拭仍挂着些血跡的刀刃,繼續說道,“便只剩下侯爺了。”
“姑父帶走那麽多死士做什麽?”
衛璟将這話問出口的同時,心中便已經隐約有了答案。
他聽見過下人們讨論侯府中的死士,也從他們的交談中得知,京中無論商賈還是權貴,都十分眼紅于鎮南侯府中的這群保人性命的暗樁。
可即便他們願意出價黃金萬兩來換取出入平安,鎮南侯府也不肯松動半分。
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如今的鎮南侯楊赫已非當年那個兩袖清風的狀元郎,多年來浸淫在魚龍混雜的朝堂之中,他自然難以獨善其身。
在面對極致的誘惑時,沒有人能夠做到當機立斷地拒絕,鎮南侯也不例外。
若不是永朔帝念及他功勳卓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處理他的貪賄之事,整座鎮南侯府怕是已經被血洗多次了。
“雖然在侯府中,死士的身法大多不及影衛,可若是将他們帶出去,放在尋常人的身邊,莫說是影衛身份,便是前鋒将軍也做得。”
戲命深知訓練出一名合格的死士有多艱辛,讓他一時間接受這種程度的損失,屬實有些困難。
“死士只能有一主,那些被帶走的死士,早已被消去了所有痕跡,被帶出去之後,這些獲得新主的死士完全可以勝任影衛之職,怕是費盡周折,也難以将他們尋回了。”
衛璟突然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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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楚常年隐匿在黑暗中,與夜色為伴,此時突然站在太陽底下,難免還是有些不習慣。
他站在廊下,半張臉被藏入了陰影裏,他微微移開視線,避免與陽光照射過來的方向發生交彙。
日光落在衛楚低垂的眼睫上,在下眼睑處投射出賞心悅目的形狀,柔和的光影被他高挺的鼻梁切割得半明半暗,竟莫名地将他的冷然氣勢顯得柔和了許多。
明明是溫暖和煦的正午時分,少年蒼白的皮膚卻仿佛泛着冷光,無法被暖意滲透一般。
達奚夫人注視着他,頗為耐心地等待着衛楚的回答。
雖然不清不楚地就被帶到了忠勇侯府的這件事,讓衛楚覺得十分困惑,甚至是憤怒,但他即便怒火中燒,也沒有沖動地出言得罪眼前的這位忠勇侯夫人。
因為他的心中仍是抱有一線希望,可以回到鎮南侯府的希望。
對所有的死士和影衛來說,沒有什麽比做一個光明正大的護衛還要讓人心動的事情了。
可衛楚的志向卻不在此,他只想實現自己一直以來為之努力的心願……成為那人的影衛。
因此這種千載難逢的好事,于他而言,可以說得上是毫無用處。
經歷了死士營中一次又一次的角逐比拼,衛楚對自己的應戰能力還算有些自信,更何況離開了鎮南侯府,能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僅靠忠勇侯府這點府兵的戰力,想要與他對抗,無異于是癡人說夢。
但衛楚深切地明白,他現在還不能選擇硬來的這個下策,而是要讓達奚夫人主動放棄讓自己成為忠勇侯府影衛的想法。
“十七。”
衛楚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取的,除了亡極之外誰也不知道。
而十七,是他在死士營中的編號。
單有殺人價值的死士與心思敏捷的影衛不同,在那個暗無天日的地方,死士只有編號,沒有至親,更沒有姓名。
有幸成為影衛之後,才能夠獲得擁有名字的權利。
“十七……”
達奚夫人輕聲重複着衛楚的話。
站在一邊的陳管家權當達奚夫人是因為從未見過渾身殺氣的死士,所以整個人才變得這般遲緩呆滞。
他清了清嗓子,忙不疊地向達奚夫人确認着自己的判斷:“夫人,看這死士的容貌,便知小人的确沒有妄言。”
達奚夫人沒有理會他,而是匆匆從座上起身,甚至顧不得當家主母的端莊,走到衛楚身前。
她的身量只到衛楚的下颌,站在個高腿長的少年旁邊,達奚夫人只能微微仰着頭看他:“你叫十七?”
衛楚同樣垂眸凝視着她的眼睛,半晌,才點點頭,算作答複。
達奚夫人擡起手,作勢要去握住衛楚的手臂,可還沒等碰到衛楚,她就被一旁的陳管家沖過來攔了下來,口中爆喝:“夫人當心!”
死士會本能地出手攻擊主動觸碰自己的人,衛楚也不例外,可看着面前中年婦人含着淚光的眼睛,他突然遲疑了一下。
就在衛楚的猶豫間,達奚夫人已被陳管家命令侍女扶到了一邊,陳管家正滿眼防備地盯着他,手上做出了徒勞無功的迎戰姿勢。
對上衛楚那雙似乎藏着冰淩的眼睛,陳管家強忍着恐懼,硬是在自家主母的面前做出了生死不懼的架勢,訓斥衛楚道:
“別忘了,莫副統領吩咐過,你既已成為忠勇侯府的人,那麽一切事宜,便要按照侯府的規矩來。”
衛楚沉默不語,但不反駁的行為,便也算得上是默認了陳管家的話。
達奚夫人仍舊認認真真地打量着衛楚,仿佛想要透過那雙不摻雜一絲感情的眼睛,去尋找到某些被掩藏的事實。
“你且将……你的左手手臂露出來。”
達奚夫人像是在确認着什麽,堅持要看衛楚的手臂。
想着這并不算是過分的事,衛楚便也沒太在意,抽開腕間護手的帶子,将修長削瘦的手臂露了出來。
看清衛楚的手臂後,達奚夫人身邊的侍女一個沒忍住,尖着嗓子叫了一聲,“啊呀——!”
衛楚的手腕上仍有血痕,是前日進行刺殺任務時不慎留下的猙獰傷口。
這種已經過夜的小傷在衛楚看來,幾乎是已經快要愈合了的程度,可在沒有見過這等傷況的侍女們眼中,便猶如死了人一樣的恐懼。
達奚夫人剛要伸手去觸碰那手臂上浮腫着的血痕,卻又被陳管家高聲提醒道:“夫人,還是要當心些啊!”
“來,把手擡高一些。”
衛楚雖然覺得奇怪,但面對這副樣子的達奚夫人,他只覺得自己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她為何如此,莫不是自己長得和她的孩子十分相像?
鬼使神差地,衛楚再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竟真的十分配合地将手擡高了些,方便達奚夫人查看。
反複仔細地看了幾次後,達奚夫人又讓衛楚露出脊背、腳腕和膝蓋,皆是沒有尋到她想要看到的東西。
她終于失望地搖搖頭,喃喃自語道:“沒有……什麽都沒有。”
“夫人,沒有什麽?”
陳管家對達奚夫人今日的反應感到十分困惑。
夫人的态度,倒像是不小心将這死士錯認成了誰一樣。
“竟真的不是。”
達奚夫人踉跄地被侍女攙扶着坐回到了椅子上,失魂落魄地嘆了口氣,“也對,怎麽可能是他呢。”
當年她明明親眼看見了那孩子的小小屍骨,今日又怎會以為面前的清俊少年,便是那孩子長大之後的模樣呢。
只能說造化弄人,太過巧合罷了。
徹底死了心後,達奚夫人對衛楚的态度也并未變得無情,只是言語間帶上了些許疏離:
“你既已成為我達奚家的護衛,那麽一切事宜便要聽從我的吩咐。”
達奚夫人自是看得出衛楚整個人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抗拒情緒,見狀,她也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會願意自今日起只聽從我的指派,你想回鎮南侯府,對嗎。”
從前聽聞侯爺說過戰場之事,在藏蕃那邊,有種獒犬名為蒼猊,身形高大,生而勇猛,對陌生的來者有着極強的敵意,使人望而生畏,不敢輕易靠近。
可它的戰力卻讓無數戰士眼紅垂涎,卻始終礙于無法使其聽從自己的命令,而只能望眼欲穿地等待着機會。
如若真的想要利用蒼猊作戰,那麽只能花費高昂的價格,将它的主人一起買下來。
因為蒼猊一生只認一主,若是在幼年時期便對起悉心照料,即便主人在後來的日子裏是何等凄慘的困苦,蒼猊也絕不動搖,追随之心至死方休。
或許鎮南侯府在俘獲人心這一點上,真的有着無與倫比的過人之處吧。
衛楚對達奚夫人看穿自己心事的能力感到有些驚訝,畢竟自從來到忠勇侯府,他便十分聽話地表現出毫不抗拒的樣子,此時被達奚夫人如此輕而易舉地點破,衛楚的心情立刻輕松了不少。
他誠實地點了下頭,等待着達奚夫人的後話。
“我聽聞……”達奚夫人的目光帶了些許探究的意味,“死士為執行任務,多少都會些易容之術,此事可是真的?”
即便這個十七的長相已無需再用易容的手段去刻意貼合達奚慈的樣貌,但達奚夫人還是想多做出些準備。
由于身上的傷口,衛楚此時還發着熱,頭腦昏沉不已,雖聽得見達奚夫人的話,卻根本無法迅速作出回應,只能言簡意赅地回答道:“是。”
“你想回鎮南侯府,倒也不是不可以……”
“夫人此話當真?”
聞言,衛楚的眼睛亮了亮,竟罕見地顯露了些少年人才有的稚氣。
達奚夫人看他臉上難得地有了笑意,心情也跟着變得輕快許多:
“不過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衛楚的腰背挺得筆直,長睫輕顫:“夫人但說無妨,十七定當盡力而為。”
達奚夫人見他答應得痛快,便仍是從容不迫道:“你與我家阿慈生得極為相似,所以……”
衛楚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達奚夫人像是看透了衛楚的心中想法,朝他點點頭,似是認同了他心中的想法:
“下月初八,由你,替阿慈嫁給鎮南侯府世子,衛璟。”
聽見達奚夫人的話後,衛楚驚得險些當場嗆咳起來,他立馬去看達奚夫人的眼睛,想要從她的眼中辨別這句話的真僞。
“鎮南侯世子喜歡我家阿慈,可我家阿慈逃婚了。”
衛楚倏地攥緊拳頭,凝神細聽。
達奚夫人完全不擔心衛楚知道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喝了口茶,接着說道:“你忠心于鎮南侯府我明白,所以,你才更要考慮世子的身體狀況。”
衛楚被她說中了心思,只能暫且默不作聲地将事情的前因後果聽完,任憑達奚夫人勢不可擋地動搖着他的心。
“世子眼盲病弱,不會發現你的身份,況且,他與我家阿慈已是多年未見,兩人的婚約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事情,在京中顯貴裏并不是什麽稀奇事。”
“可若是被世子得知這種尋常男子都難以承受的事實,卻放在如今如此病弱的世子身上,你覺得,他還能夠撐得過這個冬天嗎?”
傍晚的冷風侵入衛楚稍顯單薄的衣領,他安靜地站在那裏,低着頭,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直到餘晖消散,夕陽落幕,衛楚才仿佛是下定決心般地擡起頭,啞聲答道:
“好,我嫁。”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寶子們~紅包繼續~
【阿楚是哥兒,可以生寶寶的,所以跟尋常的龍鳳胎不太一樣,他和姐姐長得非常相似~muamua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