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鴻門宴(四)
中午的時候顧雲起到她去了附近一家自己常去的日料店,一盤盤精致的壽司旋轉,冉祈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顧雲起已經拿了滿滿一桌東西,揭了蓋子放在她面前。
冉祈還沒有從今天上午的風馳電掣裏回過神來,顧雲起也沒有強求,只是對她說:“多少吃一點。”
冉祈夾了一個鳗魚壽司,看着雪白的飯粒浸在深褐色的醬油碟裏,顧雲起再擡眼的時候卻發現她放下了筷子。
顧雲起:“怎麽了?”
冉祈有些執拗地看着他,輕聲問道:“你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顧雲起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反問道:“問什麽?”
少年的目光平靜卻銳利,仿佛能看到她心裏去。
冉祈長舒了一口氣:“至少…我以為你會想問,那個帖子說得是不是真的。”
在剛剛遇到顧雲起之前,冉祈就跟在小超市買水的一個學妹借過手機,看過了截圖發在她們班級群裏的那張帖子。
還手機給學妹的時候,那個女孩還呆愣地看着她:“你不就是…”
冉祈卻沒什麽想回應的,幫她付了賬離開。
良久,顧雲起咽下了一塊吞拿魚壽司,才開口道:“哦…那帖子說得是真的嗎?”
冉祈帶着些自暴自棄,和很多很多的自嘲,輕笑道:“顧雲起,你知道嗎?那個帖子…說得都是真的。”
顧雲起擡頭去看她。
看到她微紅的眼眶,和自我厭惡的喪:“有人為我打架是真的,有人為我殺人也是真的,呆不下去轉學也是真的,不配被喜歡…也是真的。”
她好像是很努力地在不讓自己流淚:“顧雲起,怎麽辦,那張帖子上說得都是真的。”
顧雲起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她像是快溺死的人,而他是茫茫海上唯一的浮木,她孤獨地在海水裏飄蕩,等着他大發善心地将她救起。
顧雲起不明白她所經歷的一切,至少在此之前他的認知中,冉祈就應該是整個學校最耀眼的姑娘。
她彈琴的時候眼睛亮得像星星,偶爾開玩笑時露出狡黠的笑意,安靜的側顏能讓他心悸。
而不該是這樣…絕望、自厭又痛苦。
在這裏執拗地向他證明,她真的很糟糕,不值得任何人對她的任何一點好。
顧雲起幾乎是沒有立刻猶豫地起身,朝她走過去,在桌子旁停住,然後伸手,把她的腦袋按進了自己的懷裏。
冉祈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搞愣了神,還沒反應過來臉蛋就已經靠近了熱烘烘的他,他帶着熱意的手掌附在她的腦後。
她的臉靠近他的小腹,身邊是比今天騎馬的時候更近更濃烈的他的味道,他有些生疏地、青澀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像是在哄一個孩子。
他的聲音帶了一點啞:“你不要整天PUA自己,我警告你。”
……
如果說顧雲起的靈魂帶了風,少年人随時都有去浪跡天涯的勇氣和能力,那冉祈的靈魂,大概只剩下每一天的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活着、小心翼翼地笑,就仿佛心裏的笑聲稍微大一點,就能被不好的事情印滿瞳孔。
那個陽光肆意的午後,顧客稀少的日料店門口,隔着透明的落地窗,能看到挺拔的少年站直了身子,懷裏靠着安靜悲傷的姑娘。
吃完飯的他們沿着這條陌生的街道散步,感受着初夏溫暖的陽光,冉祈抱着一杯奶茶,終于對顧雲起說起了從前。
那不是顧雲起第一次聽到那個叫做程延的男孩的名字,卻是顧雲起第一次在冉祈的故事裏聽到他,就如冉祈所說的,那個男孩是她的摯友、弟弟、和一道無法磨滅的傷口。
女孩仰着頭,坐在街角的長椅上,仔細地回想着和程延第一次地見面。
“那個時候我爸爸剛剛去世…我被我的舅舅舅媽收養,他們對我很不好,我沒有辦法接受那樣的落差,偷偷地離家出走過一次…”
顧雲起忍不住地扭過頭去看她,看着女孩陽光下如玉一般皎潔的側臉。
她從未和他提過她的父母,即使是顧雲起,也一直以為冉文雪和蘇瑞州就是她的父母。
她緊皺着眉頭,去思考着那段并不讓人快樂的過往。
“那個時候我七八歲吧,跟着火車,跑到了隔壁的一座城市,在當地的火車站發起了高燒,醒來後被警察找到,當時我什麽也不肯說,住在哪裏不肯說、父母是誰不肯說,總之,我不想回舅舅家,覺得哪裏都好,哪怕是孤兒院也可以。”
“因為…那個時候,反正我已經是個孤兒了。”
“警察們都以為我是啞巴,我被送到了當地的福利院,然後…遇到了程延。”
冉祈就是在那裏,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叫做程延的男孩,那個年少時孤僻的、執拗的、冷漠的男孩。
他很不愛講話,經常抱着一本畫冊,在天臺上孤獨地畫畫。
冉祈特別喜歡和他呆在一起,因為他長得好看,那個時候的程延就已經有了小正太的模樣,耷拉着眼皮的時候帶着清冷的可愛。
在那短暫地一個月裏,他們幾乎形影不離,兩個孤獨的孩童連話都不曾多說,卻相互溫暖着。
那座福利院的院長,是一個看上去很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可是冉祈知道,只是看上去,因為冉祈曾經在天臺上,看到辦公室裏的院長收下了一打一打的紅鈔票。
冉祈和程延經常躲在天臺的柱子後面看,程延畫了一幅又一幅的畫,他畫孤兒院的圍牆、畫院長辦公室裏罪惡的勾當、畫這個院子裏醜陋的靈魂。
直到…有一天。
院長擡起了頭,發現了窗外的天臺上,有兩雙孩子的眼睛。
後來…是冉祈即使過去這麽多年都無法忘記的掙紮、反抗和恐慌。
那一天的程延,被院長壓在孤兒院的小床上,劇烈地和他撕打着,孩子的力量毫無撼動之力,像徒勞的小獸。
那個時候的冉祈已經兩個多月沒有開口說話了,聲帶的茫然和撕裂使她捂着嘴無聲地哭泣,但是最後,她看着少年的眼睛,還是發出了求助的尖叫聲。
她被人捆住雙手,捂住嘴巴,卻還是奮力地撕咬着,和程延一樣。
——冉文雪就是那個時候找來的。
她帶着人沖進屋子的時候,冉祈已經哭到抽搐,程延的手腳都是被淩虐的痕跡,以及滿屋子的狼藉。
那件事情當時鬧得很大。
蘇家幾乎動用了所有的勢力去掀翻這件事,而冉文雪作為全國人大代表,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致力于未成年人保護。
冉祈在那之後被冉文雪收養,而程延,和當時那座孤兒院的所有孩子,被送往另一座城市。
再次見到程延的時候,他們在同一所中學,冉祈讀高一,程延讀初三。
程延因為那件事發後沒多久,就被家人找到,接回了程家。童年的陰影和孤獨的漂流使得他變得嚣張跋扈、不學無術。
他與親生父母并不親近,更因為父母在他走失後一口氣又生了兩個弟弟變得更加得孤僻和偏執。
十六歲的冉祈和十五歲的程延第一次見面,是她撞見了程延打架,冉祈看到為首的男孩不要命地拎着棍子去撕打的時候只想逃跑,直到他身後的男孩叫他“程延,別打了。”
即使過去了那麽久,卻還是無法忘記的那個童年玩伴…也是一起戰鬥過的戰友。
後來程延總是叫她姐姐,他很聽冉祈的話,冉祈不讓他打架,他就從不惹事;冉祈不讓他抽煙喝酒,他就戒掉;冉祈讓他學習,他就每天放學背着書包來高中部找冉祈補習。
程延變得很乖,收起了所有的戾氣,在冉祈的身邊,他溫順地像一只兔子。
直到…那個人出獄。
程延是第一個發現冉祈被跟蹤的人,少年在身上藏了把刀,每天接送冉祈回家。
程延甚至去告訴了冉祈的班主任,那個燙着卷發的中年女人毫不在意地笑笑:“小孩子就是疑神疑鬼。”
冉祈至今都記得那個夜晚,姑蘇城下了很大的雨,她被人狠狠地掐住脖子、無法呼吸,夜晚的黑色和腦中的白色交融,她與死亡僅一線相隔。
然後那個醜陋的、肮髒的男人在她面前倒下,少年蒼白清秀的眉眼在她面前浮現。
少年的手,滿是鮮血。
八年前,那個男人因為貪污罪和性侵未成年被判了十年,獄中減刑兩年。
八年後,程延為了保護她,殺了那個男人。
像是一道輪回,那一年冉祈守護着的、為之瘋狂求救的那個男孩,終于還是被那個肮髒的靈魂玷污了。
那個雨夜、那條巷子、那個男孩,成了冉祈這幾個月來每一天翻來覆去的夢魇,她忘不掉,只要一閉上眼,就是那個少年叫她“姐姐”的聲音。
少年用滿是鮮血的手小心翼翼地來牽她,對她說:“對不起姐姐,我答應你的沒有做到。”
是啊,他答應過她的,要幹幹淨淨地活着,要頂天立地地像個大人。
可是他沒有做到。
而她,也沒能保護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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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延弟弟的感情線在預收的文案那裏
《他在等四月》
會是很虐很虐很虐的一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