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電梯裏,謝知行陰郁地站在恩蕭旁邊。
“長官,謝謝了。”他仰頭一個深呼吸,聲音輕飄裏帶着的啞。
“不用那麽早道謝。”恩蕭說,“李煊要是救不回來,一樣要殺的。”
電梯下行,鋼繩輕響,恩蕭把謝知行關在辦公室裏:“你和貝奇認識?”
謝知行說:“……見過。”
“那你挺信任他。”恩蕭說。
“他名聲在外,最年輕最傑出的研究者,交給他比較放心。”
“最好別告訴我,他,你,李煊,你們三個人有什麽共同陰謀。”恩蕭說着擡手給他鎖上鐐铐,頓了一秒卻又放下手,說,“不鎖了,自己待好。”
謝知行此刻好像暫時被磨平了刺,踢開落在腳邊的鎖鏈,耷拉着腦袋:“知道了。”
手術室外沉默了一整夜,只有毛玻璃門上映着幾個忙碌的人影。
突然,裏面爆發出一陣嚎叫。
“所長!”
“您小心!”
“鎮靜劑拿來!口器誰給摘了?”
“準備電擊!”
慌亂之後,貝奇一下拉開大門,從裏面出來,腳步不穩。
“怎麽了,博士?”守在門口的林默上前問。
“沒事,別慌。”貝奇勸着別人,自己臉色煞白,拽住了林默的衣袖,“老李……裏面那個東西有點失控。見我就咬。”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林默扶着貝奇,讓他站穩。
“不知道。”貝奇苦笑,“總之已經不是人了,他沒有心跳呼吸……對着別人他好像沒那麽大反應,我尋思着我和他也沒什麽愁啊。”
“剛送來的時候他心跳微弱,似乎還有人的意識,但是現在不行了,身體組織多處變異,他現在更像是一塊會動的腐肉。”貝奇壓了壓嗓子,說,“以前人們管這個叫喪屍。”
林默心裏一緊:“又一波喪屍潮?”
“目前看來只有李煊一個,還沒形成潮。”貝奇說,“十幾年前的喪屍潮也是從實驗室開始爆發的,根源是違禁生物藥品研究。但那已經是上一屆掌權者的事了,我們不想重蹈覆轍。”
忙活一天一夜,貝奇面色灰白,問:“你們在哪發現他的?”
林默說:“軍方機密,不好意思了,博士。”
貝奇點頭表示理解,擡手擦擦額頭上的汗珠:“我也是才知道,那天恩蕭還讓我問候他,轉頭我就忘了,也沒想到是這樣。”
“您貴人多忘事。”林默說。
“也不。”貝奇敲了敲腦袋,讪笑道,“我最近腦子總也不好使,剛才做什麽事,過一會就忘了。但是檢測也沒檢測出什麽毛病來。”
“可能是太累了吧。”林默說,“您搞科研出了名的拼,也該休息休息。”
寒暄一陣,待恩蕭來了,貝奇才說:“老李身上有我們實驗室的一種生化酶,就是他前兩天拿了專利獎的那種。”
貝奇神情凝重地說:“本來是安全的,但是他自己在裏邊加了別的違禁試劑,導致了變異。
“我們研究員時常接觸這些危險的生化藥品,但是都懂得如何操作,特別像老李這樣幾十年的科學人,不可能在制酶以後不加以檢測就注射到自己身上。他這次功利心也太強了,為了出成果,铤而走險,竟然拿自己做臨床試驗。”
恩蕭點頭,若有所思。
即便李煊是自己感染上的,有意識的狀況下也應該會想辦法補救,又怎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藏到福音主控室的機櫃裏?主控室只對最高執行官開放,除了恩蕭自己,又有誰能進去呢?
恩蕭總覺得這背後有個人,濃霧一般,暫未顯形,卻已經籠罩了城邦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酶發明的初衷其實是想抵抗輻射,提高免疫力和再生能力,”貝奇說,“但人體是何等微妙,李煊加了新的試劑,現在看來确實達到了目的,但也斷送了自己。我只希望這次的悲劇只有一個李博士,要是再弄出一群編號G,甚至編號H,編號I,那太折磨人了。”
恩蕭垂眸:“為了全人類的福祉。”
貝奇苦笑:“為了全人類的福祉……人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不斷違反規則,不斷向自然索取……”他頓了頓,看着恩蕭,說,“可是我們只是想活得好一點,我們并沒有太貪婪,對不對?”
“貝奇,麻煩你了,加緊研制解藥。”恩蕭說,“城邦絕不能爆發喪屍潮,有必要的話,你把他處理了吧。”
貝奇眉頭緊鎖,片刻後搖了搖頭:“長官,我但願這事兒只是個意外。李煊是我的老前輩,我也下不去手。這個酶……沒那麽容易分解。而且感染者喪失了人的意識,一旦異變完成,恐怕要消滅起來也很困難。李煊現在變異度已經達到百分之九十了……”
“殺吧。”恩蕭說。
“我會盡量讓他少點痛苦的。”貝奇斂眸嘆一口氣,說,“研究所已經在全員篩查了,希望藥品沒有外流感染。”
“希望如此。”恩蕭說。
窗外悶雷炸響,暴雨傾盆,城邦的雨季來了。
恩蕭回到辦公室,面上異常凝重,一如北極深海,冷氣逼人。
城邦的面積并不大,站在高處,擡眼望去是整齊劃一的圓形建築,一眼就能看見邊境線。跨過邊境線就是外城,那裏雖然無人把守,但有福音設置的防護屏障,沒有人能從那裏出去。再往外面就屬于無人區,污染嚴重,充斥着有毒氣體和射線,不排除存在變異生物的可能。
人類困于這狹小境地,本來就沒有多少生存空間,一旦爆發喪屍潮,城邦将會血流成河,控制不當,甚至有可能會是一場滅頂之災。十幾年前的悲劇,恩蕭不想再看一遍。
恩蕭想着,擰開房門。
辦公室裏沒有開燈,風穿堂而過,裏面空無一人——
謝知行跑了。
桌上還給恩蕭留了紙條:衣服小了點,先借來一穿,日後償還。
恩蕭眉頭一蹙,對着通訊儀冷聲道:“林默,抓人。”
雨下了一整夜,臨近宵禁,街上路人三三兩兩,冒雨而行。
城邦的第十六至第十八號筒子樓是唯一的娛樂區。這一片地方不受宵禁管制,也沒有門禁檢測,是三六九等魚龍混雜之地。城邦的紀律森嚴,這個區域原來是為上層的編號A開設的,剛開始也只是為了玩樂而存在。但後來秘密來往的人越來越多,某些編號A縱情聲色,開賭場,黑市,妓館,為了掩飾自己的行為,他們便開始接納其他編號的居民進入。
這是城邦嚴苛紀律之下的一片飛地,巨大的霓虹招牌上熒光閃爍:Paradise Regained。
複樂園。
霓虹燈在雨幕裏閃爍着,地面上倒映着一條條流光,粉色的、紫色的。16號筒子樓門口站了個打呵欠的守夜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娃娃,一身牛仔裝束。
眼前光亮突然讓一高大人影一擋,那小娃娃掀開睡眼,看着來人。
那是一個城防官,帽檐壓低,瘦削的下颌凸出。他擡起右手在左手手腕上一劃,暗夜中瞬時投影出一個人影來。
“見過嗎?”城防官聲冷如鐵。
小娃娃懶懶看了一眼:“沒見過。”
城防官的視線冷飕飕地掃過小娃娃身後的大樓,擡手一遮,那投影又瞬時消失。他對小娃娃說:“如果見到這個人,把信息報給城防所,懸賞一年份資源券。”
城防官說罷走開,重靴在地面上踢起水珠。
城邦沒有官方通行的貨幣,所有的人按照編號評定貢獻值,再按照貢獻值分配資源券,一年一次。資源券可以用來兌換基礎屋子,包括食物和衣物等,當然,如果占用的較多,就可以用來私下兌換一些特殊資源。
一年份資源券,相當于可以一年不勞動,白吃白喝。
夜漸漸深了,小門童打了個哈欠。他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逐漸陷入暈眩的睡夢中。
突然一陣涼涼的夜風灌進領口,他猛然驚醒。再一睜眼,眼前多了一人。
那人穿一身黑風衣外套,衣服似乎不太合身,胸前有點緊,他扣子扣得很低,露出漂亮的鎖骨和胸膛來。袖子底下,伸出一段扁平細長的手腕,雨珠順着青筋和骨骼涼涼地往下輕滾。再往上一看,那人頸間套一個黑項圈,還在微微閃着紅光。
這人背光站着,寬大的帽兜遮掩下,只看得到線條流暢的側臉。
“你是哪來的?”小娃娃盯着那頸圈,問道。
謝知行偏頭看了看他,說:“研究所。”
小娃娃盯了他半晌:“可你不像個傻子。”
“難道傻子才能進複樂園嗎?”謝知行說。
“聰明人能進,傻子不能。我聽說研究所裏的都是傻子。”門童說着,拿出一張表來登記,“你家主人是誰?”
“我沒有主人。”謝知行蹙眉說。
“我們這裏的人都有主人。”那小門童似乎很是驕傲,“你又不是編號A的大人,你必須由主人帶着進去。”
謝知行沉默了。樓梯上迎面走下來一個兔女郎,攙着爛醉如泥的男人:“欸,您小心腳下。”
懸浮汽車無聲無息地駛過來,鵝黃燈光像粒子炮彈一樣撞破雨束。那人腳步踉跄,猛地往前一撲,整個人翻到在地,那女郎不幸給他當了墊背。
女郎脊背光裸着,像一塊溫潤的油脂,這一下就全泡在水裏了。
那男人躺下就像豬一樣睡死了,女郎無奈地哎呀兩聲,擡着竹竿細的手腕去推他:“诶,您別睡這兒啊。”
謝知行看着那男人,眼裏突然寒光一閃——這人他再熟悉不過,研究所裏見過無數次。
懸浮汽車的司機垂眼看着,坐在座位上不動,反而按喇叭催促:“快扶你主人上來啊。”
那女郎無助地擡頭看看:“可以幫幫我嗎?”
謝知行上去把那死豬拉起來,一把塞進懸浮汽車。車門一關,那司機就開車走了,拐了個彎,黃燈消失在夜幕裏,地上的積水激起漣漪,吹了兔女郎一身。
那女郎從水裏爬起來,身上衣服已經打濕了,她對謝知行笑笑:“謝謝你啊。”
“沒關系。”謝知行說,“剛才那是什麽人?”
“我的主人啊。”她說着,鴉羽似的黑睫毛垂下來,遮住眼睛,“編號A的大人,今天喝多了。”
謝知行摩挲了一下下巴:“他是你的主人啊……”
那女郎白皙的手腕上刺着字:D2785。
她偏頭問:“是啊,怎麽了?”
“你是編號D?”謝知行轉念說,“編號D城邦應該有安排工作吧?你怎麽會在這兒?”
兔女郎沖他眨眨眼:“你不知道?”她解釋說,“因為有時候崗位也不太夠呀。我其實不是正經的編號D,我是……多出來的,私生女。”
“哦。”謝知行輕描淡寫地點頭。
“您是第一次來?”兔女郎說,“那個,我叫凱茜,我可以給你做個向導。”
凱茜很熱情地拉過謝知行,湊到門童面前,說:“阿瑟,你給他登記一下吧。”她看着謝知行,“你有主人嗎?你的編號是多少?”
謝知行腦袋裏搜刮了半晌,正打算編一個編號,凱茜突然伸出玉指,挑了一下謝知行頸間的黑色檢測儀,說:“你不會是逃犯吧?”
謝知行警覺,抓住凱茜的手扔開,寒聲說:“哪裏像逃犯?”
“眼神,眼神特別兇。”凱茜湊在他面前,縱縱鼻子,“還有這衣服,像個流浪詩人。”
謝知行挑眉。
“您不會真的是逃犯吧?酷啊!”凱茜笑起來露出兩顆兔牙,“那麽你沒有合法身份咯?”她想了想,對門童說,“那随便登記一個主人吧。就最帥那個……A010吧。”
謝知行濃眉一蹙:“誰?”
“A010,”凱茜說,“恩蕭長官啊。”
謝知行心裏莫名怵得慌,冷聲道:“我不需要主人。”
“那你沒辦法進去啊。”凱茜笑了笑,臉上映着霓虹的紅暈,“你放心,這位大人是個天使,禁欲得很,不可能到這兒來,發現不了的。”
謝知行:“天使?”
“是呀。據說他眼睛特別漂亮,看人的時候總是特別特別溫柔,那天基因庫公布結果的時候多少人趕着去看,只可惜沒看到。”凱茜說,“最氣人的是,那可是一朵山茶花诶,怎麽能配一個編號G!我他娘的真想把那什麽G0067抓出來砍了!”
謝知行嘴角僵硬。
凱茜收斂了眼裏的黠光,說:“不過也有點好處吧,因為配了編號G,他一直也沒登記說可以要一個孩子。我寧肯看他這樣,也不想看他跟其他編號A的女人生孩子。”
凱茜一臉憤世嫉俗,聳聳肩,又搓了搓涼潤光滑的手臂,沖謝知行眨眨眼:“今晚風有點涼,站在外邊不冷嗎?要不就先這麽定了?”
門童阿瑟擡起紋身針來,霓虹燈底下折射着一星冷光,湊近謝知行:“你想把他的編號刺在哪?刺上了,代表他是你的主人,在複樂園就沒人敢欺負你。”
謝知行:“……不刺。”
緊接着,他冷臉把紋身針推開,從口袋裏摸出一枚山茶花族徽,冷冷道:“我不需要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