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中心大樓七層,最高執行官辦公室。
黑色指針在白色鐘面上悄無聲息地滑動,落地窗外,夜色正濃。
恩蕭埋首文件,林默在一旁一板一眼彙報:“研究所爆|炸事件後,外圍普通居民累計出逃121人,目前已捕回109人,無失蹤人員,剩下的12人分別在街道角落被發現,9人餓死,3人因為過度驚吓死亡。已找回的109人中,23人涉及交通事故和鬥毆事件,有輕微傷。”
這些不健全的居民一直待在研究所,逃出去以後因為不具備生存技能,擾亂城邦秩序,很快就和正常居民起了沖突。
呈放射狀的街道上,懸浮汽車來往絡繹不絕,行駛速度達到300km/h,虛影一晃,車身就已經穿過了路口。逃散的編號G像受驚的鳥一樣驟然沖出街道,造成了多起交通事故和嚴重的交通堵塞。
還有部分編號G趁亂逃散入人群,被發現時已經因為能量耗盡而曝屍街頭。
城邦的治安亂了,給恩蕭添了不少麻煩。
“目前研究所正在重建,這批居民已經暫時移至城防所收容。重點觀察居民無失蹤案例,除了……”林默頓了頓,說,“除了謝知行,全都在監視範圍以內。”
恩蕭這才從文件堆裏擡起頭來:“還沒有追蹤到他?”
林默搖頭:“他現在沒有接入城邦的網絡系統,而且已經被福音判定了死亡,沒有任何活動數據。所以從數據上來看,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恩蕭淡漠的眼睛眨了一下,說不清心裏什麽感覺:“他倒是有點手段。”
“這是我們手底下在逃時間最長的一個了,目前還沒有找到他的行蹤。”林默撇嘴說,“我已經安排了幾組人去搜,像謝知行這樣的高危人物,在逃多一天城邦就多一份危險。”
“加大搜索力度。”恩蕭薄唇輕抿,細軟的銀發垂下來,遮住了神情。
謝知行是他放出來的,他向來自信,堅信沒人可以從城邦這種無死角的防控底下逃走。可是謝知行偏偏逃走了,像流水那樣靈活善變,叫人抓不着蹤跡。
謝知行似乎總是在制造意外,而恩蕭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正如此刻他胸前本該帶着族徽的地方空空如也,只剩下兩個紮眼的小洞。
恩蕭有些煩躁,謝知行這個人,跑就跑,順走一件衣服算什麽?而且那件衣服裏,還有他的族徽,謝知行拿着它作威作福,簡直可恨。
“所有能搜的地方都搜過了,除了一處,”林默說,“複樂園。”
恩蕭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上一點,說:“查。”
複樂園構造盤根錯雜,動了它就相當于動了無數編號A的利益。而編號A不但是城邦的精英和領袖,他們每個家族更是分治着城邦的每一塊命脈級領域。
恩蕭家掌管的是治安和軍事領域,貝奇家掌管生物科研領域,剩下的例如資源配給、計算機網絡的研究管控、民情和情報管理、基礎設施管理等領域,又分別由其他家族掌管。
這些家族共同撐起了城邦這一巨大笨重的機器,他們的資源和權利一環扣一環,像荊棘林一樣複雜艱深。複樂園就是他們手下利益交易的一塊黑色地帶,大家相互包容,明面上不便插手。
林默只聽恩蕭的命令,有力地點頭:“是。”
“那天總指揮室門口冒充城防官的那群人,查出什麽沒有?”恩蕭問。
“他們似乎來自不同的筒子樓,屬于不同的編號,排查初期比較困難,但現在人都找到了。”林默說,“但是很奇怪,他們都不記得當時自己去過總指揮室。我問他們當時在做什麽,他們回答各異,都說在幹活或者休息之類的,而且反應很自然,就好像他們确實在做那些事一樣。
“我們排查了他們的周圍的人,能夠互相指認他們當時确實在做那些事。我們也用AI對他們的腦電波進行了剖析,證明在他們記憶裏,自己确實是在進行日常活動,沒有到過總指揮室。”
“人工篡改記憶?”恩蕭擰眉。
林默搖頭:“這個沒辦法證明。而且,這一篡改就要連着周圍所有人的記憶一起改,誰有這個能耐?那天研究所的貝奇博士也說,他最近也常莫名其妙忘事。長官,我懷疑這兩件事不是巧合。”
恩蕭頭疼地嘆一口氣,陷入沉思。
這個暗處的對手仿佛在輕笑,從高處睥睨着他們如蝼蟻一般亂竄,叫他不寒而栗。
如果連記憶都不可信,那麽該如何判定真實?
最近詭異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每一件都像風一樣,一點線索也抓不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湖底蟄伏的巨獸已蘇醒。
林默正要退下,想起什麽似的摸出一份疊起來的文件,遞給恩蕭,說:“還有一件事兒,長官。這是最近複樂園的出入記錄,有人冒充您。”
頭頂的霓虹燈倒映在杯子裏,謝知行的眸光跟着波紋輕輕晃蕩。
凱茜從他手裏接過那杯綠瑩瑩的液體,湊在嘴邊,涼氣鑽入齒縫。她呡一口,厭厭地說:“有點苦。”
“苦艾酒。”謝知行眼睛盯着平板電腦屏幕,說,“舊人類喜歡的東西,我按照描述自己調的味道,估計差不多。”
凱茜咂咂嘴唇,把酒杯放在桌上:“算了,不好喝。”
謝知行笑了笑:“有了你脖子後面那個調節芯片,這東西也是千人千味的。你喝着苦,那是因為你自己心裏不舒服。”
凱茜噗噗笑起來,頂燈點亮了她的發絲,她擡手支着腦袋,臉埋在手掌的陰影裏:“是不開心。”她嘟了嘟嘴,“因為我照顧的那位大人好幾天沒來了。”
“就因為這個?”謝知行揚眉。
“嗯,不然呢?”凱茜掃視一周,眸光亮閃閃的,“總不可能是因為大胡子今天又沒來上工。”
“你們是戀人吧。”謝知行說。
“不是,怎麽可能。”凱茜遮着臉笑了笑,一副喝高了的樣子,“你太土了吧,這時代哪有什麽戀人不戀人的?大家不都是等着基因配對,城邦需要了就體外培養一個孩子……反正孩子也是城邦養着,也不用自己生,我要不是私生女,基因沒錄進數據庫,說不定我的孩子都像蒲公英種子一樣滿地都是了呢。”
謝知行:“但也有人結婚啊。”
“少數吧,兩只手估計能數過來了。”凱茜聳肩,“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還會有人選擇結婚生活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可以共享資源?”
謝知行笑了一下:“大概吧。”
鞋子陷入記憶棉,那松軟的聲音沙沙滲入謝知行耳朵裏。回頭一看,那大胡子已然站在身後,面無表情地坐在櫃臺後邊,擺弄着那只機械手。
凱茜的目光放上去,仿佛敲了敲大胡子周身的那面氣牆,反複試探,卻怎麽也不得進入。
“诶,你再不理我,我就去找主人了!”凱茜終于忍不住出聲。
大胡子擡眼瞪她,粗聲粗氣地吐出一個字:“去。”
“……我真去了?”
大胡子不再理她。
凱茜氣得踢了一腳櫃臺,氣勢洶洶地站起來,剛一轉身,臉上的肌肉瞬時僵了僵。
眼前一個穿制服的中年男人,胖臉,稍微有點禿頂。
她嘴角緩慢地拉扯出一個笑,嘴角向下,笑得慘不忍睹:“主人……”
大胡子也起身,生硬地說:“主人。”
那男人胸口別着一只海蛇,應該是來自城邦哪個編號A的貴族家庭。
那男人看了看凱茜,她立刻把皮椅外套一脫,露出裏面紅彤彤的兔女郎緊身衣,滿臉堆笑地抱上那人手臂,撒着嬌:“您好幾天沒來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上樓。”那男人說。
“嗯。”凱茜甜甜地應。
那兩人就這麽上樓去,謝知行看到凱茜身後的兔子尾巴圓溜溜的,晃來晃去。等人消失在樓梯拐角,大胡子才猛地擡頭看過去,那眼光鷹一樣窮追不舍,蓄着兇猛,還有一點亮光,似是悲戚。
“凱茜……”他喃喃。
謝知行蹙眉:“你女人去服侍別的男人了,你就看着?”
大胡子猛地扭頭,瞪向謝知行:“和你沒關系!有本事,你去幹了那群編號A!”
謝知行讪笑。凱茜說得對,這個時代不需要愛情,他們只是自己主人手底下的兩棵雜草,他們之間是什麽感情,根本沒有意義。
謝知行把酒杯收好,看了看牆壁上投影的時間,那綠色的數字占滿了半面牆壁——時間不早了。除了複樂園,城邦的其他地方均已宵禁,而到這時候,複樂園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酒館裏的人逐漸變多,筒子樓的樓梯上上下下開始出現不同的人。仆人和主人,有的一對一對,有的焦急等待。複樂園頂樓是音樂和狂歡,全景虛拟現實,每個帶着頭環的人都聯通了網絡,全是浸潤在自己的小世界裏。
在自己虛拟的小世界裏,他們就是上帝,什麽城邦,什麽福音書,都不複存在,等待他們的是無盡歡樂的虛拟影像。
太多的編號A沉溺其中,還有部分其他編號的人,通過積攢資源券或者其他特殊交易方式,也趕着來這虛拟現實走一趟。
謝知行在吧臺點了煙,偶爾和女郎們搭腔兩句。女郎們耍撲克,他把那些牌從她們胸口抽走。
“大人抽的什麽呀?”
“黑桃3,手氣爛得很。”謝知行說着,要把撲克扔朝一邊。
“沒關系。大人抽到3,3就是最大的。”
謝知行冷笑一下,這地方沒有原則,恩蕭那朵山茶花是重金求不得的寶貝。
那些女郎繼續圍着他:“要說城防所裏那位,是禁欲是恩蕭,那麽您就是這複樂園裏不禁欲的恩蕭。”
謝知行回想起恩蕭不茍言笑的臉,笑了笑說:“白癡才禁欲。”
“我們還是更喜歡不禁欲的恩蕭長官。”那幫女人咯咯笑着,媚眼含波。
謝知行彈着煙灰,把弄着手上那張寫着A010的透卡,指頭劃過恩蕭印在上面的臉。
寡淡,清高,像臺沒感情的機器。完全符合城邦的審美。
謝知行覺得,如果是恩蕭的話,稍微禁欲一點,似乎也沒有哪裏不好。
謝知行唇角勾了勾,突然,手腕上一涼,一只修長有力的手箍住了自己的手腕。他心下一慌,忙把透卡往自己口袋裏藏。
“長官?”謝知行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眼前這人約莫比他矮半個頭,一雙藍眼睛看着他,臉上寒風刮過,鼻梁是冰原上挺立的白色山峰。
恩蕭打量着謝知行,發現自己整整齊齊的制服套在謝知行身上,開了幾粒扣子,被穿出一股浪蕩氣。
迷幻的紅紫色霓虹燈光下,那人坐在煙霧裏熏着,碎發微卷,亂糟糟地遮着額頭,一股頹靡感。他陷在椅子裏,鎖骨胸膛光裸着一小片,仿佛故意攤給人看,燈光底下白得有點刺眼。
“有人穿着我的衣服跑了,”恩蕭頓了頓,說,“我來捉賊。”
淫賊。
謝知行由着他看:“我以為你并不缺那麽一套衣服。”
“衣服事小。但是謝知行,你知道你來的是什麽地方?”恩蕭盯着那些女郎,寒聲道。
謝知行撚着撲克,放到恩蕭胸前的口袋裏,說:“你們編號A創造的樂園啊。”
那些女人好奇地看着恩蕭,傾着身子湊近:“大人,這是誰啊?”
劣質香水味一沖,恩蕭蹙着眉往後讓了讓,恨恨道:“擅自出逃,冒充長官……還意圖嫖娼,你知道這樣要受什麽樣的刑罰嗎?”
謝知行卻是看着他偏了偏頭,說:“哦。那你是來抓我的嗎?”
恩蕭抿唇,拳頭握起,捏了捏指節。
“總不能是來陪你玩的。”恩蕭冷聲說。
“可是你忘了。”謝知行微微低頭,湊近他的耳邊說,“是你幫我逃出來的啊,長官。我們同罪。”
恩蕭微微昂頭,面寒如霜:“你以為我們編號A放個人出來算得上多大的事嗎?”
“背信棄義啊?”謝知行依然笑着,“你利用完我,榨幹價值就把我扔回去?”
“這就榨幹了嗎?你就這點本事?”恩蕭冷笑,不緊不慢地伸手摸槍,“你仔細想想,你難道幫我做成什麽事了?你現在在這裏犯的每一條罪行,都足夠我緝拿你入獄了。”
“緝拿我?”謝知行眼睛往下落了一下,臉上的笑變得有些兇狠。
他那只手迅猛地去奪恩蕭剛抽出來的槍:“那我可不能乖乖聽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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