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鴻門宴(三)
顧雲起從小被放養,打架鬥毆的事情沒少做,再加上家裏有的是錢,為人處事極為仗義,身後的一中學生一呼百應,一大群人光是站在那裏都夠顯眼的。
孫恺知道情勢不妙,他放下了手臂,用小獸一樣的眼睛盯着冉祈看,梗着脖子紅着眼睛。
顧雲起有些不耐:“你眼珠子還想不想要了?”
冉祈拉了拉顧雲起的袖子,示意他不必如此,顧雲起側過臉看了她一眼,才發現她面色平靜,仿佛絲毫沒有被影響。
冉祈擡起頭,看着面前已經比自己還高的孫恺,隐約有些恍惚。
——她認識這群小孩的時候,他們都還沒長開,有的甚至都還沒她高,一轉眼就連孫恺,都需要她仰半個頭看他。
那個時候的程延就像現在的顧雲起一樣,嚣張跋扈,笑起來的樣子十足地壞,然後跟在她身後屁颠屁颠地叫她“姐姐”。
然後一整個學校的小混混都跟着程延叫她“姐姐”。
那個時候的一群小蘿蔔頭,都已經在慢慢長大,有的人心智逐漸成熟,不再做幼稚搗蛋的事,不再把自己當作世界的中心,不再把叛逆當作人生主旨。
比如程延。
那個雨夜,他一瞬間長大,變成了讓冉祈現在想來都無法控制地想流淚的、頂天立地的大人。
而有的男孩,似乎永遠也無法長大,他們依舊覺得自己很酷,把叛逆當作報複父母老師的工具。
比如孫恺。
又或者是像顧雲起,冉祈沒有辦法去形容顧雲起,他似乎是介于男孩與男人之間的矛盾集合體,他壞起來的時候比孫恺更甚,成熟的時候總是讓冉祈莫名地覺得心安。
他像是游離于世間的規則之外的、無拘無束的自由人。
……
冉祈長舒了一口氣,對他說道:“孫恺,你到底要我怎麽說你才明白,我和程延之間的事情,你不懂,更不需要你來管。”
顧雲起偏過頭去看她,看到她眼裏那一點點的落寞和悲傷,看她小心翼翼守着自己心裏的驕傲。
冉祈從未有這麽一刻,敢讓自己放肆的回憶和那個男孩有關的一切,她紅了眼睛,對面前的男孩說:“不要用你心中所謂的道義來衡量我們,來審判我,只要我沒有忘記,只要他還記得答應了我什麽,不管我去不去看他,都沒有什麽所謂。”
……
那一場鬧劇在早讀課前終止,高二七班的班主任老李出現在了走廊上,呵斥退了以孫恺為首的男孩。
等到那個少年不甘心地離開,老李才分外頭疼地看着顧雲起和他身後那群亂七八糟的少年,忍不住戳戳他:“顧雲起!你才安穩幾天!又給我惹事!”
顧雲起身後的有幾個男孩是曾經老李的學生,幾個人推推搡搡地朝老李鞠了一躬,一起跑了。
顧雲起和冉祈被一起帶回了老李的辦公室。
其間徐星語因為分外擔憂,一直抱着冉祈的胳膊不肯撒手:“李老師,冉祈不是那樣的女生,那個帖子…”
冉祈按住她,示意她不必說下去,她摘下自己的書包遞給徐星語:“你快回去上早讀課吧,我沒關系。”
然後就看着徐星語一步三回頭地抱着冉祈的書包進了教室。
老李的辦公室在樓下,這還是冉祈第一次被他這麽正式地叫進來說事情,反觀顧雲起,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來罰站了,大少爺手插着口袋悠哉悠哉地仿佛是來度假的。
老李給冉祈倒了一杯熱水,塞進她的手心,然後才在他們面前坐下,顧雲起還有那個閑心看看老李,問他:“為什麽我沒有水喝?”
老李沒好氣地回答他:“要喝水自己倒!”
冉祈有些忐忑地拿着水杯,不知道老李要找自己談什麽。
老李甚至還拉了椅子給她坐,然後才開口道:“冉祈呀,你也轉過來挺久了,在這裏呆着還開心嗎?”
冉祈哪裏敢說不開心,只能點點頭。
冉祈眨巴着眼睛,等着老李接下來要問的問題,她猜不透,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問關于帖子還是關于顧雲起,仔細思索着回答。
但是老李卻只是慢悠悠地抱着自己的水壺,朝她溫和地笑笑:“最近是不是還要準備給高三的畢業典禮排練?辛苦嗎?還忙得過來嗎?”
冉祈繼續點了點頭,垂着眉眼等待老李進入正題。
——這樣的情形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在程延還沒出事的時候她就遇到過,以程延為首的壞小子整天圍着她轉,她的班主任老師從來都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冉祈已經不太記得那個女班主任的樣子,只記得她燙的刺眼的短卷發,伴随着她噴湧而來的唾沫星子:“我就沒見過你這麽不自重的女生,和那種人玩在一起能有什麽前途?我看你爸媽就是沒把你教好……”
那個時候冉文濤已經去世數年,她名義上的養父母一個有心無力常年在北京,另一個忙于商務根本沒有心力也沒有情分管她。
冉祈就那樣挺直了脊背,在那個班主任的辦公室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午。
眼下她已經習慣那些污言穢語,也已經能平靜地接受不再被任何人寵愛的自己,她把目光移向窗邊,甚至有些放空地看着窗外的樹。
樹上停着一只小鳥,小鳥仿佛察覺到了冉祈的注視,撲棱着翅膀飛走。
老李看着面前已經走神的少女,在心裏重重得嘆了口氣,對她說:“去吧。”
冉祈聽到這聲“去吧”,還有點沒有反應過來,面前的中年男子卻只帶着和善寬容的笑意,對她重複了一遍:“去吧。”
冉祈有些怔愣地邁着步子走出了老李的辦公室。
身後立刻傳來老李的咆哮:“顧雲起!你還敢喝水!你給我清醒一點!”
……
顧雲起屬于那種成績很好但是也不服管的刺頭,老李對這種孩子共情能力很強——他們什麽也不缺,所以什麽都不放在眼裏,所以老李也只是象征性地罵兩句就讓他滾了。
顧雲起把喝完水的紙杯扔進老李座位旁的垃圾桶裏,在轉身離開地時候,才輕輕對老李說了一聲:“謝謝您。”
謝謝您,沒有苛責她。
……
初夏的風很舒服,舒服得讓顧雲起想逃課,但是看在剛剛老李很給面子的份上顧雲起還是乖乖地走進了教室。
走進教室的時候,顧雲起習慣性地看了一眼冉祈的座位,想看看她在幹嘛,才發現她的位置空蕩蕩的。
——她比他早出來了将近一刻鐘。
顧雲起頓足,轉身,利落地走出了教室,頭也不回。
……
冉祈其實也沒想怎麽樣,她只是實在太壓抑,去學校的小超市買了一瓶水,然後坐在小花園的長椅上安靜地出神。
一瓶水還沒喝到兩口,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偌大的校園裏這個時候不在教室裏上課的人還真的不多見,冉祈連頭都沒有回,視線依舊落在花園裏新開的花朵上。
顧雲起沒有坐下,繞了半圈走到她的面前,問她:“逃課嗎?”
像是被打開的潘多拉的盒子,冉祈被這樣的誘拐着,開始了學生生涯的第一次逃課。
顧雲起熟門熟路地領着她鑽小樹林,然後領着她到自己的據點,冉祈甚至驚奇地發現,他們為了溜出去,甚至在牆根堆了一堆墊腳的石頭。
沒有想象中艱難的□□,冉祈蹬着石塊三步兩步跟着顧雲起溜了出去。
出了校門的兩個人沿着學校的外圍牆邊走着,顧雲起問她:“有想去的地方嗎?”
冉祈搖搖頭,這顯然超出了她的知識範圍。
顧雲起了然地點點頭,很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帶着她攔了一輛出租車,報了一個地址。
那輛出租車飛快的奔馳,直到冉祈靠在車窗上打起了瞌睡,顧雲起才搖搖她把她叫醒。
他領着冉祈進去,冉祈睜着迷蒙的眼睛,才發現顧雲起居然把自己帶來了一個馬場。
冉祈有些遲疑地問:“來…這裏幹嘛?”
顧雲起像看白癡一樣地看她:“當然是來騎馬。”
冉祈再次頓了一下:“可是…我不會啊。”
顧雲起顯然已經沒什麽耐心,少年拉起了她的手,徑直刷了卡帶她進去,順便回答她:“不會就學。”
坦白講,冉祈一點都不敢騎馬,所以當顧雲起牽出了自己的愛馬卻發現換了衣服的冉祈還站在入口發呆的時候,看了看她:“怎麽了,沒選到中意的馬嗎?”
冉祈看了看那些比她高了不止一個頭的馬匹,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然後看了看顧雲起,像是做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開口道:“我能…騎它嗎?”
教練員和顧雲起朝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只和她差不多高的幼馬正在安靜地吃草。
顧雲起:“……”
冉祈:“?”
顧雲起:“你想逼死它嗎?”
冉祈:“??”
少年翻身下馬,把自己的馬遞給教練員,過來牽他的姑娘:“我教你。”
冉祈直到被教練員扶上顧雲起的馬,感受到少年如風一般的上馬動作、和瞬間充斥了她周身的熟悉氣息,才明白顧雲起說的“教”是哪個“教”。
顧雲起兩只手把她圈在懷裏,他的臉頰蹭過她的發絲,冉祈被他緊緊地包圍。
少年的姿态惬意而潇灑,宛如縱馬長街的公子哥,冉祈毫不懷疑他如果生在古代,會是個無拘無束的纨绔。
他像是沒有拘束的野馬,奔馳在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冉祈羨慕極了。
她短暫的人生裏,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死別和一次傷筋動骨的生離。
冉文濤的離世打斷了她的嬌氣與傲骨,程延的入獄摧毀了她的快樂和安寧。
她從未像現在這刻般羨慕顧雲起,羨慕他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