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謝知行……”恩蕭從謝知行的手掌底下掙紮發聲,“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你得答應我,長官。”謝知行笑了笑,手上力道不減。
“非法拘禁研究員,武力威脅勒索長官,罪加一等。”
恩蕭看定那雙眸子,然後猛地抓住謝知行的鎖鏈一拉,拽着他的脖子把人從自己身上掀下去。恩蕭趁亂順手摸槍,正對謝知行的喉口打過去。
接連三聲槍響,半個研究所都被吓醒過來,嚎叫發狂。
謝知行反應迅速,翻滾避開。彈|殼落地脆響,他擡頭看見牆上新添的彈孔,冒着黑煙。
脖側傳來滾燙的痛,殷紅的血從豁口裏流下來,冰涼一片。
恩蕭冷聲道:“你的膽子也不小。”
謝知行面色青黑,盯着那漆黑槍口,擡手随便一擦頸側,恨道:“槍法不錯。就不怕真一槍弄死我?”
“實驗報告說你可以躲開,我就試試。”
“也是,我們這些人命不值錢。”謝知行說,“一條賤命搭在你長官的身上,壓不死你。”
恩蕭不語,轉身理理衣袍,對通訊儀道:“林默,删除錄像,準備回城防所。”
副官此時端坐于研究所監控室,身邊是兩名暈倒的保衛員。他是電腦天才,原本不屬于軍方,是恩蕭特意把他從研究所供職人員名單裏面抽出來的。
盡管平時作風有些犯傻,他工作時一絲不茍,眼眸一刻不離屏幕,薄唇一啓,說:“是,長官。”
指頭在鍵盤上滾過,瞬時,一段錄像被覆蓋。他的技術精湛,連福音也算不到這樣的小漏洞。
恩蕭走出觀察室,防彈玻璃又從牆壁兩旁突出,瞬時合攏。
謝知行的聲音掩在玻璃裏,聽起來有些悶悶的:“長官,你會需要我的。”
研究所裏安靜下來。
謝知行慢慢從口袋裏摸出一枚懷表來。黃銅镂花,細鏈底下吊着羅馬數字表盤,這是他剛才趁亂從恩蕭身上扯下來的。
這年代用表的人也是奇葩。
謝知行聽着齒輪轉動的聲音,指腹在凹凸不平的表盤上撫摩,不經意間一撥,那表盤竟然再次掀開,底下露出一枚小相來。
那小相上是個年輕人,面部輪廓柔和,有點稚氣,嘴角有個腼腆的笑。
謝知行冷笑,放在懷裏,莫不是恩蕭的情人?
城邦的一天從鐘聲開始。
中央大樓的大鐘敲響六下,所有居民就該起床,進入各自的工作崗位。筒子樓的鐵樓梯和四個角落的垂直電梯都開始運轉,忙碌而嘈雜。
除中心大樓以外,每一棟筒子樓高六層,分別住着編號A到編號F的居民。這些居民的職業從父輩開始世代相傳,也就是說,因為天生基因水平和城邦給予的不平等教育,低等級的居民很難做到高等級的職務,從而搬離這一層。
基因配比對他們來說,有時就像買彩票,說不定誰就能出現基因突變,匹配到更高一級的居民,從而脫離自己的原生階級。
精英的數量總是有限的,除去特殊等級編號G以外,越高級的編號人數越少。昨天恩蕭長官跨級匹配一事依舊是衆人心頭之痛。
編號F的婦女們穿着圍裙出來,跟着靈巧的掃地機器人一路小跑:“讓一讓讓一讓,別讓它絆倒了!”
編號C的記者們将報紙一揚,長小翅膀的運輸機器人托着一張張報紙飛往每一戶人家,今日頭條,恩蕭長官配比結果出爐,其背後究竟有何陰謀?
這一份報紙到了上層的居民手裏,閱讀器自動挑選到政論片段,上頭的文章即将引發一場争論。報紙飛到底層居民的手裏,就變成了一篇又一篇花邊新聞,披露恩蕭長官和G0067不為人知的的“真實”身份和隐秘過往,愛你,不分階級。
編號B的研究人員正在實驗室裏盯着一株一株快速成長的幼苗,模拟自然環境,又加入催化試劑,讓它們迅速開花結果,保證城邦糧食供應。
編號D和編號E的手工業從業者,正面對一副一副冰涼的屏幕,護目鏡下的眼睛一眨不眨,精準操控着流水線機器。
而恩蕭再一次乘坐電梯上至中心大樓頂樓七樓,走入那間黑暗無邊的總指揮室。
他進去時,福音的影像已經投在了正中央,黑袍上下翻飛。
“執行官恩蕭,您今天有什麽要彙報的?”那聲音溫雅,卻沒什麽情緒。
恩蕭的眼睛在黑暗裏探視一圈,說:“昨日城防所累計流動6742人次,邊境逮捕3人。”
福音說:“系統已收到。即将提高邊境防衛等級。”
“邊境處有3名編號A的居民試圖逃離城邦,勸阻無效,發現時已觸電生亡。”
昨天碰上基因庫公布配比結果,人群流動量大,邊境處一向是城邦的禁地,雖無人把守,但高聳城牆上蓋着高壓電網,凡觸及牆壁的都會被瞬時燒焦。
“系統已收到。”福音說。
恩蕭接着道:“我想申請查看研究室內的監控。”
“請求正在發送研究所。”
恩蕭蹙眉,研究所博士目前敵友不辨,調查必須繞開這個人:“我現在就要查看。”
福音陷入沉默,片刻後,那抱着福音書的人像似乎虛化了一瞬,像一盆水潑上未幹的水彩畫。
半秒不到,一切又恢複正常,剛才的景象好像只是錯覺。
但恩蕭聽到福音嗓音裏有細微的變化:“研究所已拒絕請求。原因是,重要實驗錄像為研究所機密,不可調用。”
恩蕭眯了眯眼。越過黑暗,他把視線放在人像之後,福音系統的主控室。
為了保證福音的良好性能,自福音投入使用以來,有人員定期檢修。而主控室的大門也受嚴格把守,除檢修人員以外無人進入過。
可那扇門現在似乎是虛掩着,微微透出明滅的藍光。
恩蕭眯眼,難道有人潛伏在裏面?
福音漂浮在黑暗裏,恩蕭視線掠過他,腳步稍稍往左側一挪,卻是立刻被激光對準了。
他胸前那一朵山茶花被照得通紅,福音的聲音穿透黑暗:“請退後,您沒有權限進入控制室。”
恩蕭抿唇,盯着控制室洩露出來的藍光不放,僵持數秒,無奈退開。那一朵山茶已經被激光燒得發黑。
要進入總控室,必須繞過福音的監視,或者避開它的攻擊。一般檢修人員顯然做不到,而現在福音處于系統自檢階段,并不會允許檢修人員進行人工檢測和修繕。
主控室裏是什麽人,居然能得到福音的庇佑?
恩蕭收回目光,按兵不動,道:“那麽請給我研究所走廊的監控。”
福音停頓一秒,道:“已發送。”
恩蕭轉身離開總指揮室,金屬大門在身後輕巧關閉,嚴絲合縫如一面鐵牆。
系統發送的監控錄像裏,李煊黑發夾雜着幾縷銀絲,行至謝知行的觀察室門口,掃描過通行證,然後進入了觀察室。
恩蕭注意到他白大褂的口袋鼓鼓的,似乎裝着不少東西。
錄像快進至一個小時後,玻璃大門打開,再次有人從研究室出來,衣服口袋已經癟下去了。研究員制服的衣領立起,遮住了那人的下颌。人從監控底下走過,很快就離開了監控範圍。
恩蕭視線掃過,又把影像倒帶回來,這個“李煊”,似乎有點不對勁。
視頻放慢至0.5倍速,恩蕭那雙機敏的眸子微眯,很快就發現了“李煊”頸間一閃而過的光。
再一看這人的頭頂,烏發濃密,沒有一絲亮銀。
恩蕭斷定出來的人是謝知行。只是錄像中的他走路有些慢,脊背微弓,第一眼看上去讓人覺得是李煊那樣的中老年男人。
恩蕭擱在桌面上的指節微蜷。謝知行和李煊是怎樣的關系,李煊竟然如此信任他,以至于敢擅自解開鐐铐,放走囚犯,并替謝知行坐一小時的牢?而謝知行這樣的人竟然會信守承諾回來,也确實令人意外。
又是一個小時以後,謝知行回到觀察室,在這以後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的視頻,但始終沒有人再出來,只有研究所走廊的燈在有節奏地忽閃。
那燈就這麽閃爍了一整個夜晚,是死寂的視頻裏唯一的動靜。
恩蕭盯着那盞燈,眉峰緊蹙。
李博士這不僅是失蹤,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了。
城邦的所有公共區域都布滿了監控,沒有一處逃得過福音的眼睛。一個人即便要回到私人領域,也不可能完全不經過公共區域,而現在似乎連福音都不知道李煊去哪裏了。
恩蕭按着眉心,突然像是讓寒風鑽進了領口一樣,陡然清醒。
這段錄像,是重複的。
有人把原本的片段抹掉,重複了燈光閃爍的畫面,也就造成了“李煊”,也就是謝知行進去以後就再也沒出來的假象。
窗外飛鳥鑽入樓宇之間,那個兇手藏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中,了無蹤跡。
恩蕭習慣性地伸手往胸口一摸,空蕩蕩的,才發現懷表沒了。
他心裏一慌,喃喃道:“阿沉……”
謝知行在觀察室仰面躺着,他此刻好想叼一根草,但這觀察室是水泥地面,寸草不生,讓他心煩卻又無處發洩,只好咬着嘴唇。
他動了動,一陣輕微的痛感從腰腹處傳來。
最近軍方研究出一種新型的玻璃子彈,命中後将會在體內炸開,玻璃碎片橫飛插入組織,對肉體造成嚴重傷害。這種玻璃子彈從舊人類時期就存在,只是那時的子|彈飛行速度比較慢,命中率低,而現在軍方研制的這種新型子|彈,短射程內飛行速度就能直超音速。
當那杆槍對準謝知行的時候,眼前紅光一刺,他還沒聽到槍響,就已經感覺到異物入體,鑽心絞肉的疼。
這是他第一次沒能躲開子彈。
昨天李煊找過他,就是為了給他療傷。小型手術過後,他可以自由活動,但身體裏還殘留了些許微小的殘渣,李煊帶的簡易手術裝備不能取出來。
李煊那雙眼睛眼角衰老下垂,讪讪看着他:“知行,抱歉,我沒辦法把殘渣取出來。”他輕輕按了按謝知行腰腹,“會痛吧?”
謝知行面色鐵青,沒好氣道:“痛死算了,我就這個命。李叔,你也別給我治,免得被發現又要受罰。”
李煊嘆氣:“知行,我沒辦法阻止他們拿你做實驗,也沒辦法救你出去。”他說,“你別賭氣,即使是在這地底下,你也要活下去。”
李煊從口袋裏抽出通行證,一邊替他解開鐐铐:“你去,觀察室不能空着,我替你待在這。”
謝知行擡起眉毛:“李叔,這什麽意思?”
李煊把鐐铐套在自己手上:“你穿我的衣服到醫務所去把殘渣取出來。就說你是新來的研究員,我的學生,沒人會懷疑。”
“不行。”謝知行一口回絕,“你這相當于幫我出逃,是要重罰的。”
“知行,你會回來的吧?”李煊試探地看他,片刻後垂眸,“沒關系,不回來也罷。你去吧,今天我替你在這研究室裏關着。”
謝知行擰着眉,那殘渣帶起的疼痛讓他面色愈發難看。
“老頭兒,你也太信任我了。”他笑了笑。
李煊揮手催他走:“一會看守的來了,快走。”
謝知行轉身出去。李煊那鐐铐是他親自鎖住的,他從醫務所出來,恰好路過城邦的娛樂區,那三棟筒子樓矗立在黑暗裏,霓虹在水霧裏閃爍,熱鬧動感得不真實。
也許這才是人間。
他确實動了念,只身鑽入筒子樓,什麽李煊,什麽恩情,都不如自由重要。
但他最終還是回去了。
李煊苦笑說:“傻小子,我要是你我就絕對不回來了。”
可是如今李煊已不知所蹤。
謝知行垂眸想着,心裏發酸。
觀察室的玻璃大門底部開了一個小孔,一個年輕的城防官面無表情地蹲在那裏,從包裏掏出一個罐頭,滾到謝知行腳邊。
“G0067,這是你今日的食物配給。”
說罷,小城防官板着臉離開。
謝知行斜眼瞟見那罐頭底部寫了一句話:0C。
随即,他眸光一亮,勾唇笑了。
這是恩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