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鵝(三)
走出張子顏的辦公室,冉祈在那一層的樓道裏站了有一會兒。
說不清是在想什麽,在想剛剛彈的曲子有什麽還要改進的地方,在想剛剛張子顏的話,又或者是…在想那個人。
春光明媚的季節裏,陽光穿過樹葉,穿過玻璃窗,投射在女孩的身上、臉色,用明暗斑駁将她分割開來。
她早已被分割,過往與現實,夢境和謊言。
冉祈有一瞬間,很想蹲下來,抱着膝蓋好好地哭一場,把臉埋在校服裏,讓所有人都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只為自己。
……
顧雲起穿過長長的走廊,就看到女孩站在原地,她閉着眼,眼角微紅,看不清心思,但是卻有種濃重的悲傷穿過長廊,直擊顧雲起的內心。
她在難過什麽呢?
這個看似被鮮花簇擁着的、不需要去擔心金錢、名利、只需要好好讀書好好練琴就會擁有美好絢爛的人生的那個女孩,看上去家庭和睦、琴技超群的女孩子,像是被泡在了水裏,沉溺,然後死去。
就像是追逐繁星的孩子,被人發現她其實最怕黑,最害怕夜晚,一路星光的童話,不過是虛幻的謊言與夢境。
她到底為什麽會轉學?
這個疑問在顧雲起的腦海裏萌芽,然後生長。
……
聽到少年的球鞋摩擦地面的聲音,冉祈終于擡起了頭,她背起了書包,雙手覆住眉眼,遮住發紅的眼角,然後再擡眼時已經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
顧雲起絲毫不避嫌地朝她走來,然後在她面前站定。
冉祈強迫自己微笑着,然後看着他,輕聲問道:“有什麽事嗎?”
顧雲起擡起眼睛,才發現女孩微紅的眼角和有些濕意的睫毛,少年面色平靜,有些嫌棄道:“你要哭不哭的樣子真的很醜。”
冉祈:“……”
女孩被這句話說得當場愣住,她一下子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只能絞盡腦汁地回道:“要你管…”
顧雲起靠在雪白的瓷磚牆壁上,嚣張的頭發垂在眼前,似乎是真的不想管,只是被她要哭不哭的樣子醜到。
大片大片的午後陽光,帶着樹葉的間隙,灑落在少年的身上,他穿着最普通的校服,像是被神遺落在人間的天使,帶着光與影的交錯間最神秘的色彩。
“喂。”少年問道:“你很讨厭孫婧宜嗎?”
冉祈愣了一下:“孫婧宜是誰?”
顧雲起有些無語,原本背靠着牆壁的身體轉過來,湊近她的臉,解釋道:“另一個副社長。”
冉祈意會,但是臉上什麽情緒都沒有,顧雲起仔細地查找,才發現她是真的面無表情,一點點地氣憤、厭惡、煩躁、不悅都沒有。
女孩連眉頭都沒皺,輕聲道:“談不上不喜歡。”
顧雲起挑眉。
冉祈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問道:“為什麽這麽問?”
顧雲起微微低下頭,湊近到女孩的臉邊,似乎想捕捉到一絲一毫地謊言,但是沒有,于是少年直起身子,抛出結論:“你是故意給她難堪的。”
她明明可以用更柔和的方式去解決這件事,就像她的性格一樣,但是她偏偏沒有順着遲意給出的臺階下,而是狠狠地打了孫婧怡的臉。
顧雲起收回眼神,平靜地看着她:“這不像你的性格,為什麽?”
冉祈的目光所及之處有些虛妄,她強壓下內心的斑駁陸離,帶着笑意輕聲道:“顧雲起,你并不了解我,所以不要對我的性格做出評判。”
顧雲起不說話,直直的目光帶着涼意。
冉祈垂下眼睛,一圈太陽的光斑打在她的睫毛上,暈出漂亮溫柔的圓圈,她說道:“徐星語說,你游戲打得很好。”
顧雲起再一次靠在牆壁上,手插進了校服的口袋,少年百無聊賴的看着地上自己和少女的倒影。
她問道:“如果有人其實不如你,卻跑到你面前炫耀自己的游戲水平,你會怎麽做?”
顧雲起側轉過身,看見自己和女孩被拉得歪七八扭的影子,回答她的問題:“那當然是和他solo,然後殺他個三五百次,殺到他封號為止。”
“唔…”冉祈點點頭,莫名地覺得和顧雲起說話能緩解她的傷感,雖然不明白solo是什麽,但是想來是一種游戲模式。
女孩平靜道:“那我也一樣。”
我也一樣,在我的領地裏不容任何形式的入侵和放肆,與我的生活無關,與我的性格無關,因為擁有想要守護的、争取的,我寸土必争。
顧雲起明白了。
他以為這姑娘是天鵝,高貴優雅不落凡塵,誰知道她其實是海燕,表面溫順,但其實只要有任何動物接近她的天空,必不讓分毫。
顧雲起輕笑,仿佛是在笑自己看輕了面前瘦弱單薄的女孩:“那麽…你為什麽會知道她其實不如你?”
冉祈站直身子,目光平視前方,仿佛厭倦了這樣的糾纏:“因為徐星語說,她參加過國音獎,但是沒進入決賽。”
女孩平淡自然地說道:“而蟬聯那個獎項三年的少年組冠軍,是我。”
說完,冉祈有些失落頹然的垂下眼睛,心裏是一片荒蕪,其實她,也只剩下這個了。
那被人稱贊的超出她年齡的能力範疇的琴技,和那份薄弱到一擊就碎的可憐自尊。
……
因為不用參加社團活動,冉祈回家很早,王阿姨已經買好了菜,在廚房裏忙碌,聽到開門聲,走出來看到冉祈,有些驚奇:“現在高中放學都這麽早嗎?”
冉祈換了拖鞋,把書包拎在手裏,答道:“今天是星期三,會有社團活動,我剛剛去報道了,所以很早回來。”
王阿姨踩着拖鞋出來,把手上的水擦幹,端着水果一路跟着冉祈,放在她的書桌上:“太太說要讓你多吃水果,小姑娘你就是太瘦了,要像你姐姐一樣哪裏都長才好。”
王阿姨唠叨起來就停不下來:“今天晚上你姐姐也回來吃飯,我炖了老母雞湯,你要學習又要練琴,要好好補補才好的,你姐姐又是學法律的…哎呦造孽哦,好好的小姑娘學這麽個勞什子專業…”
王阿姨一提到蘇佳葉的專業就總是咋舌,就覺得小姑娘為什麽想不開去學這種頭禿的專業,倒是因為冉祈年紀小,王阿姨很照顧她。
冉祈為了讓她放心,用叉子叉了一塊橙子送進口中,才讓她安心地繼續出去做飯。
剛坐下來就收到蘇佳葉的信息:妹妹今天什麽時候下課?需要姐姐去接你嗎?
蘇佳葉就在一中隔三個路口的大學讀書,那裏有着全華東最好的法律系,所以蘇佳葉一下課就樂颠颠地非要開着她的小紅寶馬接她回家。
冉祈回她:我已經到家了。
很快蘇佳葉就回了一個“震驚”的表情:好的,那妹妹喜歡草莓蛋糕還是檸檬蛋糕?
冉祈敢打賭她還沒下課,并且是在她的禿頭教授的課上再給她發消息打發時間,于是幹脆關了手機不去理她。
等到冉祈寫完了作業,再拿出手機一看,才發現蘇佳葉連發了二十條信息給她:不喜歡草莓蛋糕嗎?甜甜圈怎麽樣?咖啡喝嗎?算了小姑娘喝了不長胸。
諸如此類的“巴拉巴拉”地一大通。
冉祈很是無語,真的很想回她一句:我長不長胸關你屁事啊!
雖然冉祈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回她,蘇佳葉回來的時候還是提着個很漂亮的紮着絲帶的草莓蛋糕。
王阿姨等到蘇佳葉回來,就摘了圍裙回家去了,她家裏還有個要中考的兒子。
蘇佳葉拿了兩只小碟子,把蛋糕切好,端上桌,和今天的晚餐并齊,然後元氣滿滿地對冉祈說道:“開飯啦!冉冉!”
雖然冉祈真的很想告訴她她元氣滿滿的樣子像是要騙妹妹吃下帶毒的蛋糕的巫婆,但還是很給面子的挖起一點奶油送進口中。
很甜。
冉祈其實不是很喜歡這種很甜的東西,強迫自己吃了兩口就不再吃了,然後放下叉子看着蘇佳葉一口挖了半勺,有些奇怪地問道:“今天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嗎?”
蘇佳葉放下了手裏的叉子,卻是突然露出了憂傷的表情,女人精致的臉在夜光和燈光的照耀下,突然顯得格外詭異。
冉祈心裏一個“咯噔”。
果然,下一秒蘇佳葉大小姐平靜地看了她一眼,答道:“是我前男友的忌日。”
冉祈:“……”
冉祈的寒毛感覺都要豎起來了,她顫抖着聲音看着蘇佳葉一叉一叉地戳着那個蛋糕,問道:“哪…哪一個…?”
這回輪到蘇佳葉:“……”
逗弄不成反被妹妹将了一軍的蘇佳葉被冉祈這句“哪一個”逗得趴在桌上上笑得直不起來,等她笑完了才一本正經地回答道:“每一個。”
看到蘇佳葉笑起來,冉祈才确定這又是蘇佳葉的惡趣味,于是不理她,站起來盛了一碗雞湯,小口小口地喝着。
蘇佳葉爬起身去拿了一個酒杯,給自己倒了半杯紅酒,然後撐着下巴看妹妹慢條斯理地吃飯。
她撐着下巴的時候,手上的手钏也跟着動作“叮啷叮啷”地晃動着,在燈光顯得她妖豔地美麗。
“冉冉。”她叫道,冉祈擡頭,看着女人的嘴巴開合:“昨天許嘉椽說,讓我不要再禍害人間了,他願意做那個收了我的唐僧。”
冉祈有些吃驚地看着她,成功地愉悅了蘇佳葉:“我有些糾結,我其實很不喜歡許嘉椽那樣的男人,但是他就像我爸爸說的那樣,成熟、穩重,是個良配。”
她歪着頭,真的像個妖精一般奪人眼球和性命,她問道:“我該怎麽辦,冉冉?”
蘇佳葉其實并不是一個愛玩的女生,她只是莫名其妙地,總是會被渣男吸引,然後變成一個惡性循環。
于是蘇佳葉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女人。
老實說,冉祈也不知道,十六歲的女孩對愛情的理解和認知還僅僅停留在之前的學校裏女生們偷偷在桌肚裏看的一本本少女漫畫雜志。
這對于她來說太過深奧。
但是蘇佳葉也并不是非要等她一個回答,于是女人問完問題,就搖搖晃晃地把被子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繼續吃她的草莓蛋糕。
想了想,蘇佳葉擡起頭,叮囑道:“這些小男生沒一個靠譜的,冉冉,你找男朋友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像我一樣,哄哄我我就屁颠屁颠的愛上了…”
冉祈搖搖頭,戀愛這種事情對于她來說還太過遙遠,她有那麽多的事情和煩惱沒有解決,再說了,她這個麻煩精,又有誰願意來招惹呢?
女孩有些自暴自棄地想。
蘇佳葉伸手,雙手捏住了冉祈的臉,看到女孩的臉蛋被自己掐出了一塊紅色才罷手。
松手之後的女魔頭托着腦袋,看着妹妹:“我們冉冉啊,除了不愛說話,其他哪裏都好。”
她皺着眉頭仔細回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只有這麽…”她比劃了一個高度:“這麽高!小蘿蔔頭!”
冉祈喝完了雞湯,把碗放到一邊,她其實有些飽了,但是如果不把王阿姨準備的菜葷素搭配都吃一點,她明天一定會唠叨,說不定還要告訴冉文雪。
蘇佳葉還在努力地回憶着她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其實冉祈是有印象的,那個時候她已經八歲了,被冉文雪的助理換上了雪白的公主裙,帶回了蘇家。
蘇佳葉正在蘇家的後院裏爬樹,冉文雪皺着眉頭讓她下來,蘇佳葉就像個皮猴一樣從樹上蹦了下來。
冉文雪說:“佳葉,她叫冉祈,以後她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好好照顧她。”
一臉髒兮兮的蘇大小姐懵懵地撓撓頭:“妹妹啊…”然後從身後摸出了一只桃子。
一只剛剛她從樹上摘的桃子。
她伸出手遞到她的面前:“妹妹吃桃子!”
雖然她立刻就被冉文雪按着回去洗澡換衣服,并且勒令再也不準爬樹,那只桃子也被冉文雪扔掉,她再三告誡冉祈,那棵桃樹今年沒有打藥水,桃子裏全都是蟲子。
但是冉祈對此銘記于心。
那是她在這個家裏,得到的第一份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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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顧雲起:我不嫌麻煩的呀!冉冉看我!
冉祈:滾!你上次還罵我要哭不哭的樣子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