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指揮室的牆上像是栖了無數蝙蝠,紅眼弑殺,一同出擊。
室內溫度狂飙,謝知行身體寒透了,本能地往地上抱頭一趴。
熱氣奔湧,謝知行哂笑。
那一刻他恨死恩蕭。進門前什麽也不說,這擺明了是讓他來送死,編號G的命不是命!
肩上的芯片刺着神經作痛,他只覺異常諷刺,擡手便将芯片帶血扯下,扔在一旁,旋地飛出。
然而白光一閃,灼熱感和穿刺感卻并沒有來襲。
謝知行一看,眼前撐開了一個護盾,半透明薄膜一般的物體将他整個籠罩其間,火紅的激光束源源不斷地奔湧至他面前,就好像雨絲落入水面,在護盾上激起漣漪,卻無法穿透護盾。
這個突然展開的帶電粒子場,無形偏轉吸收了來自福音的強電離輻射,保了他一條命。
謝知行的視線下滑,才發現這護盾的來源居然是剛從自己身上拔下來的芯片。那芯片上亮起四個光點,最外邊的一個在不斷閃爍。
原來恩蕭還是給他留了個後招。謝知行眉頭動了動,心裏有點微妙。
可當下情況危急,容不得多想。那燒焦的火|藥味盈在他鼻尖,張開的毛孔能感覺到空氣裏熱的湧動,似乎連汗水也在蒸騰氣化。
那射線還在不停地傾瀉,謝知行面色沉重,如果沒理解錯的話,芯片上閃動的四個光電應該就是指剩餘的能量,而這外界的攻擊太猛 ,能耗極高,一眨眼的功夫,四個點就已經變成一個點了。
剩下那一個點像風中殘燭一樣垂死掙紮着,光熄滅,謝知行就要被打成篩子。
謝知行喃喃:“……恩蕭,做好事不能只做一半。”
在能量耗盡之前,他必須想到辦法。
謝知行舉目望去,在無數點紅光裏邊尋到一點藍。眯眼一看,那應該是另一個房間,也就是恩蕭叫他去的主控室。
他眼睛微阖,片刻後睜開,精光畢露。只見他腰身一勾,如獵豹一般,抓起芯片就跑。
黑暗中,那金光護盾跟着他移動,紅光追随,他像古代持盾穿越箭雨的将軍。
最後一個光點閃爍頻率變得遲鈍,一瞬間,護盾縮小了一半。一束射線灼灼燎過身後,謝知行咬牙暗罵,制服瞬間燒焦,燎下一塊肉來。
背後火燒火燎,他一面警覺避着射線,一面躬身沖向主控室,路線被迫跑成了蛇形。
藍光近了,他腿上發力,猛地往前一躍——
護盾消失,謝知行身上一痛,堪堪撞進主控室裏。
那枚芯片在最後一刻脫了手,沒了粒子場,它落在地上就被射線瞬間燒成了水。
頸間的紅光瘋狂跳動,謝知行大口喘氣,從地上撐着身子起來,才發現手掌擦破了。但幸好,他成功進了主控室,福音的攻擊範圍并不包括自己的“老巢”。
“非法闖入者已消滅,居民G0067記錄死亡。”福音這麽說,然後身影忽閃,瞬間消失,進入休眠狀态。
謝知行:“……”
福音這種笨機器過度依賴于數據,只要生命體征芯片不能再輸送心電呼吸等數據就認定人已死亡。恩蕭标記他的芯片剛被激光銷毀,福音就解除了戒備。
“蠢貨。”謝知行整整呼吸,擡頭看去。
這一整間暗室裏陳列的就是福音系統的主機,一百臺運算機櫃整齊排列成十行十列。龐大的運算系統正在分秒不停地高速運轉,眼前藍燈撲閃,機器嗡嗡,好像一頭蟄伏的兇獸。
前人類的最高智慧,竟然就被濃縮成這麽一點了。
謝知行借着閃爍的藍光粗略一看,這些機器表面算得上幹淨,氣質冷靜肅穆,和城邦一樣,死氣沉沉。
他繞過那些機櫃,運算器、存儲器,一樣一樣靜靜運轉。據說,福音的運算速度達到每秒近百億次。打開機櫃,裏面數百電路相連,每一股卻又獨立不盤結,線條流暢,顯現出一絲不茍的秩序。
謝知行就那麽慢慢繞了一圈,那點閃爍的藍光不足以照明,他只能純靠觸聽規避障礙。
除了機器運轉和散熱的聲音外,這裏安靜到了極致。
突然,哐當一聲空響打破平靜。
謝知行身後的機櫃驟然打開,一個人形物體從裏面嗷一聲撲出來。
謝知行愕然:“李叔……?”
可這東西哪裏認得他,脖頸一扭,張口撲過來。
總指揮室外,數十城防官聞令而至,從電梯、走廊魚貫而出。
煙霧橫斜,眼前一片狼藉,為首的隐約看見前面站着一白袍男子,厲聲道:“什麽人襲擊總指揮室!立刻束手就擒,抱頭蹲下!”
恩蕭心道不妙,總指揮室的安全系統響應了。
眼前牆壁上紅光一閃,又很快被他自己的影子所覆蓋——他被人從背後瞄準了心髒。
“抱頭蹲下!”城防官暴呵。
恩蕭按下心頭疑慮,道:“你們是接到誰的命令來的?”
為首的城防官卻不理會,仿佛不認識他:“總指揮室遇襲,嫌疑人一律逮捕!”
說着,指頭搭上扳機,用力。
就在這時,總指揮室大門傳來猛烈的敲擊聲,悶響聲突兀,城防官的準心一偏,激光擦過恩蕭手臂,瞬間就染紅了白袍。
恩蕭耳邊通訊儀狂閃,滿是謝知行的呼吸和吼叫聲:“恩蕭!你給我把門打開!”
恩蕭眼梢斜了斜,緊繃的唇角似乎動了動。
謝知行果然沒那麽容易死。
眼前的城防官呵道:“抱頭蹲下!”
恩蕭眼神又輕輕拂過來,在那群城防官之間繞了一圈。不知道是哪個隊伍的,他一個也不認識。為首的還算鎮靜,後面跟着的那一串城防官,畏畏縮縮,那槍管對着他,卻顫來顫去,居然連槍都舉不穩。
他眼神一定,像一把寒涼刀刃微微出鞘,那群人便躲閃顫栗,脖頸發紅。
一個合格的城防官不可能在使槍的時候眼神亂顫,這幫人有問題。
通訊儀裏再次傳來謝知行的聲音:“恩蕭!你他媽的開門!”
福音在休眠,沒有它的命令,總指揮室的門從裏面是打不開的。
李煊朝着謝知行狂撲猛攻,謝知行聽上去像要發瘋,壓着怒氣服軟:“長官,算我求你,把門打開!”
中間夾雜着一陣怪異嘶吼,謝知行氣喘道:“你聽到沒?”
恩蕭盯着眼前那群城防官,唇角微動,不緊不慢地說:“再求一遍?”
謝知行愣了一秒,罵道:“求你?你要是不開,我和李煊把你這破系統炸成灰!”
恩蕭心下微動,李煊?
他一步步向前,走向城防官。他一走,那群人便往後退,很是緊張戒備。
“不許動!我開槍了!”為首的吼道。
恩蕭瞥過那杆槍,LS—930,激光點五零輕型機|槍,長槍管,大口徑,并非一般城防官的配槍。
他無視對方的警告,眼睛直視着,一步一步逼近。
城防官臉上肌肉抽動,一咬牙,只聽砰一聲,一束激光瞬時發出。
恩蕭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開,左臂擦傷,皮膚頓時焦黑。
那束光一直延伸至身後,強大的激光流很快就在總指揮室的合金大門上熔開一個洞。
城防官眼前人影一閃,槍口底下的人突然消失不見,他呼吸一滞,脖頸間一陣涼飕飕的。
恩蕭早已在他身後,手如鉗子一般掐住城防官的脖子,催命似的:“叫他們退下!”
城防官來不及反應,肢體僵硬,轉瞬間就被恩蕭掐住了命脈。脈搏突突跳動,恩蕭的指腹陷進皮肉,似乎随手能擰斷血管。
人們只知道最高執行官看上去溫文儒雅,甚至是弱不禁風,誰也不知道他動起手來如此可怕。
“退退退……退下。”城防官說。
恩蕭一手壓住城防官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把槍擡好了。”
城防官哆嗦不敢動,冷汗從額間滴下。
巨大的激光如洪流沖向總指揮室,衆人視線一片發白,空氣發光發熱。直到那大門熔開一個足夠一人通過的大洞,恩蕭才把人向側邊推開。
城防官跌坐,還沒調整身姿,恩蕭的槍口就已經抵在他的眉心:“別動。”
突然,那洞裏躍出一物。
沒來得及看清,那白色的東西就已掠至眼前,嗓子眼裏混濁地呼吼一聲。
“那……那是什麽!”
那染了試劑的白袍、半白的褐發閃過,恩蕭一眼瞥見李煊臉上暴起的青筋、潰爛的嘴唇、裸露的牙龈。
“怪……怪物!”
“快跑!”
衆人一時驚慌,恩蕭眉心一跳,抓起槍就要射殺。
卻聽人一吼:“不要殺他!”
人群退避,那群假城防官扔槍就跑,一窩蜂擁向電梯。恩蕭避過李煊伸出的爪子,一夜之間就長長到了能傷人的地步。再回頭找尋那個假冒城防官,卻是已經不見蹤影。
李煊一擊不中,脖頸扭了一扭,張口咬來。恩蕭擡腿一腳,已抽搶對準李煊。
謝知行從熔開的洞裏跳出,直直奔向恩蕭,擡手一奪,将恩蕭摁在牆壁上。
“你幹什麽?”恩蕭的眼睛沒有離開李煊。
“不許殺他。”謝知行說,一手橫抵住恩蕭的脖頸,眼裏寒光畢現。
李煊沖過來,要咬上謝知行,謝知行明明不用回頭也可以感應到,但他此時一動不動。
恩蕭一槍崩斷李煊的腿。
喪屍痛叫,謝知行卻目不斜視,惡狠狠盯着恩蕭,生硬地重複:“夠了,不許殺他。”
“瘋了?”恩蕭提槍對準李煊眉心,“這是個怪物!”
謝知行一把撈了他的手,捆到身後:“那是李煊!”
這一槍放不出去,那兩只手牢牢扣在一處,掙紮拉扯得仿佛要把槍折成兩半。
李煊的身體突然扭動起來,抱頭一陣呼嚎,殘破的嘴唇使他發聲走樣:“知……知行……救我……”
謝知行回頭過去試圖攙着李煊,被李煊避開。他眼裏閃着光亮,嗓音低啞:“李叔……”
“救我……”李煊腫|脹的眼皮動了動,“不,不,殺我……”
“你在說什麽!”謝知行搖頭。
“知行,我不想死……”李煊伸手去夠槍,眼睛瞪得極大,寫滿不甘,“但是……來不及了,快!殺我!”
“李叔!別胡說。”謝知行。
他不可能做得到。李煊是他在觀察所這麽多年,生活裏唯一的一點暖。城邦到處都是沒人性的瘋子,只有李煊是把他當人看的。
他的記憶流轉,想起李煊是怎麽給他療傷,又怎麽因為私自療傷而受罰;想起李煊曾經教過他的知識,那一本本不知道從哪裏取得的紙質書,溫聲的教導規勸;李煊是他的老師,更像他的父親……
李煊雖然膽小怕事,卻是為謝知行撐起一個避風港。
可是一夜之間,李煊就變成了這副樣子。他被人藏在主控室的機櫃裏,突然就這麽跳了出來……
謝知行咬牙切齒:“你告訴我,是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李煊身體卻突然抽搐一下,他嚎叫起來,劇烈喘息,一把推開謝知行。
“城邦瘋了,人類要完了……逃……快逃!”
此後他的眼球就變成了純白色,混沌一片,嗅着人味咬來了。
謝知行離得近,眼看就要首當其沖,突然一連幾聲槍響,恩蕭面前拂過一陣硝煙。
李煊伏地怒嚎,已被斷了四肢。
謝知行猛然回眸:“恩蕭!”
恩蕭面無表情:“不能有任何東西威脅城邦安全。”
這眼神把人凍得透徹。謝知行心裏發寒:“他一個人怎麽威脅城邦?”
李煊的斷肢正痙攣性地一顫一顫,泥土色的血液汩汩流出,口間還在不停說着:“殺……殺我……”
“你看到了,他瘋了,要咬人。”恩蕭說。
謝知行:“可萬一他還能救呢?”
恩蕭眼裏沒有一絲情緒:“根據福音的命令,不明危險生物,一律射殺。”
謝知行:“他還有意識!”
恩蕭:“那又如何!”
謝知行怒罵:“恩蕭,你是人嗎!”
這話剛說完,電梯門突然一開,左側又是一陣槍響,謝知行的攻勢被攔腰截斷。
林默帶人過來,面色焦急:“長官!”
他身後是真正的城防官,四人一同縛住李煊,一人還帶了口器。這幫人受過正經訓練,但見到李煊那一刻還是有驚慌和遲疑,沉着臉咬牙上。肢體僵硬,不敢用眼睛看李煊。
李煊四肢已廢,脖頸還在瘋狂扭動,那轉動幅度幾乎是180度。他們用繩子把李煊五花大綁,口器罩上,四個城防官原地待命。
李煊扭動嚎叫,不成人形。
林默舉槍,謝知行那雙眼睛死死盯着他。
“李叔……”謝知行喃喃。
恩蕭瞥他一眼,将槍按下:“送研究所。”
“長官?”林默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這人沒得救了,您忘了十七年前的喪屍潮了嗎?一個人就足以把整個城邦拖向地獄!這人留不得,必須馬上殺……”
“送研究所。”恩蕭冷聲重複。
林默沉默了,四個城防官對視一眼,将李煊架走。恩蕭殺伐決斷從不手軟,今天他反而顯得心軟過度。
李煊的軀體在掙紮扭動,口器之下的嘴拼命發出聲音。城防官不為所動,他就那麽被拖走,像個牲畜。
林默看了一眼就收回眼神。這個李博士他見過幾次,人很溫和,印象很好,而且就在前兩天,李煊還拿了最佳科研獎。彼時他站在福音廣場中央,對下面的群衆說話,贏得陣陣掌聲。
他說研究所已經有了最尖端的藥品,可以加速人體細胞再生的速度,從此不必害怕任何物理傷害。
但他居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詭異和恐懼糾纏着,在林默心裏像幽黑的荊棘叢一樣升起來。
謝知行盯着他遠去,再開口時聲音已經不似平常嚣張明亮:“送到所長貝奇博士處。”
“麻煩你了……”他依然昂着頭,“長官。”
恩蕭蹙眉。謝知行現在像戰敗的孤狼,那眼睛裏閃的是悲憤,讓他莫名地有一絲動搖。
恩蕭對林默點了點頭,默許了。
李煊不知道有沒有意識,瘋狂嚎叫,張不開嘴,悶嚎聲堵在嗓子裏,更加撕心裂肺。那飽經滄桑的眼角,似乎浸潤着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