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鵝(二)
顧雲起向來趾高氣揚的行為舉止,這一下公開承認自己的葫蘆絲吹得不好,令冉祈有些驚奇。
但是很快,冉祈就知道了,他的确沒有說謊。
下午午休結束後,冉祈跟着徐星語一起走進了民樂社社團活動的樓層,一中的民樂社每次大型的學校活動都會有節目名額,平時也會排練節目出去演出比賽,所以學校很重視,給的排練室也是全校社團最好的。
徐星語拉着冉祈,身後還粘着兩條“尾巴”。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紮着馬尾的女孩子,嬌嬌小小的,看着像個初中生,在看到徐星語和冉祈身後的尾巴之後驚奇道:“顧雲起?你今天怎麽來了?”
“顧雲起”這個名字當真是在一中響當當的,聲音剛落下,半個教室的女孩子都擡起了頭。
顧雲起邁着大長腿,拎了一張椅子坐下,對那個小個子的女生應道:“師姐。”
徐星語湊近冉祈的耳邊說道:“這就是我們社長啦!她人很好的。”
個子小小的女孩這才看到了徐星語身邊陌生的冉祈,愣了一下,溫柔地微笑着問道:“這位同學你好,請問來民樂社有什麽事嗎?”
冉祈從書包裏拿出下午找班委拿的入社申請:“我是高二七班新來的轉校生,這是我的入社申請。”
這個時間,高二下半學期的的學習剛過了一半,轉校是個不太常見的行為,但是社長還是接過了申請,認真地看了起來。
很快,就有了疑惑:“哎?你沒有參加過考級嗎?”
音樂類的樂器考級大概是每一個培訓機構都會組織的,大部分孩子在初中之前,只要一直學下去,就可以拿到十級的證書。
一中的民樂社,最低的樂器等級社員也是七級。
聽到這裏的動靜,另外一個女生也走過來,湊着社長手裏的報名表看着,看着看着很誇張地笑了起來:“還真是沒考過級,那你什麽水平啊?不會是《金蛇狂舞》的水平吧?”
《金蛇狂舞》是民樂合奏曲裏的一首名曲,簡單明快,是很多宴會場合會選擇的曲目,适合喜慶的節日氛圍。
這是一首三級考試的曲目。
這話冉祈聽着不怎麽舒服,在她很小的時候,冉文滔從不用這些考試束縛她,後來老師冉青雲大師一向覺得這種考試是給錢就能過的,所以冉祈還真是從未考過級。
只是站在社長旁邊的那個女孩子,臉上帶着嘲弄的笑意,她穿着統一的校服,但是很明顯地化了妝,和民樂社的幾個花枝招展的女生擠眉弄眼。
徐星語湊在冉祈的耳邊咬牙切齒地說道:“這就是我們副社長。”
林夕廷本來是要跟着顧雲起溜出去打游戲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顧雲起腦子壞了非要來社團看一眼,所以林夕廷也只能靠在民樂社的小板凳上打手游。
聞言沒忍住擡起頭擡杠:“幾個意思啊?為難我們班新班花啊?社團活動不是讓學生全面發展嗎?難道不是只要有想學的意向就能進的嗎?”
副社長下意識地回嘴:“那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想進來就進來的,就會拖後腿。”
說完她立刻想到了整個社團最廢柴的人今天特地來社團了,并且還大剌剌地靠在椅子上打手游,她馬上意識到了自己說錯了話,讨好道:“顧雲起副社長好歹還會吹奏《小夜曲》呢,你…”
她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呢,誰不知道民樂社挂名副社長顧雲起只會吹一首葫蘆絲名曲《小夜曲》,還特麽是一級考級曲目。
顧雲起倒是沒什麽反映,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權當沒聽到。
被無視的副社長臉有些紅了,但是立馬把氣撒到了冉祈的身上:“從哪來的回哪去,我們還要排練。”
徐星語看了看冉祈,有些難過,但還是想要幫同桌争取一下:“社長…”
冉祈拉住了徐星語的手,打住了她的話頭,轉頭對個子小小的社長說道:“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現在考級的證書成了衡量一個人能力的标準,但是既然這是一中的入社規則,那麽…”
冉祈看向徐星語:“琵琶十級的考試曲目是什麽?”
……
是《天鵝》。
是劉德海先生在1984年創作的一首琵琶曲,為了表現天鵝的優美姿态和滑行的動作,用了大量高難度的指法。
徐星語是知道這支曲子的,她學習的琴行裏有琵琶十級的考級班,裏面的學生一年的時間就學這一首曲子,每個周末來琴行上課,只要考試的時候把曲子彈完,基本十級就可以過了。
不論技法、情感的表達,在這個教室裏能不看譜子把這首曲子彈完的人,估計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女孩平靜的語調,在排練室裏回響,但是在別人耳裏聽起來,都是張狂。
饒是那位副社長,也被這話震了幾分,舔了舔唇。
小個子的社長卻是沒有很驚訝,她點點頭:“可是你今天沒有帶琴…要不…”
冉祈今天出門的急,确實是沒有帶琴,除了随身帶的指甲膠布,她本意是以為一中的民樂社不會沒有備用的公共琴,但是今日一見,在這種被這位副社長為難的境地,借一把琴也是不太可能了。
社長很明顯地是在給她臺階下,冉祈感受到了,所以她感激地笑笑:“嗯,我可以下周再來。”
但是下一秒那位副社長又原地複活:“幹嘛?留一周時間回去補課啊?你有沒有摸過琴啊該不會以為一周時間就能學會《天鵝》吧…”
徐星語剛剛問了民樂社裏和自己關系還不錯的同學,得到的回答要麽是今天沒帶琴要麽是不想和副社長做對,竟是沒一個人願意借一把琴。
徐星語回到冉祈身邊,雖然借不到琴,但是好歹她要站在小仙女的身邊和她統一戰線,絕不讓副社長欺負她。
在徐星語走回到冉祈身邊的路上,靠在椅子上打游戲的顧雲起,卻是突然擡起頭,看了她一眼。
徐星語愣了一下,就看到顧雲起做出了一個口型:“—張—老—師—。”
張老師?
“啊!”徐星語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張老師辦公室的牆上有一把琵琶!她今天不開會,我去問問她能不能借!”
張老師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同時也是學習民樂社團的指導老師和管理員,辦公室就在樓下,徐星語跑下去沒多久,就抱着一把琴氣喘籲籲地跑上來了。
身後還跟着一個穿着旗袍的女人。
張子顏今天好不容易不用開會,給高一上完音樂課就想着呆會去樓下好好地盯着民樂社那群小崽子們排練,結果屁股剛碰到板凳,手還沒碰到茶杯,就看到民樂社那個彈古筝的小圓臉“哼哧哼哧”地敲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
小圓臉氣喘籲籲地問道:“老師!可以借用一下您的琴嗎?”
……
張子顏不緊不慢地走進排練室,才發現今天民樂社社團活動這麽熱鬧,不僅從來不出現的挂名副社長正坐在椅子上打游戲,門口還站着一個漂亮姑娘。
張子顏看過很多現在學習樂器的男孩女孩,他們大多是被父母送去學的,不論天賦,只是為了拓展興趣愛好學一門才藝,作為孩子多才多藝的一門談資。
但是這個女孩子很明顯地不一樣,她身上沒有那種浮于表面的炫技,而是對于這門藝術最本真的追求,她一點也不躁。
她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裏,像是絲毫沒有感覺到教室裏劍拔弩張的氣氛,沒有感受到同學的嘲弄,只是安靜地戴起指甲,打開琴袋。
她偏過頭,指尖在四根琴弦上掃過,她輕輕地皺起眉,轉動着弦軸,手動調音。
那琴挂在張子顏的辦公室的牆上很久了,偶爾張子顏想起來才會取下擦拭一番,今日又被裝進琴袋裏被徐星語抱着跑了一路,難怪女孩聽着都要皺眉了。
張子顏抱胸站在那裏看着,女孩再次撥弄了一下琴弦,她發現副社長變了臉色,看來是調對了。
不說別的,這一屋子的彈琵琶的,估計也沒幾個不用調音器聽一耳朵就能調對的。
心中有譜,更有音。
果然,她第一個音撫出來,張子顏就在心裏驚嘆:好靓的技!
張子顏忍不住去看女孩的側臉,姣好的面容配合着淡如清風的眉眼,她偏着頭、蹙着眉,纖細的手指飛舞,左手在品級上翻飛,右手撥弄着琴弦,樂譜上的曲子從她手裏流淌出來。
她安安靜靜地坐着,面色沉靜如水,那位大師描繪的那只天鵝就好像真的張開翅膀,撲棱着湖水,飛來了這間排練室,那只高傲的、柔情的、雪白的、自由的、灑脫的天鵝栩栩如生。
每一個音符的迸發都完美到極致,每一個節拍都恰到好處,令張子顏不禁好奇,這個女孩究竟師從什麽樣的人?又究竟是天賦,還是苦練?
她是真的在表演,是演奏,而不是彈奏。張子顏敢肯定,她一定不止一次地在某些重要的場合演奏過這首曲子。
左手的打、帶、擻、泛、滑品,右手的摭分、摭剔、搖、掃拂、挑輪、三指輪、鳳點頭、雙勾搭,無一失利。
就仿佛…這是她的主場。
……
一曲完畢,一屋子的人面色各異。
冉祈抱着琴起身,朝着張子顏鞠了一躬:“謝謝您的琴。”
張子顏按耐住心下的驚嘆,答道:“不客氣。”
女孩一點不驕不躁,将琴放在琴袋裏,眉眼平靜,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那首出了名難的曲子特麽不是她彈的一樣。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社長,掩蓋住眼裏的驚嘆和驚豔,走到冉祈的面前,開口。
“對不起,是我狹隘了,我是社長池意,歡迎你加入民樂社。”
……
徐星語還要留下來參加排練,冉祈就抱着琴,跟着張子顏走出了排練教室。
她們的身影一離開,顧雲起也從椅子上爬起來,少年面色冷淡,眉眼低沉,踹了踹林夕廷:“起來了。”
林夕廷至今都沒有反應過來顧雲起是來幹嘛的,一臉懵地擡起頭來:“啊?去幹什麽?”
顧雲起擡腳欲走,眼神都沒給他一個:“四點不是約了比賽?你腦子裏裝的都是什麽?”
林夕廷忍不住腹诽:特麽不是你下了課就跑來民樂社湊班花的熱鬧嗎?現在怪我腦子裏都是漿糊?
顧雲起走到門口,朝遲意點了點頭:“我走了師姐。”
遲意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今天還有這麽個祖宗在這裏看了一下午熱鬧:“啊?這就走了?”
顧雲起看了一眼她和她身後的那個副社長,眼眸裏是一閃而過的冷意,但是很快被少年的漂亮的眉眼遮蓋,他帶了一些嘲弄地反問道:“不然呢,留下來給你們表演一首《小夜曲》?”
……
冉祈抱着琴,跟着張子顏下樓,走進了她的辦公室,張子顏指了指身後空着的辦公桌:“放這裏吧,呆會兒我來挂。”
冉祈乖巧地将琴輕手輕腳地放下。
張子顏指了指桌子前的椅子:“坐吧。”
女孩摘下了書包,坐在了桌子前。
張子顏從電腦裏找到入社表格,打開,問道:“叫什麽名字?”
女孩答道:“冉祈。”
“冉…祈,哪個祈?”張子顏随口問道,腦子裏卻在電光火石之間想到:“冉…冉?”
冉祈垂下眼睛,點點頭,答道:“冉冉升起的冉,祈禱的祈。”
張子顏詫異地卻不是這個,她掩唇,仔細地打量着這個女孩子的年紀,思索後開口道:“所以是成和派的那個冉字嗎?”
成和派起源于江浙,在上海地區知道的人并不多見,除非業內人士,否則極少有人能知道的這麽清楚。
張子顏任教于一中,想來也只是挂個名尋個差事,本人大概也是行業內的人,所以冉祈沒有感到太驚訝。
女孩點點頭,面上依然沒有什麽表情,只是答道:“是。”
這下張子顏是真的要驚嘆了:“冉家的人啊,那可真的是文化底蘊的傳承大家了。”她想了想解釋道:“冉青雲大師的大弟子冉文滔先生,你應該知道吧,他曾經來上海和我師傅交流過,那可真是個藝術家…”
張子顏還在說着,冉祈卻覺得腦子裏一下子什麽也沒有了,只有那個名字在跳躍。
冉文滔啊…
張子顏分享完和頂級藝術家會面的見聞,看了看面前的女孩子,再次追問道:“你應該知道他吧?”
知道…冉文滔嗎?
冉祈的心口都好像在被撕扯着,只是所有的話語再次被壓回心底,只留下腦海裏的痛意。
但是最終,女孩也只能垂下眼睛,掩飾眸裏的紅色與熱意,輕聲答道:“是…知道的。”
這聲“知道”在辦公室裏的空氣中打轉,又最終消散在空氣裏。
那個天真無邪的、驕傲快樂的女孩,終于變成了文靜驕矜的少女,終于長成了那個男人所期盼的那般沉靜、美好、在自己的領域裏橫行霸道,将每一個音符演繹出他期盼的那般精彩。
只是她再也不能,在別人提起他的名字的時候,揚起白暫快樂的笑臉,用稚嫩的童音驕傲地、字正腔圓地、一本正經地宣布。
“正是家父。”
距離國樂大師冉文滔先生飛機失事意外離世,已經快要過去八年了。
冉祈看着窗外的校園,有些麻木又迷惘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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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起:親媽為了凸顯她女兒有多厲害把我變成了一個廢物。
顧雲起——一個除了會打游戲會做數學題之外一無所長的惡毒b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