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槍到了謝知行手裏,恩蕭批手一奪,謝知行手腕一轉,便把槍往上抛去。
雕花銀槍高旋,劃出亮利弧線。
兩人同時擡頭奪槍,一人握住,一人抽奪,不知誰叩動扳機,子彈砰砰亂放,火光成片。一連幾聲槍響震耳欲聾,一時間玻璃破損,火煙四起,卻沒一個人有要退開的意思。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眼睛裏劃過燦爛火星,火藥味噼啪翻湧。那兩手相擦,染了子彈的熱,有微汗,撩動着一番灼浪。
謝知行暗中垂眸看着恩蕭,見那微仰頭時漂亮的肩頸曲線和微凸的喉結,異心頓起。他失手讓子彈擦過手背,熱血滴下來,順着恩蕭腕骨流下。
血流下來就涼了,恩蕭頓覺不妙,謝知行趁機往前一壓——
恩蕭脖頸一熱。
銀槍擦着指尖砸到地上,恩蕭再收回視線一看,謝知行閃着笑意的眼睛占滿整個視線。
“啧,”謝知行一手撐着吧臺,一手把着恩蕭後頸,說,“都說了你比不過我,怎麽不聽呢?你說我如果把你芯片毀了,你會不會死?”
他在笑,恩蕭遍體生寒,微眯着眼看他:“你想殺我?對你有什麽好處?”
說話間,謝知行幹燥粗糙的指腹輕輕摩挲着,聚精會神撓着恩蕭溫熱的頸部,繞着圈,似乎在找芯片埋在哪裏。
恩蕭後頸泛上一層薄紅。
謝知行突然掐住一片肌膚,說:“在這裏!”
恩蕭瞳孔驟縮,擡腿便蹬謝知行小腹!
謝知行急退,恩蕭竟又抽出一把配槍,對準他眉心,說:“要麽死,要麽跟我回去!”
就在這時,梯上傳來一陣連貫的頓響,夾着一絲輕呼,凱茜從樓梯上滾下來。
這剛上樓的人,好像一瞬間換了個模樣,一點不像往常那樣妩媚。她左半邊臉頰紅腫着,眼淚在邊緣晃蕩,顫巍巍地砸下來,不斷求饒:“主人,主人,我錯了,我錯了……”
謝知行一時忘了恩蕭,回過頭去看。
這架沒法打了。
那半禿頂的編號A從樓上慢慢走下來,逼近凱茜,說:“錯在哪?”
“我不該……”凱茜擡眼飛快地瞥過大胡子,說,“不該和他偷情。”
大胡子周身一凜,臉上湧上一層通紅的怒氣,拳頭握得咯咯響:“凱茜……”
那編號A看了一眼大胡子:“你看上他哪裏?”
凱茜跪在樓梯底下,咬牙道:“哪裏都看不上,請主人原諒。”
“嗯。”編號A吸着煙,油膩的嘴唇一咂,說,“打他。”
凱茜看了看她的主人,又看看大胡子,面露痛色。大胡子一聲不吭,光是對着凱茜點點頭。
凱茜走過去一擡手,閉眼便是一聲脆響。
“再打。”
凱茜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勁兒,巴掌聲甚至蓋過了樓上樓下吵鬧的音樂聲。
一下,兩下……
凱茜手稍微一停,編號A就厲聲呵道:“接着打!”
謝知行面色沉得像要殺人。
說打就打,未免太聽話了吧?
這一樓漸漸又圍了許多人,喝酒的喝酒,賭博的賭博,香煙的煙霧裏,霧灰色的視線輕輕地飄過來,人們似乎已經司空見慣。編號A的大人教訓一個賤民是天經地義的。
大胡子粗糙的臉腫起來,像一個鼓鼓的肉松面包。
編號A大喊:“打!”
大胡子嘴角滲血,呼吸急促。凱茜手終于軟了,哭着沖回樓梯口,匍匐在編號A腳邊,說:“主人,我知道錯了,別讓我打了,您放過他吧……”
那編號A此刻在樓梯上坐着,擡腿踢開凱茜:“我憑什麽放過他?你知不知道你手腕上刺的是誰的編號?你已經賣給我了,你每天吃我的喝我的,你就是個私生女,城邦容不下你,是我讓你活下去的!”
“你們只不過是下等賤民,比編號G還賤的下等賤民!我他媽的是編號A,等着上我床的婊子多了,我給你活路是你的福分!你随身帶着他的照片是什麽意思?偷情啊還是示威啊?什麽人都敢騎到我頭上來撒野?”
凱茜臉都被辱紅了,低頭應着:“是,是,我們是賤民,我們豬狗不如,我們永遠是您的仆人……”
“好一個仆人,我就知道你們都是我的好狗,狗和狗發情混到一起去了……”那編號A把燒紅的煙頭按上大胡子的照片,碾磨半晌,然後借着那破洞看向凱茜,說,“殺了他!”
凱茜猛地擡頭:“主人!”
一把手槍冰涼地砸在凱茜腳邊。她嘴唇咬破,怎麽也不敢碰。
編號A看着大胡子笑笑,說:“她不肯動手,要麽你來殺了她?”
大胡子看着凱茜,眸色深了深:“執行主人的命令。”
凱茜顫顫地撿起那把槍,冰涼的銀色槍體把她指尖都凍白了。她慢步走向大胡子,那眼裏了無生趣。
“動手。”編號A嘴角挂着玩味的笑。
等她緩緩舉起手槍,而大胡子輕輕閉眼的時候,只聽一聲槍響,有人比他們先動手。
編號A一聲慘叫,熱血從下腹部噴湧而出,他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下來,痙攣不斷。
“啧啧,”謝知行贊賞似的撫着槍,說,“長官,你這槍好使。”
恩蕭不語,看向從黑暗裏滾出來的編號A,這才發現他是貝奇家的,編號A77。這一位年紀不小了,應該是貝奇的叔父輩,在研究所也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他主管編號G實驗研究,以冷血著稱,什麽東西在他眼裏都是小白鼠。
恩蕭是頭一次見到他工作以外的模樣。
原來這麽腌臜龌龊。
編號A77側腹部湧血,痛得直喘:“你……你誰?你竟敢……”
話沒說完,謝知行過去就拽着A77稀疏的頭發往樓梯上猛摔!
铛一聲巨響,A77滿臉血污。
“好好看看我是誰!”謝知行發狠說,“忍你好久了。”
編號A77因為失血和劇痛,雙眼睛模糊起來,看不見謝知行,只問:“你是誰……我們認識是不是?你這樣……你找死!貝奇家不會放過你的!”
“今天是我不放過你!”謝知行一拳揍在他鼻梁上,打得那A77痛叫聲都淹沒在喉嚨裏了,動都動彈不得。
他忍了太久了,不僅是今天,他早在記事以來就記得A77油光水滑的臉,一臉貪婪,一臉獰笑。
A77說過,“一個編號G而已,死了就死了。不高興啊,有本事你殺了我啊……”
他曾經拽着謝知行的頭,唾沫星子橫飛:“你再這麽看着我,我就把你眼睛挖出來!”
謝知行咬着牙發誓,總有一天,他要把A77在他身上做過的實驗都還回去,一個不落!
謝知行一早認出他是凱茜的主人,在這複樂園守株待兔好久了,今天終于等來機會。他舉起槍對準A77的腦袋:“槍子兒,看看你能不能躲開!”
火光一閃,A77像是個蓄滿力的彈簧一樣迅速彈起,忍痛逃跑。謝知行的子彈就不緊不慢跟着他腳後跟,擦破皮肉,逼得他滿室亂竄。槍聲不斷,漸漸入肉穿骨。
滿室嚎叫,謝知行眼裏一層血絲,一邊打,那A77身上一邊複原。他給自己注射了不少東西,使得組織細胞再生速度極快,就這麽打,打不死,但可以讓他千瘡百孔,打成個浸了血的蜂窩煤。
最後A77在地上抱頭蜷縮着,舉着手投降:“別打了!”
謝知行哂笑:“你求求我。”
A77咬牙:“求你了,求你了,爺爺!爺爺!別打了!”
“沒答應你說求了就不打。”謝知行說着,把槍扔給大胡子,說,“你來。”
大胡子接住槍,緊緊攥着,似乎在掂量要不要擡起。
恩蕭蹙眉,寒聲呵止:“謝知行,夠了!”
謝知行斜眼看着他:“他在我身上放過的炮彈可不止這麽多。”
“有意思嗎?”恩蕭把槍收回來。
謝知行瞧着那抱頭鼠竄的A77,笑了笑:“有意思。特別爽。”
恩蕭:“瘋子。”
他拂亮通訊儀,叫林默進來處理。
A77這時候聽出了恩蕭的聲音,切齒道:“恩蕭家的小子?看來外界傳聞說你禁欲是說錯了,你竟然會到這複樂園來。”他粗嘎地笑了笑,“果然,我們編號A還是應該同舟共濟……大家都是一樣的人,管你平時什麽樣,進了這複樂園通通要把那層清高的皮扒下來。這裏那麽多賤民,你要是玩起來,肯定比我們老一輩更好……”
恩蕭看着他血淋淋的腦袋,頓覺污穢,只說:“您年歲大了,煩請您閉上嘴巴養養精神。”
A77不樂意了,吐一口唾沫罵:“呸!大家都是編號A,玩兩個賤民怎麽了,他們本來就是我的奴仆!我給他們吃穿,我是他們的再生父母!是他們先背叛我,他們活該!你又何必為難我!”
謝知行踩上他的臉:“我們長官叫你閉嘴呢。”
A77啐着血沫,又掙紮兩句:“G0067,是你小子!恩蕭,你勾搭我研究所重犯是想幹什麽?你要反了嗎?”
恩蕭說:“今天這頓你該受着。身為長官,欺壓民衆,手段殘忍,毫無人性。”他聲音一寒,“收拾謝知行這等違法亂紀之徒,是我城防所職責所在,不勞你費心。”
謝知行:“……”
“堂堂最高執行官勾搭研究所重犯,私自帶犯人出獄……”A77說,“看我發現了什麽秘密!福音書知道嗎?系統是怎麽規定它該怎麽處理犯了重罪的執行官的呢?您這種能和編號G配上的基因,如此優秀,如此特別,要不送來我研究所做實驗吧……”
恩蕭聽不進耳朵裏去,用白絲帕擦着他的槍,不緊不慢道:“我手裏有你所有非法交易的記錄。”
A77頓時啞口無言,怕了。他背後的腌臜事兒太多,今天要是和恩蕭魚死網破,随便抖一條出來都足夠丢盡他家的臉面。到時候家裏怪不着恩蕭,就只能把他逐出家族。
16號筒子樓只認身份,他如果沒了身份,從前又得罪了那麽多人,那麽他在這裏的地位将連他現在的仆人凱茜和大胡子都不如。
“恩蕭,你小子竟敢他媽的猖狂!”
他很快被擡下去了,走時嘴裏還罵罵咧咧不斷。謝知行掏了掏耳朵。
這位不愧是研究所元老,這麽糟踐一番,還是很快複原了,只是子彈取得有些麻煩。
醫務所數着托盤裏那整整十幾顆銀色子彈咋舌。一個彈夾打到空,這得多大的仇恨啊。
凱茜和大胡子看見這一幕,早都躲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硝煙經久不散。樓外的霓虹燈光把煙霧照成了彩色,一會兒紅,一會兒藍,混着滿屋子血腥氣,好像無數鬼魅在跳動。
謝知行看着,伸手攏了攏煙霧,忽然覺得鬼都比人迷人。
他垂頭陷在靠椅裏,仿佛沒了力氣,懶洋洋地喚:“長官?”
恩蕭眼梢輕輕掃過去。
“謝謝你替我收場。你不在,我一定直接打死他。”謝知行笑了笑,“要是進了你城防所的大牢,我還能完完整整地出來嗎?”
“城防所監獄不是煉獄,不屈打成招。”恩蕭說。
“哦,那我還是應該把他打死。”謝知行嘴角勾了一下,琥珀色的瞳孔裏,兇光一現。
恩蕭沒說話。他知道A77是專門做編號G實驗的,某些實驗慘無人道,正常人看了都能精神恍惚好多天,謝知行所作所為和A77比起來,簡直小巫見大巫。
A77主導的實驗并非完全由他一手操辦,這背後是整個城邦的勢力在支持。城邦創始初期,就已經通過了法案,同意生物實驗,同意人體改造,只要能讓正常人活得更好更久,甚至有一天能走出城邦的高牆,犧牲幾個育兒所的廢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從來沒有人想過編號G也是人。
謝知行眼神落在恩蕭身上。每一個編號A他都恨不得千刀萬剮,可眼前這個不太一樣,他恨得心裏發癢,恨不能時時動手把他弄死……可是,他又有些舍不得。
那感覺躁動又無力,就像狼一口咬死了獵物,熱血四濺後卻又舍不得吃掉。
恩蕭的眼神撞過來,謝知行就擺弄了一下吧臺上的塑料杯子,說:“還抓我嗎?”
恩蕭還沒說話,就被謝知行打斷了。他說:“要不歇會兒再抓我?”
“你當我和你玩游戲嗎?”恩蕭蹙眉。
“中心大樓到16號樓挺遠的,有十幾公裏吧?長官大晚上的加班跑這麽遠來抓我,辛苦了。”謝知行不以為意,遞出一杯親手調的酒,“歇會兒喝兩杯。”
恩蕭瞧着那綠瑩瑩的液體不語,鼻間盈了一股苦澀清涼的薄荷味。
“長官,你不會是不喝酒吧?”謝知行揚眉,“真的那麽禁欲啊,天使長官?”
恩蕭一聽“天使”兩個字就不舒服,他說:“你聽誰說我禁欲?”
“那你縱欲一下我看看?”謝知行笑笑。
恩蕭:“……”
謝知行把那杯酒遞到他唇邊,說:“喝一口,天使不怕毒。”
“不是天使。”恩蕭說着,掏出手铐拷住謝知行的一只手,“別套近乎。”
沉沉的手铐咔噠一聲合上了,卡得謝知行腕骨有點痛。他垂着的眼睫眨巴兩下,又擡起來看着恩蕭,說:“可我還以為我們剛才已經建立了革命友誼呢。”
恩蕭:“凡事想太多不是一個好習慣。”
謝知行笑了笑:“可是呢,長官,你們編號A內部太複雜了,我可沒想淌渾水。李煊的事我替你辦完了,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好嗎?”
恩蕭:“你覺得你有和我談條件的資本嗎?”
“沒有。”謝知行沖他露出森白利齒,說,“所以我也沒打算談。”
恩蕭看向他,又一次撞見那琥珀色的瞳孔,霓虹燈光底下更加亮眼,眼波晃蕩,底下藏着一把利劍。
突然,謝知行手腕一轉,把綠酒灑向恩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