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衛楚從後山回到清沐閣中的時候,院子裏已經攏起了火堆,下人們圍在前廳門口忙前忙後,好不熱鬧。
衛璟換了件純白的狐裘大氅披在身上,眉宇間的貴氣被襯得越發脫俗,此刻他正微眯着眼睛,坐在輪椅上懶洋洋地烤着火,面上笑意難掩。
看到眼前這般溫情和睦的場景,衛楚的嘴角難得地揚起一抹輕微的弧度。
在笑就好,證明沒有不舒服。
衛璟鮮少見到府中下人們如此放松的一面,心情大好之餘,他漫不經心地朝向挂着大紅燈籠的院門口瞥了一眼。
見是衛楚從院外走了進來,衛璟下意識地想起了在恪靜閣中,小姑娘飛快地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她這大半天去哪裏了。
衛楚剛進來,便被迎面而來的煙火氣撲了個滿懷。
以往在死士營中,衛楚除去在山中執行任務、實在受不住夜半的寒冷時,他才會用手遮着火折子,窩在避風的岩石邊取暖。
像今日這般大張旗鼓地堆起柴火,倒還是頭一次。
衛璟不好開口招呼,正想着假意詢問身邊小厮世子妃的去向,以此來讓大家發現衛楚的身影呢,可浮陽長公主竟已經笑盈盈地朝院門口走了過去:“阿慈,快過來烤火,今日的天氣可着實冷得厲害呢。”
在衛璟眼中,這個被婚約所牽絆着的小姑娘,比他這個真心實意不想成婚的人還要無辜,因此若是在不睡到同一張床上的前提下,兩人能夠和平共處,他自然是沒有什麽意見的。
畢竟是剛離了家、又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于情于理,都合該對人家好一些。
衛璟在心中将這些事想得明明白白,于是他順勢偏轉過頭,借着姑母的話頭說道:“阿慈回來了?”
自從兩人成婚,衛楚與這位夫君說的話,還不如同長公主殿下說得多,心裏自然也就默認為衛璟其實是并不願意與自己交談的。
此時見衛璟竟然主動對自己講話,衛楚在心中舒了口氣的同時,還隐隐有些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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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緊手中拎着的壺柄,清晰地應了一聲,見到衛璟了然地點點頭,衛楚也下意識地跟着點了點。
“阿慈,今日天色暗得早,因此母親想着要在院中攏起火來,讓大家都聚在院中熱鬧熱鬧,”衛璟溫聲向衛楚解釋着原委,“最主要的,便是為了迎賀你的到來。”
衛楚的臉色被身側的焰火烤得微微泛着紅,他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向長公主殿下道謝:“多謝母親,是孩兒回來得遲了。”
“哪裏遲了,”浮陽長公主上前握住衛楚的手,“哎呀”了一聲,“這手怎的這般涼呀?快來人,将本宮為阿慈準備的狐裘拿過來。”
“母親,孩兒不……”
衛楚口中的“冷”字還沒說出來,就被浮陽長公主兜頭蓋上了一件厚重的紅色狐裘。
“這是火狐裘,比他的可好多了。”
浮陽長公主邊說,邊朝衛璟身上的那件努努嘴。
見長公主殿下仍舊帶着些少女般的嬌憨模樣,衛楚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來,推讓道:“母親,這件也給世子留着穿吧,孩兒不冷。”
浮陽長公主直接用行動拒絕了衛楚的請求,她親自将領口的系帶綁好,攬着衛楚向稚秋炫耀道:“瞧瞧我們家阿慈笑起來多好看。”
稚秋連連笑着稱是。
心情一好,浮陽長公主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少時,那時候沐皇後還活着,衛璟也還是那個聰慧機靈的漂亮小皇子,他們仍可無話不談。
以至于她直接開口問衛璟道:“阿璟,你自己看看……”
這話一出口,所有人瞬間斂眸閉口,院子裏剛被營造起來的熱絡氣氛也頓時沒了動靜,只剩下柴火在噼裏啪啦地燃着。
半晌,浮陽長公主終是幽幽地嘆了口氣,她遺憾地望着衛璟失神的雙眸,眼中逐漸泛起淚光。
衛璟的心緒五味雜陳:“母親……”
“母親,世子的眼睛定會好起來的,”衛楚的指尖還冷着,他輕輕碰了碰浮陽長公主的手背,似是在模仿安慰人的動作,“孩兒會一直陪着世子,直到他的眼睛好起來,身子也好起來。”
清瘦的肩膀十分被動地披着狐裘,衛楚蒼白的臉色被狐毛映襯得紅潤了許多,抛開仙姿佚貌不談,單是那雙載滿誠摯與期待的墨色眼瞳,便讓人平白無故地萌生出些許怦然心動的滋味兒。
衛璟眸光微動,忙垂下睫毛不再去看。
“乖阿慈,你當真是我們鎮南侯府的福氣,能有你陪着阿璟,母親自是放心的。”
浮陽長公主用手帕拭去眼角珠淚,餘光掃到衛楚手中拎着的茶壺,心生好奇:“咦?阿慈,你這手中的茶壺裏,裝了些什麽?”
衛楚掀開蓋子,遞與浮陽長公主的眼下給她瞧了瞧,随即解釋道:“晨間下了雪,孩兒聽府中人說,侯府後山的樹上垂挂了許多幹淨的霜雪,孩兒便想着取回來一點,融一些雪用來給父親母親烹茶。”
長公主殿下一向是被宮人環繞着伺候長大的,成長的過程中,雖有許多奇思妙想,但礙于宮規,卻從未做成過幾件。
此時聽見自家新媳婦兒竟有如此合她心意的想法,對衛楚的好感不由更甚。
她攬着衛楚走到了院中搭設的主位邊上,拉着他的手坐到椅子裏,吩咐稚秋道:“去将這雪融了烹茶罷。”
稚秋剛要領命而去,卻見衛楚站起身,對長公主殿下輕聲道:“孩兒還未曾向父親、母親敬茶,晨間被事情耽擱了,本就已經是孩兒的不對,又怎可勞煩稚秋姑姑動手。”
浮陽長公主被眼前的乖巧孩子哄得心花怒放,“好好好,今日你們父親忙于軍務,并未在府中,所以也不用多準備。”
衛楚應下,轉身拎着茶壺進了清沐閣內的小膳堂。
估計是不習慣身上披着如此厚重的衣物,衛楚擡腿邁過門檻的時候,險些踉跄着趴在地上,幸而有功夫傍身,才能迅速扶着門框站穩。
衛璟心弦微懸之餘,不禁對自己無端生出的怪異情緒感到有些惱火。
他對自己的這個世子妃自然談不上喜歡,但若是細究起來,讨厭也算不上。
但衛璟自知身上擔着重任,無暇顧及這些兒女情長,因此無論這人有多懂事,多完美,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結果。
衛楚從雲鴦手中端着的托盤上取過擺放好位置的茶杯,奉給了坐在上座的浮陽長公主。
浮陽長公主自是笑得十分欣慰,她雙手接過了衛楚手中的茶,細致地品了兩口,贊嘆道:“果然不俗。”
喝過了媳婦茶,浮陽長公主又命稚秋端了個足有二尺寬的瓷盆過來。
衛楚擔心稚秋燙到手,便跟着一起擎着放在了桌上。
“這是母親給你們兩個孩子熬的雞湯。”
浮陽長公主信心滿滿地掀開鍋蓋,逐個給衛楚介紹裏面的食材:“北理深山的千年人參,皇兄獵場的新鮮鹿茸,江南水鄉的壯年老鼈,除了肉苁蓉、淫羊藿、杜仲和枸杞子之外,還添了巴戟天,菟絲子和山萸肉,對了,還有母親在後院散養的肥美老母雞,保證你倆的身子得到充分的大補。”
衛楚都沒有見過這麽多的食材出現在同一道菜裏,認真說來,他從小到大吃過的所有東西,加在一起所值的銀錢,怕是都敵不過這盆雞湯九牛一毛的價值。
聽完浮陽長公主的介紹,衛璟也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些食材,光是用耳朵聽着,都快讓他喉嚨冒火、口鼻流血了。
“母親,我和阿慈并不需要這些……”衛璟很想拒絕。
“傻孩子,莫要胡言亂語,你需要!”
浮陽長公主神秘兮兮地湊到了衛璟的耳邊,也不再去想他聽了是否會覺得心中受傷,“傻阿璟,你的眼睛看不見,自然不會知道阿慈的身量有多高,你同她‘相處’時,又會有多辛苦。”
衛璟彎彎唇角。
他當然知道。
說到這裏,浮陽長公主複又回頭瞧了一眼正認真地打量着鍋中食材的衛楚,接着對衛璟說道:“阿慈的發頂幾乎與你的鼻尖差不多齊平,看着跟你這八尺的身高差得不多呢……”
衛璟急忙打斷姑母的偷工減料,認真地糾正她道:“是八尺二寸。”
尋常男子的拇指與中指伸展到極致的距離,為一尺;一段指節的長度,為一寸,衛璟自是受不得這短上二寸的委屈。
“好好好,便算是八尺二寸。”
浮陽長公主的态度頗為敷衍,她只想讓衛璟二人趕快将這雞湯盡數喝光,然後趕快回到卧房中,進行傳宗接代的重要任務。
衛璟徑自驅着輪椅朝院中火光騰跳的溫暖方向挪去,卻被浮陽長公主命令小厮将他直接繞了個彎兒地推了回來。
“喝吧,喝完了便也差不多是酉時了,那時候……”浮陽長公主的小算盤打得響亮,“也該歇下了。”
衛璟:“……”
歇下兩個字在衛楚的意識裏并算不得什麽炸裂性的詞語,唯獨長公主殿下說的這句“喝吧”,讓他的精神變得緊張了起來。
莫副統領曾說過,凡是食用肉蛋之類的葷腥食物,都會讓人的身體生出體味,在執行任務的期間很難掩藏自己的行蹤。
因此在營的所有死士都不可以食用素食之外的餐點,而長期不吃肉會導致死士的身體沒有力氣,但侯府自有解決辦法,那便是用藥丸激發死士的極限,這也直接導致了死士都不會長壽的後果。
所以由于長期食素,衛楚的身上非但沒有半分濁氣,反而還隐隐泛着林間清雪的幽香,使他更好地隐匿在冬日的檐間。
衛楚蜷了蜷指尖。
他如今已經徹底與死士營脫離了幹系,除非他辦事不力,亦或是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誤,被長公主殿下責罰,否則他應該不會再有回到那個暗無天日的死士營中的可能性了。
可若是不聽長公主殿下的話,又恐怕她會感到傷心。
衛楚深吸了口氣,端着瓷盅喝了起來,他驚異于雞肉的鮮美,卻來不及感嘆,只一口一口地吃着浮陽長公主夾到他碗中的雞肉:“多謝母親,母親您也吃一些吧。”
見衛楚對這雞湯如此愛不釋手,衛璟頓住了用布巾擦手的動作,默不吭聲地暗自觀察着眼前人的行徑。
實在可疑。
喝湯的動作雖算得上是優雅,但眼中對這雞湯的中意模樣,遠遠超出了嬌生慣養的侯府千金所能夠表露出來的喜愛。
直到衛楚喝得眼神都變得有些迷離,浮陽長公主才算是饒了他們,她吩咐着下人們道:“好了,你們将火滅了,收拾得幹淨些,便伺候世子和世子妃就寝吧。”
被安排得妥妥當當,兩人也心知不好再出言拒絕,只能被侍女們簇擁着進了卧房,又密不透風地将冷意隔絕在了門外。
室內一時安靜得令人尴尬。
衛璟不知該說些什麽,索性倚在軟枕上阖上了眸子,做出入睡的姿态。
衛楚的性子安靜,見衛璟雖然未曾睡覺,但卻在閉目養神,因此便越發小心着手上的動作,甚至連呼吸聲都放緩了不少。
聽着屋中的另一個人也是半天沒有什麽動靜,衛璟好奇地眯縫着眼睛,朝衛楚所在的坐榻方向瞟了一眼。
衛楚側身對着他,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只老老實實地坐在那裏低着頭摳手。
看上去竟讓人覺得他孤獨得有些可憐?
衛楚濃密發間的翠藍步搖随着呼吸的起伏輕輕晃動,偶爾磕碰,偶爾交纏在一起,認真看去,又像是糾在了人的心頭一樣淩亂難解。
衛璟正猶豫着要不要同衛楚說些什麽話來緩和一下氣氛,突然,他瞧見衛楚被發絲覆住的白皙耳垂上,仿佛有一處一閃而過的淡紅。
瞧着顏色卻不像是那紅珊瑚耳墜子,倒有點像是……血跡?
“你……”
衛璟下意識便要開口詢問,驟然想起自己現在應當是個“瞎子”,不禁立馬噤了聲。
沒想到衛楚卻聽見了他這剛發出一點兒的幾不可聞的聲響,迅速轉過身來,溫聲道:“世子?”
衛璟尴尬之餘,只能清清嗓子,強裝鎮定道:“阿慈……你可聞到了什麽味道?”
衛楚正在心中琢磨着自己那十二兩四錢銀子的去處,聽聞衛璟這樣問,他立時警惕了起來,右手下意識便要朝腰後時常別着的薄刃摸去。
然而卻摸了個空,見狀,衛楚只得快步來到衛璟床邊,以最近的距離保護着他的安全。
衛璟将視線從噤着鼻子迅速嗅聞的衛楚臉上移開,清了清嗓子,說道:“似乎是……血氣?”
從他說的話裏找到了大致的方向,衛楚很容易地便順着味道尋到了自己的耳垂上:“啊,是我。”
說着,便随意地用指腹拂去了耳垂上殷紅的血跡。
如此輕描淡寫?
衛璟越發對衛楚不重視自己的行為産生疑惑。
耳垂受傷所帶來的苦痛,絕對不會是一位千金小姐所能夠忽視掉的傷口,即便達奚慈平日裏再頑皮,也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樣貌。
“如何會流血?”衛璟問道。
昨日大婚新刺透的耳孔,還未愈合,流血也是極為正常的事。
“方才在後山取雪的時候,被樹枝刮了一下。”
衛楚再次擡手蹭了蹭持續滲出的血液,暗斥自己無用,竟引得了衛璟的注意。
不過,既然能嗅到血跡,也就證明他并沒有受昨日喜帕上那攬香醉的影響。
衛楚很是高興,這是否也意味着,衛璟的身子,正在逐步地有所好轉?
這邊衛楚正在心裏替衛璟而感到開心,那邊衛璟卻因為自己被人左右了情緒而變得心緒複雜,一度有些郁悶。
******
一直以來,衛璟都明白,在姑母心中,最重要的便是自己的身體。
想來是這段時間自己暴露的好轉跡象太多,導致姑母對他的身體狀況也變得自信了,甚至覺得他可以傳宗接代了。
簡直是令人發指。
衛璟心生一計。
趁着衛楚被姑母喚去恪靜閣聊天,獨自待在卧房內的衛璟糾結了半天,終于還是決定求助于戲命:“戲命啊。”
戲命正坐在桌案前兢兢業業地給自家小主人畫着劍譜,聞言擡頭看了一眼心不在焉的衛璟,問道:“怎麽了,小主人?”
衛璟不知從何說起,沉吟半天,才開口說道:“我覺着,姑母的想法越發貪婪了,如今竟想要我傳宗接代。”
一提起這件事,衛璟便覺得毛骨悚然,“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戲命好整以暇地等待着自家小主人極不靠譜的愚蠢建議。
果然,他的判斷一如既往的準确。
衛璟大刀闊斧拍了拍自己的腰側,馊主意脫口而出:
“要不,你将我的腎取出來吧?這樣也就沒有辦法生孩子了。”
戲命嘆了口氣:“小主人,你就不覺得,你每次的突發奇想都有些叛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一日,世子妃的私房錢被賊人偷去。
世子妃盯着賊人留下的腳印,沉吟道:“此人身高大致在七尺八寸到八尺左右。”
院中的樹上傳來一道悶聲:“非也,是八尺二寸。”
【這裏說一下阿璟的身高哈,一尺=尋常男子的一拃=二十三厘米左右,一寸=一節指節=兩厘米左右,所以阿璟的身高是:八尺二寸=8*23+阿璟不願放棄的二寸】
紅包包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