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鎮南侯府會客堂屋前的落雪已被仆人們清理得幹幹淨淨,絲毫未敢怠慢了上門的貴客。
精致的茶杯被輕輕放在桌上,緊接着,內室就傳來一道柔潤的聲音:“你們先下去吧。”
“是,夫人。”
兩名侍女躬身倒退幾步,到了外室,才輕手輕腳地關好會客堂屋的門,候在門口等待吩咐。
上座的達奚夫人雙手捧着溫度适宜的湯婆子,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長相華貴、儀态端莊的中年美婦人。
到底是先皇最為疼愛的公主殿下,即便已是嫁做人婦,眉目間也仍是藏着幾分被極盡寵愛着的嬌蠻模樣。
浮陽長公主,當今聖上最為縱容的幼妹,性格善良,為人率真,可最為出名的,卻是她的脾氣,一向火爆霸道,使得聖上都要讓她幾分,就連終身大事都是由她自己做主的。
這件事帶來的轟動程度,以至于說起她與鎮南侯的愛情故事時,京中乃至舉國上下的百姓都能夠如數家珍地說上幾句。
自古英雄愛美人,美人慕英雄。
饒是一向驕縱的公主殿下,也會甘心為風光無限的武考狀元郎而折腰,屈尊下嫁到鎮南侯府,并以一己之力扛住皇室的威壓,硬是不同意永朔帝以驸馬之名稱呼鎮南侯,并要求家中所有的下人稱呼她為夫人,而不是長公主殿下。
兩人恩愛二十餘年,直至今日,都仍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府中仆人更是連他們的争吵拌嘴的畫面都未曾見過。
“親家母,”浮陽長公主語氣溫和,眉目含笑,“想來我們已是可以這樣稱呼了吧?”
話雖如此,但浮陽長公主畢竟是皇室之人,該有的禮數還是不能亂的。
“長公主殿下說得極是,”達奚夫人放下湯婆子,也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這幾日天氣寒冷,務必要讓世子注意保暖。”
提起衛璟,浮陽長公主的溫柔更甚:“我待會兒定會向阿璟轉達岳母的關心,阿慈呢?姑娘家更是不能着了涼。”
兩人寒暄了一陣兒,聊了會兒京中的轶聞趣事後,便又将話題扯回到了孩子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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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妾發現,世子是真心喜歡我們家阿慈,”達奚夫人笑着對浮陽長公主說道,“昨兒個還命人來給阿慈送了張上好的弓來,叫什麽……逐日弓?”
浮陽長公主正慢悠悠地輕啜着清茶,聞言猝不及防地嗆咳起來。
她顧不得失了威儀,便難以置信地反問達奚夫人道:“……咳咳咳……弓?”
她方才沒聽錯吧……衛璟追姑娘,送弓?
況且那逐日弓,連她夫君鎮南侯都拉不動,送給姑娘家成何體統?
雖說達奚一脈皆是好武之人,可達奚慈畢竟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又怎可……怎可送人家那種東西呢?
浮陽長公主突然對自家孩子失去了信心,她半是好奇半是擔憂地輕蹙起眉尖,問道:“……我們阿璟,還送了什麽禮物給阿慈?”
達奚夫人以手帕掩口,笑得彎了眼睛:“大宛馬,夢澤劍,落焰刀,還有兩頭……北境白狼。”
“哎呀!”
浮陽長公主聽得額角直冒冷汗,連連用修剪得弧度完美的指甲尖叩擊着楠木桌,滿臉尴尬:“這孩子……這孩子這是怎麽了呀?”
達奚夫人笑着說道:“臣妾以為,世子是因為和阿慈許久未見了,不知姑娘家中意什麽,所以送一些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也是正常的。”
門外的侍女們并未耳力非凡的習武之人,皆垂眸侍立着,可屋頂檐間負責保護浮陽長公主安全的影衛們卻聽得真切。
相比死士營中的嚴苛肅穆,侯府中的影衛生活便顯得極為滋潤,定期輪值,偶有休沐,在主人面前無需有太多的壓力,即便在當值期間,在保證主人安全的前提下聊聊天,也是無傷大雅的事情。
“我怎麽覺着……世子爺不像是想要娶達奚小姐的架勢啊?而且非但不想娶,看上去還一副奔着讓達奚小姐讨厭自己的目的。”
衛十二的視線盯着遠處,嘴上卻沒閑着。
衛十六低聲反駁道:“胡說,不想娶又怎麽會送那麽多名貴的禮物?”
“兄弟,世子爺送給達奚小姐的,都是我們這些大男人才喜歡的東西,試問哪個姑娘家會喜歡寒涼的兵器?”
衛十六恍然大悟:“嘶……也對啊,你說的有道理啊。”
“我看啊,不像是要結親,倒像是要結拜,”衛十二下了定論,“世子爺除非是瘋了,否則定然是故意的。”
浮陽長公主自然聽不見屋頂影衛們的低聲交談,仍舊與達奚夫人說着話,面上擔憂之色不減:“他定是病得傻了,若不是皇兄賜婚不可違,我真想取消這婚約。”
她搖搖頭,嘆了口氣:“如今怕是要委屈阿慈了。”
“殿下,說起來,世子與阿慈可是有十幾年都未曾相見了。”
達奚夫人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
浮陽長公主不解地看着她。
“所以,或許是因為當年我阿姐的那孩子還沒……”達奚夫人直接跳過了到嘴邊的“死”字,繼續說道,“……的時候,世子幼年時見過他一回,喜歡得緊,便以為自己未來要娶的,是個男孩子?”
當年,達奚夫人還只是忠勇侯府還未逝去的先夫人的表妹,并不是如今說一不二的達奚府當家主母。
先夫人與忠勇侯成婚後,第二年就誕下了一對龍鳳胎。
那時仍在世的沐皇後與永朔帝正值新婚燕爾,感情和睦,在次年夏天,得了一名漂亮可愛的皇子。
浮陽長公主自幼與沐皇後交好,相比不茍言笑的皇兄,她更喜愛就算嫁入皇族,也還是保持着古靈精怪心性的皇嫂,故而待小皇子便如親生孩子般寵溺。
永朔帝喜獲嫡子,給沐皇後的恩寵自是獨一份兒的,任憑禮部如何上奏聲稱不妥,他也仍是縱容沐皇後時常抱着咿呀學語的小皇子出宮游玩,在長公主府上一住就是小半個月,與好友達奚府先夫人交流育兒經驗。
也是那時,沐皇後看見自家站都站不穩的小皇子,硬是抱着達奚家的男娃娃不肯放手,便笑着給兩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約,永朔帝雖不清楚內情,但也欣然應允了沐皇後的要求。
可惜世事無常,愛意終會消逝,帝王最是無情。
在沐皇後的蹊跷離世後,永朔帝匆匆立了貴妃為如今的新後。
幼年喪母的小皇子衛璟被浮陽長公主從宮裏抱了出來,多年來養在膝下,雖身體欠佳,卻也長大成人。
至此皇城裏,少了個嫡出皇五子,宮城外,多了個鎮南侯府世子。
斯人已逝,達奚夫人不願再去回憶當時那些慘烈的畫面,将思緒挪回到了小皇子的身上。
浮陽長公主顯然也是想起了那段心酸過往,她心不在焉地撥弄着指間的翡翠戒指,若有所思道:“當年,沐姐姐原本就沒想着讓阿璟去争那帝位,因此子嗣什麽的,她看得倒也不重……”
有了這種解釋,一切便說得通了。
只是……若世子到如今還真的以為自己将要娶的是那個早已夭折的孩子,豈不是病得太過于嚴重了?
往事鮮少有人知情,達奚夫人是其中一個,因而浮陽長公主并無避諱。
“所以無論是不是姑娘家,只要阿璟覺得開心,沐姐姐都不會在意的,可那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紀卻夭亡了,她娘親竟也跟着去了。”
而毫不知情的永朔帝似是為了彌補逝去的沐皇後,徑自為衛璟賜下了與達奚家的女兒結親的聖旨。
達奚夫人暗自嘆了口氣,勸慰浮陽長公主道:“世子定會福祚流衍,體康無極。”
浮陽長公主點點頭,捏着手帕側身拭淚。
***
這邊仍在掙命的衛璟自是不知回房後會迎來姑姑何等滔天的怒火,此刻的他,只想着該如何從身後小死士的手中逃出生天。
他之所以會偷偷出來,是因為聽前來輪值的影衛格蕪彙報,達奚夫人為表謝意,親自上門來還禮,這就讓人覺得有些意外了。
衛璟本以為差人送去忠勇侯府的那些東西,已經足夠令達奚慈讨厭他了,甚至會讨厭到将禮物通通甩回來,然後去用家中禦賜的免罪金牌向聖上請求取消婚約。
可沒想到的是,婚期還是會如約而至,他心愛的逐日弓和大宛馬卻再也回不來了。
因此衛璟想要親自溜到會客堂聽聽消息,探查一下事實。
然而說來慚愧,身為侯府世子,長年待在自己院內的衛璟竟完全不知道府內通往各處的路線,更別提在這種逃脫追捕的情況下——
從水中出來、飛快地套上裏衣的同時,衛楚順手撕下一塊衣襟上的布料,匆匆将模樣擋得嚴嚴實實。
過了明日,他将成為世子身邊的影衛,自然不能随意被刺客瞧見長相,否則可能會為主人帶來危險。
衛楚的皮膚本就由于失血過多而顯得有些蒼白,此番被冰冷的湖水一泡,傷口雖然不再滲血,可四周的皮肉卻愈發翻卷猙獰,着實凄慘。
由于驟然提起內力導致傷口産生劇痛,衛楚急急地低喘了口氣,繼而咬牙施展輕功,意圖追上前方已溜得極遠的青衣男子。
可那青衣男子的輕功極其不俗,饒是輕功絕佳的衛楚追着都十分費力,但依照外形輪廓來判斷,青衣男子雖戴着面罩,年齡卻并不大,至多不足二十歲。
衛楚泛着沉沉墨色的瞳孔越發幽深。
衛璟對刺向自己的這柄陵勁淬砺的短刃感到非常驚訝,下意識伸手握住刀柄後,衛璟根本來不及緬懷自己被削落的幾根頭發,再反應過來時,已經被追得呼哧帶喘,喉嚨發幹,真氣都捋不勻。
他的輕功是戲命親自教的。
戲命是何人,鎮南侯府死士營與影衛營的統領,武術造詣深不可測,教學質量首屈一指,是北瑜高手裏名列前茅的存在。
故而師從戲命的衛璟輕功也是卓絕非凡,他在樹叢中走一遭,不要說尋常人聽不聽得見,便是習武多年的高手也很難輕易察覺到他的蹤跡。
可湖中那明顯正倚着青石休憩的這小死士,又是如何發現他的?
侯府裏的所有影衛他都認得,所以這個眼生的,除了死士之外,不會再有其他身份。
衛璟無暇細想這些,心道當務之急,是要在最短的時間裏離開這少年的視線範圍。
這侯府的死士,被戲命訓練得也太他媽瘋狂了。
追起人來真是不要命。
恍惚間,衛璟因為分神,已被追至身後。
皮膚蒼白的年輕死士猶如一抹月下幽魂,眉眼深邃如遠山青黛,只是不知為何,他的眼角似乎泛着水意,看上去有些痛苦,不過絲毫沒有怯懦的意味。
無奈之下,不敢随意暴露身份的衛璟只能回身迎戰,想着将這小死士打暈了便算交差。
衛楚抓住機會,擡腿劈向身前人的肩頭,卻被人一把攥住腳腕,大力拖拽了兩步,再難動彈半分。
衛璟擡眸,丢給衛楚一個頗為挑釁的眼神,然而視線卻被別處吸引——
真是……夠粉的。
衛楚單手攏好松散的裏衣,驟然發力,騰躍起身,兩條修長有力的腿如同剪刀一般,死死纏住衛璟的腰際,雙臂勒住他的頸間,企圖用窒息的方式達成令人喪命的目的。
衛璟被迫直視着鉗住自己喉嚨的少年,另一手從側面陡然反擊!
衛楚被他這一掌重擊在胸口,猝不及防嘔出一口鮮血,牽連到腹前創口,頓時膝蓋一軟,踉跄着摔跪到雪地裏。
他嗆咳着弓起脊背,清瘦發顫的五指根本無法掩住大口湧出的鮮血。
衛璟不知他身上有傷,見自家死士被自己一掌打吐了血,不由有些緊張:“你沒事吧?”
衛楚疼得神志模糊,耳中嗡鳴,聽不清外界的聲音,見攻擊自己的人似乎有再度靠近的意圖,下意識便要從地上爬起來,拼死将人絞殺。
可無奈之前的傷口已然令他失血過多,此時就連站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更別說是提劍殺人。
衛璟剛要上前将人攙扶起來,不遠處的內院中卻閃動着火光,顯然這邊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影衛營,若是還留在這兒,他定然會被不管不顧沖殺過來的影衛及死士們将身份揭露出來。
可是轉念一想,這小死士對侯府安全的重視程度屬實讓他有些感動,
衛璟心一軟,直接回身來攙扶地上蜷成一團的少年。
以為男子是來扯自己的面罩,衛楚昏沉之下,對着那張半掩的臉下意識就是一巴掌,只聽“啪”地一聲,把抽得衛璟當場傻掉,半天,才捂着發燙的臉目瞪口呆地盯着衛楚。
欺人太甚,不管了!
衛璟眯起眼睛,試圖看清這小死士的長相,以便日後“尋仇”,卻發現少年已用修長的手臂圈住了自己的腦袋,連絲縫隙都不肯露出。
他自是不知,衛楚若不是因為暈過去了,定然無論如何也是要掙紮着起身繼續與他纏鬥至死的。
衛璟從懷中掏出戲命平日裏為他做的上好金瘡藥,順手丢在了衛楚手邊,轉身施展輕功,彈指間便消失不見。
***
雪又落了起來。
達奚夫人披着狐毛大氅,在侍女攙扶下緩步邁出鎮南侯府的大門。
陳管家正心急如焚地等在馬車前,礙于場合,只能來回踱步。
見夫人出來,他忙不疊地想要上前說出剛剛得到的消息,見到門口的侍衛後,立刻又将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看他露出如此糾結的表情,達奚夫人不解道:“怎麽了陳管家?”
陳全的性格一向穩重,鮮少露出這般局促慌張的模樣,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達奚夫人喜上眉梢:“莫不是侯爺回來了?”
忠勇侯人在北境,整日面對敵軍已是分身乏術,因此平日裏便是連封家信,對于達奚夫人來說都算得上是件奢侈的事情。
故而在達奚夫人的眼中,沒有什麽事情會比侯爺回京之事還會更重要了。
陳管家搖搖頭,吞吐道:“是……是別的事……”
“到底是什麽事,你倒是說呀?”
“夫,夫人……還是先上馬車吧。”
陳管家定了定心神,用眼神示意達奚夫人此事非同小可。
見狀,達奚夫人心領神會,徑自上了馬車,吩咐道:“走吧,回府。”
馬車駛出鎮南侯府所在的建德街,達奚夫人這才敲了敲轎廂壁,示意陳管家進來說事。
“夫人……三小姐的侍女,方才托府中侍衛來送信兒,說三小姐偷偷離家,只留了一封信……”
陳管家的聲音越來越小。
達奚夫人的心頭頓時浮上一絲不好的預感。
她抓緊身側的扶手,嗓音都因為緊張而有些幹澀起來:“信裏寫了什麽?”
只聽陳管家接着說道:“三小姐說她……已有心上人,死也不嫁那個病秧子,此番便和她的心上人,亡命天涯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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