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沐閣。
“小主人,算我求你了,”戲命看着早已躺回到床上假裝休息的少年,無奈地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在卧房裏待着吧,你的身體畢竟還沒有康複,餘毒也還未徹底清除。”
從死士營的訓練場裏回房後,戲命從當值影衛的彙報中得知,夜裏後山出現了個身手極好的刺客,府兵們循着他未曾刻意掩蓋而留下的蹤跡,發現他竟在府中極為猖狂地溜達了一圈兒,但除去打暈了個死士之外,完全沒有破壞侯府的任何東西。
戲命連想都沒想便知是偷溜出來的衛璟。
聽完戲命的說教後,衛璟卻并不認可他的養身方式:“我倒覺得出去跑了一圈兒後,身子輕便了不少。”
“可你的眼睛還沒有痊愈,不可在夜裏随意出門。”
聽到這裏,衛璟才順從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戲命的請求。
雖為鎮南侯府世子,可他的成長經歷卻比宮中那些勾心鬥角的皇子們都還要不易。
衛璟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世。
這麽多年以來,他所遭受到的明裏暗裏的刺殺、下毒,甚至是煞費苦心地埋藏在他身邊的細作,盡是皇城中那些不死心的皇兄皇弟們的手筆。
衛璟知道,只要自己在這世上多活一天,他們便多一天不安。
深谙争權奪利之道的皇子們明白,無論到何時,衛璟畢竟都是永朔帝的嫡子,只要他中規中矩,不露野心,待永朔帝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他終究會顧念自己這個幼年喪母的可憐孩子,到那時,衛璟自然就會有重獲父愛、甚至是繼承大統的可能。
處心積慮意圖奪位的皇子們豈能容忍衛璟坐收這等漁翁之利。
除此之外,他們還團結一心地掩藏着衛璟便是當年那個幼年夭亡的皇五子的秘密。
浮陽長公主也不願意讓外界的人知曉這個秘密,只是她是為了保護;而宮中皇子們,卻是為了殘害手足。
皇室嫡子還活着的這個秘密,他們不願讓任何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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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們擔心朝中的迂腐老臣會以嫡子才是正統之名,上奏去動搖父皇本就已經有些遲疑的心,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若是能悄無聲息地滅掉衛璟這個心病,于皇城中的任何一個皇子而言,都是能令他們放心地多活幾年的存在。
“長公主殿下親自給小主人熬的藥膳。”
戲命的手仿佛不怕火燙似的,他直接從卧房中的爐上端起了仍在沸騰的砂鍋,放在衛璟面前,“對你的眼睛恢複有好處。”
半年前,衛璟被混進侯府的侍從下了毒後,眼睛便突然盲了一段時間,再能看見事物時,卻不再和尋常的習武之人那般眼力非凡。
但讓衛璟感到心安的是,有戲命幫他治療,并且最近幾日逐漸地有所好轉,就算想要恢複成正常的狀态也是指日可待。
“小主人,你真的不打算将事實盡數告知長公主殿下嗎?”
戲命實在不忍繼續欺騙浮陽長公主。
在他看來,長公主殿下對待衛璟已和親生母親一樣毫無差別,若是仍舊瞞着她不予告知,日後得知真相時,恐怕難免會讓她黯然神傷。
然而衛璟有自己的考量:“姑母性格沖動,若是知道我的身體并無大礙,可以參與奪嫡,她便是連皇城也是敢闖的,我不能讓她涉險。”
“那……就權且這樣吧,”戲命心道言之有理,但轉念一想,還是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委屈長公主殿下了。”
衛璟點點頭,放下手中的瓷盅,認真交待道:“戲命,你幫我去後山的銀曲湖邊看看,我誤傷的那個死士,身體可有大礙。”
他始終有些惦記那個被他打到吐血的小死士。
光是回想起那單薄身影伏在雪地裏昏厥過去的樣子,衛璟便覺得十分內疚。
“好……”
戲命剛要應允下來,外面卻突然傳來衛十六前來通報的聲音,“戲命大人,長公主殿下有請。”
早在聽見衛十六衣袂翻飛的響動聲時,衛璟便已經回身卧倒在了床上,只用眼神與戲命進行交流。
他身體無虞的事情,目前只有戲命一人知曉內情,絕不可被其他人獲悉。
負責清沐閣安全的影衛,也只是在戲命的安排下,被分散在清沐閣院外的各處,既能夠将來襲的刺客反撲入甕,又不影響衛璟在寂寞之餘偷偷溜之大吉。
“小主人好好休息,我去去便來。”
“若他傷得嚴重,定要帶他去看大夫。”衛璟不放心地叮囑道。
戲命正俯身給衛璟掖被子,用布料摩挲的聲音遮去衛璟低啞的聲線:“好。”
旋即轉身離去。
待完成了浮陽長公主吩咐的事情後,戲命來到後山查看情況時,已是黎明時分。
銀曲湖邊的雪地上,只剩下一灘觸目驚心的鮮血,并無受傷之人的身影。
******
“跑了……跑了還不派人去找?!”
正當達奚夫人還處在震驚中無法回神的間歇,馬車已經駛回到了忠勇侯府的門口。
陳管家面露難色,似是要急得哭出來了:“已經派親衛去尋了,可是三小姐似乎早有準備,根本找不到啊……更何況,發生了這種事情,小人并不敢聲張,唯恐鬧到上面去,被聖上知道……”
馬車站定,達奚夫人連侍女的攙扶都不用,直接撐着轎廂壁跳下了馬車。
她來不及整理頭上有些淩亂的發髻,便直接朝着達奚慈平日裏所住的淑蘭院快步跑去。
陳管家跟在後頭兒跑:“夫人當心啊,夫人您慢着點兒……”
達奚夫人在淑蘭院內反反複複地找了好幾遍,終無所獲。
她急得連氣都喘不勻:“下個月便是婚期了,她卻在這個時候甩下這爛攤子,莫不是想要整座忠勇侯府替她陪葬?!”
抗旨、欺君,饒是忠勇侯在北境有着天大的功勞,單憑府中小小內眷敢如此公然藐視皇家威權,也是會株連九族的。
淑蘭院中的侍女們早已跪成一排,瑟瑟發抖地等待着當家主母的滔天怒火。
然而達奚夫人在這邊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陳管家卻突然安靜下來,站在一旁,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達奚夫人沒有注意到他的反常,吩咐道:“陳全,你現在帶人……”
話雖如此,但達奚夫人知道按照達奚慈的謹慎性子,只要出逃,便不會被人抓住蹤跡,因此即便現在帶成百上千的府兵出去尋她,也是徒勞無功的事情。
陳管家打斷了達奚夫人的話:“夫人……小人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達奚夫人厲聲道:“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賣什麽關子!有什麽話便說!”
“夫人恕罪,”陳管家急忙道歉,繼而接着說道,“今日我在鎮南侯府外面等夫人出來的時候……”
即便是自己看到的真實場景,陳管家對達奚夫人複述的時候,也難免還是有些不自信。
畢竟誰又有誰會相信,區區一個侯府護衛,竟會和忠勇侯府的三小姐生得一模一樣。
說出去簡直是令人發笑,也不會有人相信。
陳管家頓了頓,在達奚夫人生出不耐煩的情緒之前,緊忙說道:“碰見了一個鎮南侯府的護衛,瞧着架勢,倒像是那傳聞中的暗樁。”
“你說這些做什麽?”達奚夫人不解道。
陳管家看得出自家主母已經處在發怒的邊緣了,因此他越發惶恐,但還是選擇硬着頭皮把話說完:“小人以為,若是能向鎮南侯府将那暗樁讨要過來,說是……呃,算作給三小姐的聘禮,此事便好解決了。”
果然,達奚夫人聽完,立刻怒斥他道:“胡扯!你知道那鎮南侯府的暗樁有多值錢嗎?豈會随意贈送于人?!”
意識到自己放錯了重點,她清了清嗓子,又道,“況且,阿慈已經跑了,現在竟還敢去要聘禮,是想要罪加一等嗎?”
“夫人有所不知,”陳管家搖搖頭,目光篤定地盯着達奚夫人,“那暗樁的樣貌,與三小姐……”
“可謂是一般無二。”
“荒唐!怎會有人與阿慈的長相一般無二?”
達奚夫人權當他是急瘋了,開始口不擇言了起來。
達奚慈雖不是她的親生女兒,但養在膝下多年,總歸是有着深厚的感情。
就算待她不如自己十月懷胎的兒女們,但達奚夫人也自認為是問心無愧的。
因此在真心相對達奚慈的同時,也時常以這個外甥女的美貌而産生自傲的心理,甚至覺得憑借達奚慈的外在,她就算是嫁入皇室,也是足以與之匹配的。
而現在卻有人告訴她,達奚慈那豔絕京城的樣貌,竟不是天下獨一份兒的,随随便便的一個暗樁,便能和她有相似的地方。
達奚夫人很難接受這個一聽上去便讓人覺得十分離譜的事情。
“小人敢以性命擔保,發九天玄雷之誓,那暗樁的長相,全然是與三小姐在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樣!”
達奚夫人一怔。
陳全不是個喜歡胡說八道的人,他這樣說,定是有他的理由。
更何況,由于達奚慈的出逃,整座侯府的人都是串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若是聖上追究起來,誰都逃脫不了幹系。
事關生死,又有誰敢當做玩笑。
“你可當真?”達奚夫人的手微微發顫。
他們的生死存亡,怎可如此輕易地掌握在一個還沒見過面兒的暗樁手中?
陳管家直接跪在地上,叩首于地:“回夫人,千真萬确,只要讓小人親自去認人,定能将其尋出,助侯府渡過難關。”
想着最壞的結果左右也不過如此了,達奚夫人的膽子反倒大了起來。
倒不如去搏一搏,就算再不濟,也能讓罪名來得晚一些,多幾天好日子活。
猶豫一陣子後,她緩緩點了點頭,對陳管家說道:“那明日……我再去一趟鎮南侯府。”
******
侍女退出內室,輕輕關上屋門。
“長公主殿下……”
雖然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心理建設,可真正面對浮陽長公主的時候,達奚夫人還是有些畏怯。
浮陽長公主性格灑脫,見達奚夫人講起話來似有芥蒂,便出言安慰道:“你我已是一家人,若是有什麽困難麻煩,盡管與我說。”
聽到浮陽長公主這樣許諾,達奚夫人也就放心了不少,她舒展不停地摩挲着袖中手帕的指尖,鼓起勇氣道:“長公主殿下,世子與阿慈的婚期将至,阿慈……阿慈這幾日……”
浮陽長公主聽見她提衛璟,唇角的笑意不覺加深,接着達奚夫人的話頭問道:“嗯?阿慈這幾日如何?”
達奚夫人嘆了口氣:“她性子一向不拘小節,出去時從不帶侍女和護衛,她父親又結仇衆多,這幾日她為了大婚,親自去街上購置東西,一個人獨來獨往的,臣妾實在是不太放心。”
浮陽長公主将衛璟當做心尖子,自然也把即将嫁給衛璟的達奚慈放在了心上。
聞言,她立刻坐直了身子,連連搖頭:“阿慈一個人?不帶護衛?那怎麽行?就算武功再怎麽高強,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啊。”
“是啊殿下,臣妾也是這樣同阿慈講的,可她非是不聽,”達奚夫人露出一副苦惱的表情,“之前跟着她的貼身護衛都跟着侯爺去北境了,現如今,府中能打得過阿慈的府兵,更是一個都沒有了。”
提起能打的,浮陽長公主立馬就來了精神,“從我府上找啊,要多少有多少。”
達奚夫人受寵若驚地“啊”了一聲,假意推脫道:“殿下說笑了,鎮南侯府的人怎可屈尊做阿慈的護衛。”
浮陽長公主笑道:“能做阿慈的護衛,是他們的榮幸,走,我們這就去選幾個機靈的,務必要護得阿慈連根頭發都不能少。”
達奚夫人哪敢讓浮陽長公主親自去選,忙挽住她的手,将人輕輕扶回了座位:“殿下,讓臣妾府上的管家去吧,臣妾還想要跟殿下說些體己話呢。”
說完,見浮陽長公主答允了,達奚夫人這才轉身推開屋門,示意等在廊下的陳管家過來。
“長公主殿下已經答應了,”達奚夫人低聲叮囑陳管家道,“你親自去認人,莫要讓我失望。”
陳管家謹慎地道了聲“是”,然後跟着鎮南侯府的管家一路向內院走去。
身上背負着如此艱巨的任務,陳管家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若是真的見不到昨日那個少年護衛,他們整座忠勇侯府,怕是就要背上欺君罔上的罪名了。
陳管家跟着前方帶路的人走到了死士營所在的竹苑。
還沒進門,他便被周遭彌漫着的肅然死寂的氣氛吓得直縮腦袋。
恍惚間,他聽見身前人開口問話:“莫副統領,戲命先生可在屋內?我奉長公主殿下之命,前來為忠勇侯夫人挑選護衛。”
世人皆知,鎮南侯府的暗樁有多值錢,在京都的權貴中,即便黃金萬兩也難求得一個。
而長公主大手一揮,直接就不計數量地要将戲命精心培養的死士送給達奚夫人,可見她對這門親事的看重。
莫副統領了然地點點頭,側身示意二人跟着他進門,接着回答道:“戲命先生今日在府外,晚間才會回來,既是長公主殿下吩咐,還請二位移步,随我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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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中令刺客走脫,于死士而言太過失職。
衛楚掙紮着從雪地裏爬起來後,昏沉間并未發現手中攥着的藥瓶不是自己的,便順手塞入了懷中,不曾細看。
雖然他已完成身為死士的職責期內的全部任務,今晚一過,便與死士營再無幹系,但終年的嚴苛訓練讓衛楚無法忽略自己應當承受的刑罰,回了死士營匆匆換了件衣裳,便自去刑堂請罪。
可進了刑堂後,還沒等他褪下外衫,等待杖刑時,門外卻傳來一陣普通人的雜亂腳步聲,同時伴随着聒噪的吵鬧:
“所有的死士都在這裏了嗎?我要尋幾個長相俊美的,絕不可讓我家三小姐看得心煩。”
衛楚本欲不予理會,繼續讓掌刑人行刑。
沒想到,他剛一擡頭,刑堂門就被莫副統領從外面推開——
看清了衛楚的長相後,陳管家幾乎要捧着臉發出尖叫,恨不能當場抱起衛楚親上兩口。
他指向衛楚的手指不停地亂抖,嘴唇也哆嗦着:“就,就,就他!”
衛楚的視線頓時變得沉郁不已。
先行回到忠勇侯府的達奚夫人原本就沒對陳管家報以太大的希望,甚至已經将現有的時日當做倒數的生命來計算。
可直到陳管家淚流滿面地引着身後的少年出現在她面前,達奚夫人心中一直懸着的大石,這才轟然落下。
但當她仔細打量了一遍身形勁瘦的少年後,達奚夫人便來不及慶幸侯府上下幾百號人的性命暫且保住了,相反,她愣怔着,目不轉睛地盯着衛楚墨色的眼瞳,聲音發着顫:
“你叫……什麽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嗚好困,寶子們晚安~
紅包繼續,muamua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