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國王之死
戰争開始了。歐洲各君主對法國發生的一切心懷恐懼,逃亡異國的法國貴族們也紛紛呼籲,要卷土重來,恢複國王的無上地位,而法國與周邊鄰國歷時已久的大小争端也在這宏大的思想對立中爆發出來。1792年4月,法國立法會議向神聖羅馬帝國宣戰。
征兵布告貼遍了全國。雷耶歌劇院裏有些正值青年的男演員、樂手和勞工們應招入伍,那些帶着姑娘們來看戲的青年觀衆裏,也有不少被革命氣氛感染去參軍的。劇院裏人手緊缺,觀衆也少了許多,劇院的經營驟然慘淡起來。阿爾伯特幹脆宣布劇院暫時關閉,替換辭職的人員,并與雅各和其他幾位常駐音樂家商量,排演或者創作幾部以女演員為主的歌劇,并在演出季中穿插大受歡迎的革命音樂會,借此吸引觀衆,補貼劇院的虧損。雅各自己新完成的歌劇因為需要大量年輕演員,不得不被擱置一邊。
但4月開始的戰争和此後發生的一切相比,只是微小的波瀾而已。8月,雅各賓派的革命公社攻占了國王一家被軟禁的杜伊勒裏宮,公社的領袖中,就有雅各和阿爾伯特熟悉的丹東和德穆蘭。路易十六随即被捕。9月,君主制被廢除,無數人夢想或者畏懼的法蘭西共和國成立了,就連路易十六本人,也變成了路易?卡培公民。
和雷耶歌劇院裏上演的那些通俗歌劇相比,國民議會對路易十六的審判才是1792年下半年巴黎最引人注目的戲劇。主政的吉倫特派支持共和但希望保留路易的性命,而反對派雅各賓派則力主将國王判處死刑。雙方依照共和國的法律在法庭上争得聲嘶力竭,直到人們發現了國王涉嫌勾結外敵的證據。再多辯解都成了枉然。又經過了曠日持久的激辯,僅以一票之差,路易十六被判立即執行死刑。
那是1793年的第一個月。
皮埃爾參加了審判,他是反對死刑的代表之一,在議會上,他這個從前被貴族視為叛徒的激進共和派竟得了“保守”、“右翼”的名號。通過皮埃爾,雅各和阿爾伯特也密切關注着審判的進程,他們的情緒也由建立共和的興奮,漸漸轉為了困惑和抵觸。
得到宣判死刑的消息後,雅各臉色蒼白地沖進了阿爾伯特的辦公室。阿爾伯特正拿着筆翻看新一輪演出季的時間表,見雅各進來,默不作聲地又低下頭去,慢慢劃去了此後幾場革命音樂會的計劃。他們沒有立刻公布取消所有音樂會的計劃,生怕引發雅各賓派對劇院的攻擊,但他們一致認為,再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傳,只會助長人們狂熱的情緒罷了。只有第一場被取消的演出——那場演出原定在路易十六的死刑日晚上——阿爾伯特在中立派的報紙上發表公開聲明,說即使路易十六犯了叛國之罪,共和國的人們也應尊重他的生命,應當莊重地悼念,并以此自誡,而不是慶祝他的死亡。
執行死刑那天,他們倆都去了革命廣場。它的原名是路易十五廣場,但眼下,那尊路易十五的雕像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它對面一座可怖的斷頭臺。雅各和阿爾伯特看到了和吉倫特派站在一起的皮埃爾,但他們只是向他揮了揮手,并沒有站到他身邊,而是和其他一些巴黎中産市民站在了廣場外圍。
路易十六表現得很平靜,甚至表現出了幾分罕有的王者風範,就連阿爾伯特這樣平日裏對國王根本沒有任何尊敬的人也不由欽佩起他來。路易十六說他寬恕那些給他定罪的人,願自己的鮮血能止住更多法國人的流血。人群聽得越來越安靜,緊接着又生出幾分憤恨來,他們恨的似乎不是國王,而是被國王的言語感染的他們自己。衛兵隊的鼓聲急切地打斷了國王的聲音,鼓聲剛落,國王便被推得跪倒在斷頭臺上,擁擠的廣場陷入了死寂,雅各悄悄握住了阿爾伯特的手,他們的手都有些顫抖,唯有依靠着對方的身體,才能稍許鎮定下來。
許是劊子手太緊張的緣故,刀刃落下的速度滿了半拍,一刀切斷了國王的脊椎,卻未能割下他的頭顱。廣場裏依舊一片寂靜,正像歌劇接近尾聲的時候,人們迫不及待地等待結局一樣。不遠處有人暈倒在地,但沒有人去管他。雅各不敢正視那血腥的場面,本能地閉上了雙眼,又向阿爾伯特靠近了些,差點撞進了他懷裏,阿爾伯特扶住了他,或者說阿爾伯特是靠他才撐住了自己的身體。
第二刀,頭顱落地。如釋重負的劊子手高舉起國王的頭顱,臺下爆發出狂熱的歡呼聲:“國王已死!”“共和國萬歲!”在前排的人們推推搡搡地擠向斷頭臺,迫不及待地拿手帕去沾染淌到地上的血液,就像從前國王加冕時麻風病人迫不及待地乞求國王的觸摸一樣。或許他們仍然那樣迷信着國王的神力,又或許他們是想用那血液證明國王也是一介凡人,或者他們只是想證明自己終于大仇得報戰勝了王權……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什麽,在那樣混亂的場合,最容易傳播的便是這種嗜血的瘋狂本能。
行刑結束後失意的皮埃爾和同事們去借酒消愁了,雅各和阿爾伯特則一起去了梅蘭妮家。梅蘭妮看到失魂落魄的兩人差點驚叫出來,但阿爾伯特提醒她,晚上還有個醉醺醺的丈夫要她照顧。梅蘭妮讓他們洗了熱水臉,給他們倒上熱巧克力,才把孩子們叫了出來。
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不少,保羅已經會走路說話了,在客廳裏踉踉跄跄地走來走去,興奮地叫着“叔叔”,說着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炫耀自己的語言才能。早熟的尼克受他感染,也嘟哝着些什麽。雅各抱着兒子小小的溫暖的身軀,先前在廣場上看到的恐怖一幕好像淡化為了一場遙遠的噩夢。尼克毫不知曉父親複雜的思緒,笑嘻嘻地盯着父親看,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爸爸。”
雅各一聽到這聲音便再也忍耐不住了,落下淚來。這孩子生在這樣兇險的年代,沒有母親,他自己又不知道能否當一個稱職的父親。他的眼淚滴落在尼克身上,尼克注意到父親的心情變化,不安起來。阿爾伯特看得揪心,将尼克接過來,故作輕松地說:“尼克真聰明,這麽快就會說話了。那尼克……你要叫我什麽呢?”
尼克眨了眨眼睛:“媽媽。”
阿爾伯特無奈地說:“不對不對,叫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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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尼克固執地重複了一遍。
聽到這裏,雅各破涕為笑了。梅蘭妮也笑了出來,給阿爾伯特打圓場:“他現在只會說‘爸爸媽媽’,‘叔叔’這個詞太難了。”
“他聰明得很,很快就能學會了。”阿爾伯特說,用力親了尼克一口,将孩子交還給雅各,松手前還念念不忘地又教了一遍:“‘叔叔’。”
路易十六被處死以後,劇院裏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表面上,阿爾伯特照舊安排諸如莫紮特的《唐喬萬尼》之類女性角色衆多的歌劇排練,以緩解劇院的人手短缺。同時他也把原定的革命音樂會換成了其他演出,最受歡迎的自然是各位女歌唱家和芭蕾舞演員的演出。此外,雅各、其他幾位劇院作曲家,以及樂團的首席小提琴,都開了各自的音樂會,阿爾伯特也作為雅各的演出嘉賓登臺亮相,他放任大家自選表演曲目,唯一的要求是禁止演出任何與革命或政治相關的作品。
但劇院的人們都不再像以前那樣幹勁十足了。包括雅各和阿爾伯特兩人,因為不需要連續排練,他們常常很晚才到劇院,有時甚至整天都不見蹤影。人們去找他們時,常看到阿爾伯特在辦公室裏讀閑書,或者看到雅各在琴房裏閉目養神,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少了他們兩人的密切監督,演員樂手們也逐漸懈怠下來,戀愛的戀愛,請假的請假,他們的演出質量雖然算不上糟糕,但和以往的精良嚴密相比要松弛得多,他們的兩位上司也并無責怪之意。
實際上,這是雅各和阿爾伯特商量後得出的決定。路易十六的死刑令他們意識到,他們再如何表達革命理想,最後革命究竟會如何進行是他們無法控制也無法想象的。他們不相信路易十六之死會給革命畫上句號,刑場上夢魇般的情景似乎在暗示,這場革命才剛剛開始。那麽,與其在無意中助長人們的激進情緒,不如完全放棄,不談國事,以保護自己和劇院。這并不是他們理想的選擇。換作以前,雅各準會怒斥阿爾伯特的消極,但他明白,阿爾伯特這次的退縮絕不是出于軟弱,而是出于堅強。
劇院的各級人員都樂于有一個輕松的工作環境,許多市民也并不在乎劇院演出背後的深意,但也有些熱衷音樂的革命派難以理解雷耶歌劇院的突然轉變。不過,他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忙,無暇向劇院提出抗議,只有默默地不再光顧劇院而已。
這天雅各在琴房裏作曲——他和阿爾伯特最近閑來無事,又想增加點收入來彌補劇院不景氣的票房,決定聯合出版一本兒童歌曲集,以收錄兩人給尼克和保羅的創作。這本合集引發了他和阿爾伯特兩人之間激烈的競争,盡管雅各在歌劇上技高一籌,但阿爾伯特往日那玩世不恭的性子倒意外地很适合兒童歌曲的诙諧曲風。他正寫到興頭上,就聽到外面走廊上傳來喧鬧聲。推門一看,有好幾個人正聚在走廊裏,看皮埃爾正臉色鐵青地從阿爾伯特的辦公室出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向雷耶歌劇院投入一分錢!”皮埃爾怒氣沖沖,這還是雅各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氣憤,“除非你接受我的要求,當然,就算你接受,也必須為你今天所說的一切道歉。”
“別做夢了,我絕不會接受。”阿爾伯特也跟了出來,口氣斬釘截鐵。
“出什麽事了?”雅各趕快問。
“這劇院重開的資金,我當年出了一半,所以對劇院的經營我有一半的決定權。”皮埃爾說,“如今革命陷入僵局,正是雷耶歌劇院通過藝術影響人們思想的大好機會。我認為,劇院應該站在我們吉倫特派的一邊,盡其所能糾正人們的激進思想,宣傳真正的革命。我真不明白,你們明明說支持吉倫特派,卻不願為捍衛我們共同的觀點而付出努力。雅各,你來得正好,阿爾伯特今天居然說,他對政治沒有任何興趣,還說你也是一樣。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雅各看了阿爾伯特一眼:“沒錯,我和他意見一致。”
“真是不可理喻!不可理喻!”皮埃爾絕望地搖頭,“你們難道沒有想過,萬一讓雅各賓派得逞,這社會會變成什麽樣?到那時候,且不說你自身難保,還會讓你所愛的無辜者陷入險境,你難道願意這麽做?我們現在的鬥争,無論多麽艱辛都要堅持下去,這都是為了他們。”他看着阿爾伯特,冷笑了一聲,“哦,差點忘了,你根本不知道怎麽去愛別人,你愛的只有自己。難怪你不敢去鬥争,真是個懦夫!”
阿爾伯特沒有被他的斥責激怒,只是義正言辭地說:“我知道怎麽去愛。我這麽做不是出于怯懦,而是對我的愛人盡到責任。而你正相反,你從不知道什麽叫退後,你只會前進,甚至把梅蘭妮和保羅一起拖到了懸崖邊上還渾然不覺。”
“你沒有權利對我的家庭指手畫腳。我忍受與他們的分離之苦、為革命賭上自己的生命,正是為了給他們争取一個更美好的明天。而你,我早就知道你不可能沒有情人,但你卻連她的名字都不敢說出口。”
雅各差點開口替阿爾伯特解圍,但看到周圍好奇的人們,他還是閉了嘴。阿爾伯特向他微微點了點頭,感謝他的心意。“我們談的是公事,別牽連上個人。”阿爾伯特說,“你想撤資,這是你的自由。它會給劇院帶來前所未有的困難,但我們會想辦法度過的。”
皮埃爾扭頭離去,人們驚恐地讓出一條道來。在走廊另一邊,劇院的首席女高音莎拉?勒胡正親密地挽着劇院的老主顧、來自英國的帕西爵士,有說有笑地走來,看到這一幕,吃驚地停下了腳步。皮埃爾看到他們,冷冷地說:“看到了吧,阿爾伯特,曾經傾注了我們崇高理想的劇院,如今卻變成了一個戴着高雅藝術面具的妓館。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勒胡小姐不是……”帕西爵士聽懂了皮埃爾的言外之意,也憤怒起來,但話還沒說完,皮埃爾就推門離開了後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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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略渣化,但大家要理解一直很溫柔的皮埃爾近來工作不順,尤其是雅各賓派逐漸得勢開始擠壓吉倫特派,他對這件事已經耿耿于懷很久了。
阿爾伯特和劇院長期贊助人皮埃爾的決裂給劇院的經營雪上加霜。在劇院近來的常客中,最富有的當屬正在追求莎拉的帕西爵士,阿爾伯特找他商量,懇求他幫助劇院度過難關,但帕西爵士絲毫不感興趣,反而跟阿爾伯特說,莎拉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很快就要跟他到英國去了。
在劇院財務困難的關口,首席女高音又突然辭職,這令阿爾伯特勃然大怒,但他明白莎拉有追求幸福的自由,他無從阻攔,只有無奈地祝福莎拉的未來。至于劇院,他和雅各商量了很久,終于承認無人能夠挽回敗局,只有關閉劇院、遣散人員,直到戰争結束、形勢穩定下來為止。
他們的生活越發拮據起來,出版的作品雖然大受歡迎,但稿費仍不足補貼家用。他們試着外出尋找教職,但音樂學院本身就面臨着招生危機,也已解雇了一大批教師。而以前那些熱衷聘請音樂家教的舊貴族,要麽早已逃亡海外,要麽就銷聲匿跡,生怕革命派注意到他們這些奢侈的愛好。兩人只有賦閑在家裏,省吃儉用,寫着些不知何時才能公之于世的作品,彈彈唱唱,苦中作樂,麻痹自己忘記生活的清貧。
這是厄運連連的一年,他們總結道,只盼望這一年趕快過去,結束這段艱難的時光。
然而,1793年還沒過半,大街小巷的流言就愈演愈烈了。人們都說,在與吉倫特派的争鬥中,雅各賓派總是占盡上風,總有一天會将吉倫特派徹底粉碎。有人說雅各賓派上臺後舊貴族就要遭殃,他們的首要目标便是國王的遺孀瑪麗?安托瓦內特,那個從不把民衆放在眼裏的奧地利女人如今将要成為民衆複仇的目标,而竭力試圖保護她的吉倫特派也同樣成為了民衆的敵人。報紙和傳單上的諷刺文章和漫畫裏,遭到羞辱的不再是守舊的保皇派,而是曾經領導革命的吉倫特派。六月,在一場沖突中,29名吉倫特派代表人物在國民議會被捕了,吉倫特派灰飛煙滅,雅各賓派大獲全勝,而皮埃爾正是那29人之一。
阿爾伯特去看過皮埃爾一次。他仍在為皮埃爾抛棄劇院的事耿耿于懷,但念在舊日的情分和梅蘭妮的恩情,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趕去了監獄,然而皮埃爾拒絕與他見面。阿爾伯特去找了羅伯斯庇爾,對方答應擔保皮埃爾不受死刑,也答應不會牽連皮埃爾的家人,但拒絕釋放他。後來雅各也去了一次監獄,皮埃爾同樣不願見他。雅各和阿爾伯特分析下來,猜測皮埃爾恐怕把吉倫特派的覆滅怪罪到了不願合作的阿爾伯特頭上,但實際上吉倫特派樹敵衆多,阿爾伯特的支持根本不可能改變什麽。
梅蘭妮倒是理解他們倆的苦衷,感激他們為皮埃爾奔忙,照舊把他們當做朋友招待。如今皮埃爾入獄,雅各和阿爾伯特又一次承擔起了保護梅蘭妮和她家的職責,時常去看她和孩子們,确保他們的安全。
但形勢依舊一天天惡化下去。七月,随着吉倫特派的解散,傾向溫和的丹東也遭到了雅各賓派排擠,羅伯斯庇爾取代他的位置,當上了公共安全委員會主席。仍有人試圖反抗——《人民之友》的主編馬拉就被吉倫特派的同情者暗殺了。但這些争鬥只是加強了委員會“保護革命”的宗旨,到了八月,被稱為“不可腐蝕者”的羅伯斯庇爾成為國民議會主席。那些被抓的吉倫特派代表,一個個上了斷頭臺。
即使遠離政壇,雅各和阿爾伯特也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了這些變化。阿爾伯特去監獄探望弗朗索瓦的時候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起,監獄裏來了一批新獄卒,弗朗索瓦的夥食越變越差,原本恢複得不錯的精神狀态又顯著地惡化了,常陷入抑郁和恐懼。雅各和阿爾伯特去梅蘭妮家的時候,有時也會撞見委員會派人來這裏搜查皮埃爾的文件。梅蘭妮說她相信皮埃爾的清白,盼望丈夫早日歸來,但她悲傷的神情令雅各他們懷疑,她也許并不相信那些自我安慰。
九月,國民議會宣布,要讓共和國的敵人生活在恐怖之中,半是為了抵禦外國的軍事幹涉,半是為了恫吓那些雅各賓派的反對者。他們懷疑的對象也漸漸由吉倫特派擴展開來,一些與吉倫特派并無牽連的舊貴族也遭到騷擾。阿爾伯特勸梅蘭妮先去鄉下躲避一陣,但梅蘭妮自小生長在巴黎,出了巴黎便孤獨無依,此外,她還想按時去探望皮埃爾,不忍心讓丈夫孤零零地待在那可怕的監獄裏。雅各和阿爾伯特勸她不過,只得憂心忡忡地作罷。
直到有一天,無所事事地趴在床上睡午覺的阿爾伯特被雅各猛烈地搖醒了,雅各衣冠齊整,顯然是出過了門,手裏捏着一張傳單。阿爾伯特很自然地伸手摟他,但雅各搶先一把将傳單塞進了他懷裏。傳單上憤怒地寫着:“打倒奧地利蕩婦!瑪麗?安托瓦內特被斬首!打倒一切舊制度!”
“我作曲到一半,聽到外面吵鬧就出去看了看,結果收到了這個。”雅各說,“他們是今天宣判的,就在剛才,已經在革命廣場執行了死刑。審判的過程只有兩天,他們甚至不在乎證據的是否是真的,剛下判決就把她拉到刑場。一切都已經失控了,在她以後,還會有誰?”
兩人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明白了對方的所想。阿爾伯特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更衣,拉着雅各跑出了家門,叫了馬車,向梅蘭妮家駛去。兩人在馬車上商定,即便羅伯斯庇爾答應保護皮埃爾,如今也難保皮埃爾的安全,梅蘭妮不能繼續住在家裏,既然她無依無靠,那索性讓她和孩子們搬來和他們一起住,暫時避一避風頭。
但當他們在馬車窗口看到梅蘭妮家敞開的大門時,他們的心沉了下去。兩人剛進房門,雅各家原來的女仆、現在在梅蘭妮家照顧尼克的伊莎貝爾便滿臉淚痕地沖了出來,一下子撲進雅各的懷裏。“梅蘭妮呢?”雅各的聲音裏帶着恐懼,但那并不是因為伊莎貝爾突兀的舉動。
“他們……他們把她抓走了,就在剛才!”伊莎貝爾悲痛欲絕地抽泣着。
“誰?”
“公共安全委員會。”
雅各略微松了口氣,至少不是什麽暴民:“那孩子們呢?”
“他們……他們也抓了保羅……還有尼克……”伊莎貝爾松開雅各,絕望地望了雅各一眼,無力地跪倒在地,“尼克也被他們帶走了……萊格裏斯先生,我們千方百計地向他們解釋,但他們不相信,以為那也是拉福爾家的孩子。他們說……孩子也要抓……不能留後患……萊格裏斯先生,我對不起您,對不起天堂裏的萊格裏斯夫人……”
阿爾伯特罵了句髒話,雅各一拳砸到了門口擺放花瓶的小桌上,花瓶被震得掉下桌子,摔了個粉碎。他的全身都因為狂怒而劇烈顫抖着,連阿爾伯特都被他吓了一跳,趕快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抵着他的額頭,低聲道:“要判刑還得經過審判,我們還有時間,去救他們還不晚。就算……就算救不了皮埃爾,我們也一定把梅蘭妮、尼克還有保羅救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兩人上馬車,一路無話。雅各強忍着怒火沉默地望着窗外,阿爾伯特從未見過他如此憤怒的樣子,不敢和他搭話,只有在心裏默默想着下一步要如何行動,既然羅伯斯庇爾已經食言放棄了保護皮埃爾的家人,那接下去他會對皮埃爾怎麽樣,對梅蘭妮和孩子們會怎麽樣。
但這漫長的一天遲遲不願結束,阿爾伯特望着窗外午後那燦爛到刺眼的太陽,不知怎麽的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車駛近家門口的時候,他們看到了站在他們家門口的幾個陌生人。雅各瞪大了眼睛,阿爾伯特也倒吸了口冷氣,還沒來得及吩咐車夫離開這地方,車夫已經把車停了下來,陌生人圍了上來。
“哪位是阿爾伯特?德?塞維涅?”為首的人粗聲粗氣地問。
“這裏沒有阿爾伯特?德?塞維涅,只有阿爾伯特?塞維涅。”阿爾伯特反駁道。
那人困惑地側了側腦袋,才明白了阿爾伯特的意思,繼續冷冰冰地說:“我不管你名字裏有沒有‘德’,你是反動分子安德烈?德?塞維涅的兒子,和獄中的弗朗索瓦?德?塞維涅來往密切。我們是公共安全委員會的代表,奉令抓你。阿爾伯特?塞維涅,你被捕了。”
“以什麽罪?”
“會有審判的。”那人一把拉開馬車車門,“別浪費時間了,你這樣拖拖拉拉,只會增加你的嫌疑。”
阿爾伯特知道自己說什麽都沒有用了,雅各驚恐地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搖頭示意他不要走。但那人說得沒錯,他的抗拒在對方眼裏只會變得更加可疑。至于雅各,若他再流露出什麽情感,說不定也會牽連到他。
阿爾伯特望着雅各,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看雅各了。他不願離開雅各,尤其是此刻,當雅各接連失去了孩子和友人,他需要的是慰藉和支持,而不是戀人同樣撒手而去。
他注意到來抓他的人正眯着眼睛警惕地觀察着雅各。這樣下去雅各遲早會招來麻煩,阿爾伯特想,他不能讓別人注意到他和雅各的親近,甚至連一句“等我回來”都不敢說,更別提最後擁抱他一次,與他吻別,哪怕只是吻他的手。
阿爾伯特默默在心裏跟雅各說了聲對不起,掙開他的手指,起身下了馬車,從容地對來人說:“好,我跟你們走,但我相信你們很快就會發現這只是一個誤會。”然後他回過頭,換上了客套而又疏離的口吻:“萊格裏斯先生,我只是離開幾天,劇院的事,等我回來再繼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