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水潑下來,霓虹街景像映在起了霧的鏡子裏,鏡面上水珠斜飛,星子一樣閃爍。
山茶花家現在可只有恩蕭這麽一個年輕人,拿着這族徽的,要不是恩蕭本人,就是和他關系十分親密的人。
當下只有雨聲沙沙,門童放下紋身針,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鎮靜地在記錄表上寫下:A010.
凱茜愣了一瞬,真誠地望着他,點了點頭:“那,長官您請——”
謝知行把族徽大方挂在胸前,昂首進去,仿佛自己真的是恩蕭家的人。恩蕭不會到複樂園來,這話他是信的,畢竟有的人連吃罐頭都只吃營養液味的。
複樂園魚龍混雜,加上和衆多的編號A牽扯不清,一直是城邦的一塊灰色地帶。恩蕭的手不敢伸到這裏來,所以這兒是最好的藏身之處。
樓梯兩側挂着霓虹彩燈照明,視野裏很快被印下兩段黑色光斑。腳下似乎鋪滿了記憶棉,鐵樓梯踩上去軟軟的,無聲無息。
凱茜帶他來到一處小酒館,這兒的人三三兩兩分坐着,一看謝知行進來了,那視線便毫不掩飾地撞過來。
角落裏有個滿頭銀發的老男人,将謝知行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喲,這是……山茶花家的?”
凱茜沖他笑笑:“是哦。”
那老頭愈發感興趣,喜笑顏開地追問:“這小夥子長得精神啊……主人是誰?”
凱茜擋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這是位大人,不賣。”
老頭:“這不是中心大樓那位吧?”他若有所思,“恩蕭什麽時候開始收人了?還那麽俊?”
“……”謝知行面色鐵青。
吧臺後邊那滿面髭須的男人呷着小酒,嘴唇濕潤亮閃。他肥壯的手臂上刺着A77和D3340兩個編號,應該是分別代表他的主人和他。
那大胡子男人觑着謝知行,把酒杯往木質吧臺上一敲,幾滴明黃色液體濺出來。他面頰肥碩,兩眼擠在其間,瞪起來像只枭,異常兇狠。
凱茜看他一眼,嘴角一勾,睫毛輕輕向下一掃,人就走過去了,眼波卻還留在他身上。好一個眉目傳情,意味深長。
“大人,您跟我來。”她對謝知行說,聲音軟糯。
那漢子鼻孔驟然翕張,呼地噴出氣體:“凱茜,這是誰?”
凱茜似乎輕哼了一聲,玉手向後一伸,纖指撩撥,扯上謝知行的衣角。
謝知行看這兩人眉來眼去,蹙了蹙眉,感到有無數視線梭子一樣戳在了他身上。
凱茜将他帶進樓上的小房間裏,砰一聲砸上門。
“這是哪兒?”謝知行打量一番。這房間狹窄,牆壁和地板都被記憶棉包裹,粉紅色在暗夜裏顯得有些悶。
凱茜但笑不語,突然往謝知行胸口一摸,把他摁倒在沙發上:“我的房間呀。”
謝知行感覺胸口一涼,脊背倒在了軟棉的椅背上。他支起身子,翹起二郎腿,問:“你的房間?”
凱茜伏在他膝頭,嘴角帶甜,妩媚明豔。她咬咬唇,傾身向前,把謝知行往下壓,手指順着謝知行的下颌輕輕勾畫:“是哦。親愛的,我帶你進來可不是免費的哦。”
謝知行挑眉:“你要什麽?”
凱茜的手繼續在謝知行身上滑動,像條游魚:“我要你服侍我。”
凱茜沖他眨着媚眼,手指勾上謝知行頸間的檢測儀。
謝知行放松靠在椅背上,眼睛裏雪亮,輕輕一笑,似乎蓄着點嘲諷。
兔女郎的衣服緊緊裹着纖腰,一對鎖骨明晃瘦削。凱茜胸脯靠上謝知行的腿,一臉媚态。
謝知行瞧着伏在他腳邊的人,用腳尖撩起她的臉,說:“長得倒是标致。”
“我這身體更标致……”凱茜呵着熱氣說,伸手往謝知行身上探。
“是嗎……”謝知行抓住她的手丢開,突然殘酷一笑,略一用力踢上她的肩膀,“可我對女的沒興趣,滾開。”
凱茜跌到一邊,笑容僵住,揉揉發痛的肩膀,說:“那你喜歡男的?”
“不感興趣。”謝知行說。
凱茜眉毛揚起來:“那你對什麽感興趣?別告訴我你不喜歡人。”
“人有什麽好喜歡的?”
謝知行慢條斯理地理着自己讓凱茜扯松的腰帶,把衣角一點點塞好。他腦子裏鬼使神差地冒出了恩蕭那張神情寡歡的臉,就那麽一下,像夜晚的北鬥星忽然一亮。
人海茫茫,無數灰黑的面孔裏邊,有個人的長了一雙一塵不染的眼睛。
凱茜自知無趣,蹲到一邊,抱着自己咬牙低聲道:“……那大人你品味獨特。”
她悄聲嘆了一下:“這座城太無聊了……我看那些個什麽編號BCDEF的,全部都和工具似的,遙控到哪走到那,平常除了幹活就是幹活,好沒意思。這城邦真正有自己的腦子的,只有編號A。
“不過也不盡然。編號A裏邊也有下流人,不過這話只能私下說,他們都是我們這地方的金主,我們都靠他們吃飯。”
謝知行眼神一寒:“你是在說我嗎?”
凱茜笑得狡黠,走到門前從胸口抽出一張透卡,扔給謝知行,說:“大人,我不上你的當。你出去買個身份吧,我們這兒敢亂報編號的人挺多,但是敢說自己和恩蕭有關系的你還是第一個。”
謝知行全然不擔心有沒有被識破,接着那卡,借着走廊上的光看了看:“這是什麽?”
“16號樓的通行證咯。”凱茜說,“賣給你了。現在加上參觀費,你欠我兩筆債。”
“怎麽還?”
凱茜打個哈欠:“打工咯。”
16號樓并不和城邦其他地方一樣,這裏通用一種代幣,可以通過尋找雇主打工的方式獲得。雇主通常有臨時的和終身的,臨時雇主結算的工錢可多可少,主要看接受的任務等級;終身雇主則不同,他們不結算工錢,但是打工者的衣食住行全算在他們賬上,也就是俗稱的包養。
被包養者将會有一個“主人”,并在身上某處刺上主人的編號。
謝知行眉頭一跳,幸好剛才沒聽他們的,把“主人”登記成恩蕭,要不然還不得被刺一個A010在身上?
凱茜再順手扔給他一個代幣,圓形的,銅制:“喏,交給外面那個大胡子,今晚你就可以住這兒了。”
門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謝知行聽見凱茜拔高嗓子道:“這錢算我今晚給你的小費……你還不錯。”
那大胡子似乎拐到另一頭去了,鼻子裏哼哧哼哧喘氣:“凱茜,你是有主人的!”
謝知行挑了挑眉:“你和大胡子什麽關系?”
凱茜這才回頭對謝知行笑笑:“秘密。我們每個人都有秘密。”她聳聳肩,“別介意帥哥,反正進這樓的人,沒一個是幹淨的,誰也不會說你。”
“你拿我當槍使。”謝知行唇角勾了勾,“可以抵消一筆債吧?”
凱茜眉頭動了動,随即笑開:“你還挺上道。”
晚間,他和衣躺在這軟綿綿的房間裏,一夜噩夢環繞,把眉頭拉緊了。
恍惚間,前面有一個微微佝偻的背影。謝知行出聲:“李叔……”
那人轉過來,笑了,一副和藹的面孔,臉上的肉卻突然像牆上幹涸的泥塊那樣掉下來:“知行。”
謝知行倒抽一口氣,天旋地轉。眼前是一片模糊的人影,黑壓壓地擋住了他頭頂的光。
“你別怕,痛一下而已,不會死的。”
“你聽到什麽聲音沒有?”
“你為什麽總是幻聽?”
“知行……你得在這研究所裏待着了……”
“你別恨!你想活,你就得試着原諒。”
謝知行在夢中覺得嗓子發痛,像撕開重重鎖鏈,他啞聲吼道:“我要恨,我必須恨!”
他睜開眼睛,對着黑暗狂眨,胸口起伏,聲音漸漸低下去:“我要恨……”
他捂着胸口,頸間的檢測儀又在瘋狂跳動,紅光刺破黑暗:“……然後,我才能活。”
房門外似乎有窸窸窣窣的響動,謝知行不用凝神就能聽清。
“他身上有一枚山茶花。”凱茜的聲音。
靜谧中夾雜着低低的呼吸聲,大鼻孔出氣進氣,落在謝知行耳朵裏就像在困獸山谷裏嚎叫。這人一定是那個大胡子。
“他竟然敢聲稱自己是恩蕭……”凱茜說,“我們放長線,可以釣大魚。”
16號樓的構造很快就讓謝知行摸清楚了,包括建築物構造和裏面的人的生存構造。
二樓有一塊小黑板,上面糊了厚重的一層白粉筆灰,擦也擦不幹淨。
這上面寫的是雇傭任務,分為長期和臨時兩類。長期的多半是招情人小蜜,也就是像凱茜那種,專門陪伴某一位資源足夠豐富,出手闊綽的大人的。
黑板翻過去,登記的都是短期任務,根據難易程度劃分為不同等級,可獲得上限五百個代幣。
16號樓一個代幣可以吃住一天,娛樂另算錢,像謝知行這樣的,如果接一個最高級的任務,可以一年半不用幹活。
但這S級任務有些不同尋常。不知道是誰發出的懸賞,要求是拍下恩蕭盡可能多的照片,不限場合,不限像素。
謝知行擰眉,有夠變态。
正想着,凱茜走上來搭他的肩:“這S級一直都有,就是沒人敢接。你試試?”
謝知行推開她的臉:“找別人去。哪個變态懸賞的這個,膽子不小啊。”
“這個可牟取暴利啊。”凱茜說,“你拍一張,印十張,不僅可以賺一份懸賞令的錢,還能把這些照片賣給姑娘們,那可不是賺大發了?不過一次不要印太多,一來不能太張揚,二來物以稀為貴,可以坐地起價。”
謝知行斜眼:“我真的不懂,你們迷恩蕭哪裏?”
凱茜:“你跟恩蕭很熟?”
“不熟。”謝知行說。
“可惜了。”凱茜眼裏閃着狡黠的光,說,“熟的話你多賣我一點他的消息,讓我好好了解了解他,滿足滿足好奇心。”
“你這好奇心未免太強。”謝知行冷哼一聲。
他拿起板擦擦掉最下面的一行字:懸賞令G,調酒師,薪酬1銅幣/天。
16號的規矩是每個人都要登記身份,但從沒有人過問身份真假。謝知行拿凱茜的透卡用了幾天,接了幾個懸賞,終于攢夠了十個銅幣,拿來買一個身份。
大胡子坐在吧臺後邊,一見謝知行就黑了臉。
“老兄,我和你可沒仇。”謝知行說着,遞出去十個銅幣。
大胡子不言語,一熊掌抓了那把銅幣,丁零當啷地往抽屜裏掃。
謝知行坐下,大胡子開始帶着墨鏡進行加工。這一張透卡裏面電路複雜,鑲着芯片,大胡子一伸手,四指瞬時粘連起來,指尖旋出金屬鑽頭,變成了電筆。他手往透卡上一碰,火星明滅,噗呲地響,很快遍燒起一陣青煙來,可他卻不覺燙。
無言中,吧臺旁伸出一只機械手臂,托着一杯酒,遞到謝知行面前。
“謝啦。”謝知行笑笑,拿起那杯明黃色的液體。
喝一口,卻只嘗出一股清甜的淡水味兒。
謝知行蹙眉:“這是什麽酒?”
大胡子哐當一聲把變成電筆的手放在桌子上,另一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後頸,一開口,粗聲粗氣:“感應。”
謝知行這會明白了。這個酒味并不是來源于這杯液體,而是來源于他自己的大腦。當酒水入喉,頸後的芯片就會自動調整,讓大腦感應到人所渴望的味道,從而反應在味覺上。
喜歡什麽酒,這杯液體下肚就是什麽味道。
但謝知行不一樣,他是個編號G,城邦沒有在他頸後植入芯片,所以他不能連接城邦的感官調節系統,喝到的就是這杯液體原本的味道。
眼前白光一閃,大胡子把透卡扔給他,上面寫着:A010。
大胡子:“你要的通行證。”
謝知行笑了:“呵,你膽子不小。這卡哪些地方認可?”
“恩蕭能去的地方你都能去。”大胡子說。
“哦,那你幫了大忙,老兄。”謝知行說着,嘴角挂起狡黠的笑來。
大胡子冷笑:“這卡是你自己用的,恩蕭要是來抓你,我可不負責。”
“恩蕭?”謝知行笑笑,說,“他那麽愛幹淨,這輩子都不會踏進複樂園這種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