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舊愛新歡
自從聽說雅各和阿爾伯特住在了一起,皮埃爾便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好奇地想來看看。最近他的工作好不容易進入了正規,生活也恢複了規律,才抽出空閑與梅蘭妮一起赴約去雅各和阿爾伯特合住的家裏。在雅各和阿爾伯特眼裏,那對夫婦對他們都是恩重如山,他們自然早早地準備歡迎夫婦的來訪,甚至決定親自下廚一表心意,盡管兩人都廚藝不精,平日裏不是随便做些吃的,就是外出吃飯。
但直到快傍晚的時候,他們家那極少開夥的廚房裏仍然一片混亂。廚具和食材淩亂地擺了一屋,兩位男主人卻不見蹤影,直到衣冠不整的雅各邊扣着襯衫紐扣邊匆匆進來,一臉憂愁地環顧廚房,呆了半晌。赤着上身、只在腰上系了一塊大毛巾的阿爾伯特也走了進來,從背後環抱住雅各,趁雅各轉頭看他的時候給了他一個深吻。
“我們快來不及了,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要到了。”雅各掙脫了出來,有些愠怒,“要不是剛才你……你……”
阿爾伯特一臉無辜:“先誘惑我的不是你麽?我切菜切到一半,你讓我嘗一嘗醬汁的味道,結果就親上來了,這讓我怎麽招架得住?”
雅各的臉漲紅了:“那……那……我後來睡着了,你沒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很熟,不忍心打擾你。而且,我喜歡看你睡着的樣子。”阿爾伯特說着,又把雅各剛梳理整齊的頭發揉亂了。雅各瞪了他一眼,他才正色道,“我去換衣服,然後來幫你一起做菜。對了,我把客房裏的床鋪好了,還放了幾件衣服。不然,要是被皮埃爾發現我們睡在一間房裏,那就糟糕了。”阿爾伯特笑呵呵地揚長而去,雅各無奈地嘆了口氣,努力将先前的激情場面抛到腦後,思考起晚上招待皮埃爾夫婦的計劃來。
雅各搬進阿爾伯特家後,他們原本便很頻繁的溫存變成了常态,尤其是在自己家裏這樣私密的地方,除了兩人互不打擾的工作時間,他們的親密接觸便不分時間地點。當然,他們都很照顧對方的身體狀況,确保不讓對方過度操勞。然而,雅各還是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欲`望并不像想象中那樣淡薄,不知是因為受到阿爾伯特的感染,還是因為他不再刻意壓抑自己。
但他們之間并不只有情`欲,比如先前雅各主動去親吻阿爾伯特并不是因為他的饑渴,而是因為阿爾伯特專注的神情令他無比真切地意識到,這個人将這樣和他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
他這麽想着的時候,阿爾伯特已經穿戴整齊,卷起袖子回到了廚房裏,湊過來輕吻了一下雅各,然後拿起菜刀:“來,我們繼續吧。”
于是,到了晚上,當雅各和阿爾伯特将晚餐端上桌時,皮埃爾看得目瞪口呆了。他能想象雅各喪妻後慣于自己下廚,也理解阿爾伯特在劇院獨居時不得不自己料理生活,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兩人竟過上了如此的居家生活。正像阿爾伯特的這棟宅子,因為沒有雇傭專職傭人,屋裏略有些雜亂,但反而多了份奇異的溫馨感覺,不像以往那樣冷冰冰的了。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們會住在一起。”皮埃爾一臉狐疑地打量着分坐在餐桌兩頭的雅各和阿爾伯特,說道。
阿爾伯特悠然自得地說:“很簡單,反正我和雅各都是單身,合住在一起能省下不少錢。”
“可阿爾伯特,你真的不打算結婚了麽?”皮埃爾問,“還有雅各,你說不定也會再娶吧。”
阿爾伯特聳聳肩:“我早就說過我不準備結婚。”
雅各也說:“我不會續娶了。這裏房子夠大,等尼克長大了也能住在這裏,或者到時候再做打算,還有好幾年呢。”
梅蘭妮忙着幫兩人打圓場:“皮埃爾,你就別為他們操心了。反正都是朋友,一起住又能解悶,還能互相照顧,不是很方便麽?我看他們這樣安排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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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爾低頭戳了戳盤裏的食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們兩人倒挺有趣,一會兒是好友,一會兒又勢不兩立,現在又住到了一起,還像模像樣地做菜。記得阿爾伯特你住在我家的時候,我們根本不能在你面前提起雅各的名字,還有劇院剛剛重開的時候,聽你們跟敵人似的說話,真是讓人受不了。你們這對冤家真的能一起住麽?要是再吵架,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阿爾伯特也笑了,“我有信心我們不會再吵架了。是不是,雅各?”
雅各臉紅了一下:“恩,當然。……今天的菜你們還滿意吧?我和阿爾伯特都不擅長這個,折騰了大半天才弄出這一桌菜來,算是一表心意,但還是委屈你們了。”當然,雅各省略了他們“折騰”大半天的主要原因,
“哪裏哪裏,”梅蘭妮說,“你們做得很好。不過,你們工作這麽忙,不請傭人真的不要緊麽?”
雅各答道:“專門請傭人也挺麻煩的,現在全巴黎都是傭人稀缺,而且又是一大筆開銷。我們的生活雖不算拮據,但也并不寬裕。你們還記得阿爾伯特原來的管家威廉先生吧?他就住在這附近,我們托他幫忙找了人,隔天上門打掃做菜,差不多就夠了。”
皮埃爾思忖了片刻,終于點點頭:“梅蘭妮說得沒錯,你們倆在家事上經歷了那麽多坎坷,現在也算是安頓下來了,我們為你們高興。而且,像你們這樣的生活方式,倒是很有些革命的精神。阿爾伯特,你切斷和貴族階層的一切聯系,背棄腐朽家庭的期望,孤身在巴黎闖蕩。而雅各,你出身平民,但卻有着許多貴族都比不上的驕傲和尊嚴,憑借自己的才華為革命吶喊,成為人民的音樂家。說到未來共和國的公民,你們一定會是最典型的例子。”
聽到這話,餐廳裏的氣氛凝重起來。阿爾伯特嚴肅地問:“這麽說,取消君主制、建立法蘭西共和國的傳聞是真的?”
“不僅是真的,而且很快就要實現了。”皮埃爾說,“國王夫婦逃亡未遂以後,再沒有誰相信他們能領導法國了,共和制也漸漸成了大家的共識。所幸這轉變是由我們吉倫特派主導的,我們正竭盡全力減少社會動蕩,盡量能和平過渡,免得被雅各賓派裏那些仇視一切貴族的瘋子搶了先機,歪曲我們的共和理想。”
“共和一直是你的夢想,皮埃爾,我們總笑你是在癡人說夢,沒想到如今終于能實現了。”阿爾伯特由衷地感慨道,“這真是個不可思議的時代,在混亂之中卻把許多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他凝望着坐在他對面的雅各,雅各心照不宣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皮埃爾沒注意到兩人暧昧的對視,繼續說道:“等到共和,這就将是個新世界了。到那個時候,老兄,你就不是塞維涅先生,而是塞維涅公民了。”
阿爾伯特說:“等建立了共和國,革命就算成功了吧。我很期待,拉福爾公民、拉福爾女公民。”他頓了一下,望向雅各,聲音裏帶上了一分溫柔,“還有萊格裏斯公民……聽上去不錯,你說呢?”
“很不錯,塞維涅公民。” 雅各笑着舉起酒杯,“那,就讓我們預祝共和國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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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當時關于婦女公民權的問題有很多争論,不過這幾位當然支持婦女公民權啦……
安東?博耐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阿爾伯特是什麽時候。博耐家世代是塞維涅莊園的佃農,自打安東記事起,他就知道塞維涅家是多麽尊貴富有。大人們不允許他接近塞維涅家那棟像宮殿一樣的大房子,但和鄰居家的孩子們一起玩戰争游戲的時候,他們常把塞維涅莊園想象成城堡,一方攻城,一方守城。有時他們會看到馬車經過,車廂後面裝着好幾個大箱子。大人說,那是塞維涅家的小少爺,他可算是個音樂神童,小小年紀就憑音樂才華游歷了歐洲各國。安東聽說小少爺和他年齡相仿,好奇地想要一睹他的尊容,但每次馬車經過的時候,馬車窗簾都緊緊關着。
後來安東稍微大一些了,開始和夥伴們去莊園外面的樹林“探險”。他們曾在林子裏遇見過另外三個孩子——他們一看就是貴族打扮,看他們神神秘秘的樣子,多半是從家裏溜出來的。其中一個想過來和他們打招呼,但三人中年齡最長的那個立刻制止了他,帶着兩個同伴轉身離開了。後來安東去塞維涅家工作以後才認出,當時那個想和他們打招呼的應該是皮埃爾?德?拉福爾,年長的那個是弗朗索瓦?德?塞維涅,而剩下那個陰沉而又安靜的孩子,就是阿爾伯特。
像安東這樣佃農的孩子,只有兩種人生,一種是繼承父母的土地耕作下去,一種是去塞維涅家當家仆。安東的父母還沒打算給兒子決定人生,他們就遇見了塞維涅家的總管家威廉。那年收租的時候,威廉跟着收租人走訪了村裏的每戶人家。他問了安東的年齡,然後問博耐夫婦,是否願意讓安東去服侍塞維涅家的小少爺。阿爾伯特的一表人才和音樂才華早就在村裏出了名,再加上威廉給安東開出的價碼,讓博耐夫婦受寵若驚,無法拒絕。安東識字,還上過村裏的學校,大家都期望着,他能從阿爾伯特的貼身男仆步步高升,成為塞維涅莊園的上等仆人。
安東肩負着家人的期望第一次踏進那棟大宅,威廉幫他在仆人的住所安頓下來,又讓他沐浴更衣,安東還從未享受過這等待遇,穿着塞維涅家統一的制服,他覺得自己簡直也成了貴族。他畢恭畢敬地踏進阿爾伯特的卧室,滿心想着要和阿爾伯特成為朋友,所以他永遠無法忘記阿爾伯特冷冷地叫他脫衣服時他的困惑和恐懼。那年他十五歲,阿爾伯特十七歲。
成為家仆以後他便很少回家了,即使回去,他也對自己的工作含糊其辭,只揀些“最近塞維涅家又招待了哪位貴客”跟父母弟妹說。他的恐懼變成了麻木,痛苦變成了習慣,對于他這個不經人事的少年來說,他漸漸淡忘了自己的生活還有什麽其他可能。
甚至,也許是和阿爾伯特相處時間久了,他開始感受到阿爾伯特的孤獨和壓抑,注意到塞維涅伯爵對阿爾伯特的冷漠和弗朗索瓦對阿爾伯特的敵意,看到阿爾伯特埋頭在琴房裏工作數日卻毫無收獲的苦悶……他意識到自己再想記恨阿爾伯特都恨不起來,當阿爾伯特緊抱着他的時候,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些憐憫來。
不知什麽時候起阿爾伯特對他的聲音起了興趣,開始教他音樂——從認五線譜開始,直到他學會唱歌,還讓安東唱他新寫的曲子。音樂大大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阿爾伯特終于用正眼看安東了,還像朋友一樣和他談話。那是安東第一次明白自己和阿爾伯特、皮埃爾他們是平等的,他絕不比他們卑賤多少——他不是阿爾伯特的奴隸,也沒有義務任人擺布,若他想留在阿爾伯特身邊,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從阿爾伯特的歌劇裏他學會了“愛情”這個詞,他想自己大概是愛上了阿爾伯特。
可他剛意識到這點就被調職了,從阿爾伯特的卧室調到了廚房,服務主人和賓客用餐。威廉囑咐他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以前的事,而阿爾伯特也恢複了以前冷冰冰的态度,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安東還聽說,阿爾伯特換了一個男仆,不久後又換了一個,再換了一個,而安東自己也并不是阿爾伯特的第一個“貼身男仆”。那些被調職的後輩,無不是彷徨而又羞恥地到新崗位上報到。安東明白了自己的情愫只是妄想,無論阿爾伯特說得多麽冠冕堂皇,安東所在的階級永遠低他們那些貴族一等。思想再開明的貴族,哪怕是被視為激進分子的皮埃爾,都只是在誇誇其談而已。
安東憎恨一切貴族,唯有對阿爾伯特的感情太過複雜,無法用憎恨來形容。畢竟,是阿爾伯特塑造了如今的他,從聲音到愛欲,他擺脫不了阿爾伯特的影子。
塞維涅莊園在革命中解體,安東一家留在村裏種地,只有安東離開了塞維涅家,只身到巴黎謀生。在巴黎這座被其他歐洲人視為道德淪喪的花都,他并不愁找不到情人,但沒有人能抹去阿爾伯特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記。然後他看到了雷耶歌劇院招合唱演員的消息,遇見了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努力工作自力更生的阿爾伯特。
再一次,他的幸福似乎觸手可及,但很快又煙消雲散。當兩人再度分手、阿爾伯特刻意回避安東、客氣而又疏離地向他問好的時候,安東又想起了當年被調職的情景。那些雅各賓派說得很對,他想,貴族的血液裏流淌着某種腐朽的東西是改變不了的,貴族從來就不值得被相信。
和阿爾伯特分手後,安東照舊不時去雅各賓派集會的咖啡館坐坐,了解最新時局。那裏有不少人在雷耶歌劇院聽過他的演唱,對他敬重有加。沒過多久,他就在那裏找到了自己的同類,一位常常光顧劇院的雅各賓派議員偷偷塞給他一張紙條,約他私下談談,随後便向他表達了傾慕之情。安東明白自己無需對阿爾伯特癡情一片,便答應了議員的追求。
從雅各賓派那裏,安東聽說了雅各賓派和吉倫特派的紛争,也了解了雅各賓派是如何堅持他們眼中的共和。安東對革命的理解也許比不上周圍其他人,但他至少是唱着《自由頌》成名的革命歌唱家,而且,當他聽說阿爾伯特和皮埃爾等前貴族都傾向于激進派中相對溫和的吉倫特派,他覺得自己支持雅各賓派簡直是顯而易見的選擇。
随着國王夫婦被軟禁,革命行動如火如荼地展開起來。安東的新情人告訴他,馬拉的報社正在擴大經營,為此招聘識字的職員。妒忌心強的議員不希望安東再在舞臺上抛頭露面吸引他人的注意,建議安東轉行去馬拉那裏工作,等将來革命成功了,說不定還能謀個一官半職。安東猶豫起來,他漸漸厭倦了戲子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他又不願輕易放棄自己的音樂事業。
于是他去找了雅各。那時雅各撞見他和阿爾伯特的關系,非但沒有因此敵視他,反而幫助訓練他的歌喉,安東能有今天的成功完全要仰仗雅各的開明和公正。他敬重雅各的人格和才華,若能在雅各正在創作的新歌劇裏得到男主角的角色,那他甘願拒絕情人的提議。劇院裏早已傳得沸沸揚揚,說雅各的新歌劇将超越他以前的所有作品,任何在劇中擔任主要角色的演員,都将有可能在歐洲樂壇取得突破性的成就。
雅各坐在琴房的琴凳上啜着咖啡,神情嚴肅地聽坐在對面椅子上的安東表達想擔任《伊曼努爾》男主角的願望,然後陷入了沉思。
安東主動說:“觀衆對我最熟悉的,就是我唱的革命歌曲了。所以,擔任一部革命歌劇的主角,我再适合不過。”
雅各緊蹙眉頭:“但這不是革命歌劇,而是一出愛情戲。”他猶豫了一下,“……您覺得自己可以勝任嗎?”
安東明白,雅各指的是他和阿爾伯特的舊情,也許雅各是擔心像他這樣癖好的人無法演出普通戀愛的感覺,便說:“您知道,我在《克萊麗莎》裏演的配角也有愛情戲的,我不是演得不錯麽?”
雅各含糊其辭:“您演得确實不錯,但您的角色主要起到的是喜劇效果,而我這次的歌劇,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戲會占據中心位置。”
安東決定主動捅破雅各的顧慮,主動說:“如果您擔心的是我個人的傾向,那您不必多慮,我的私事不會影響演出。更何況,我和塞維涅先生現在已經沒有關系了。”
“我相信您。只是……我考慮過您的特長,原本想請您出演男主角的仆人,那個角色似乎更适合您。而您的同事亞當?威爾先生更适合擔當主角,經過《新愛洛伊絲》、《克萊麗莎》和《畫家夢》的鍛煉,他的才能是有目共睹的。其實,我已經請他和我們劇院的首席女高音莎拉?勒胡小姐一起來試唱過幾段了。”
安東冷笑了一聲:“仆人?像我這樣的人,難道只能演仆人麽?都這個時代了,寫這樣等級森嚴的歌劇可不合适啊,尤其是您這位《自由頌》的作曲家。”
雅各連忙辯解:“您的角色雖說工作是仆人,但實際上是男主角的好夥伴,甚至有時比男主角更機智,劇中的人們都對他平等相待,沒有低人一等的意思。要是您在意政治,完全可以放心,這部劇沒有任何反革命的意圖,連政治都很少出現。今後還有很多演主角的機會,下個演出季還有幾出新劇要公開選拔主演。威爾先生忙着演這部劇,您會有很多機會。”
安東不滿意他的回答,決定實話實說:“實際上,有人正邀請我去馬拉的《人民之友》工作。他們的報紙擴張得很快,将來也會有許多晉升的機會。要是我在這裏得不到發展,也許我會考慮去那裏。”
雅各一驚:“那您豈不是要放棄音樂了?”
“也許我可以為他們寫樂評,但總體來說,對,我會換一個行當。其實仔細想想,音樂領域是舊制度最後的頑強堡壘之一吧。”安東想到自己進入雷耶歌劇院後的起起落落,不由苦澀地說。
他本以為雅各會反駁,或是為了挽留他而做出讓步,但雅各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雅各只是嘆了口氣:“留在這裏堅持音樂,還是換個環境重新開始,這是您的自由。我不會阻攔您,我想塞維涅先生也不會。”
雅各的話讓安東琢磨了大半天,他本以為雅各會立刻挽留他,畢竟他知道雅各惜才、尤其痛心劇院裏有些人為了革命而放棄了藝術。但他沒想到雅各把決定權交給了他,還說不會挽留,聽那口氣,簡直像等待他離開似的。
那天夜裏照舊是《克萊麗莎》的演出,安東本與情人相約在演出結束後見面,但情人送信來說,當晚公事繁忙,請安東在劇院等待。演出結束後,安東在後臺呆了很久,等快到相約的時間,才離開了演員們的化妝間。
夜已深,漆黑的劇院裏空無一人,安東獨自走在後臺的走廊上,想起從前剛與阿爾伯特重逢的時候,往往還沒到阿爾伯特的房間,阿爾伯特便急不可耐地把他壓在了牆上。到了後來,兩人的相處成了常态,阿爾伯特的欲`望不再像剛開始那麽旺盛了,似乎只要安東睡在他身邊便已足夠。即便如此,安東還是很難相信阿爾伯特會如何禁欲。這些日子,看阿爾伯特天天心情愉快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在哪裏找到了新歡。
安東拐了個彎,腳步頓住了。前面的經理辦公室裏透出燈光,門半開着,隐約有人說話的聲音。阿爾伯特還沒走麽?安東放輕了腳步,慢慢靠近辦公室門口,打算一探究竟。
他看到阿爾伯特正和雅各站在一起,阿爾伯特顯然剛換下指揮服,穿上了便裝,正低頭系着紐扣。擡頭的時候,雅各很自然地伸手幫他整理了一下領口。然後阿爾伯特微笑了,輕輕吻了一下雅各的嘴唇,像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的眼神裏不是情`欲,卻是比情`欲更深厚的溫情。
安東呆住了。阿爾伯特和那個為人正直、癡迷音樂的雅各?萊格裏斯?這怎麽可能?安東記得雅各喪妻時阿爾伯特對他關懷有加,但劇院衆人都同情雅各的遭遇,為阿爾伯特甘願分擔痛苦的深厚情誼感動。此後那兩人除了公事上的接觸外,并沒有什麽令人生疑的逾矩舉動,尤其是近幾天,雅各成天窩在琴房裏寫歌劇,連排練都很少去看了,阿爾伯特便幫他承擔了一些音樂總監的工作,安排下一個演出季的劇目,監督各劇的排練,裏裏外外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到底是什麽時候……
他聽到阿爾伯特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真懷念這種感覺,劇院裏只有你我兩人,好像這裏的一切都只屬于我們……你還記得麽,當年我無家可歸,你又不敢帶我回家,我們就躲在你的琴房裏,直到破曉,累歸累,卻是極樂的體驗。現在我們住到了一起,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還得在劇院拉開距離,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家裏是家裏,劇院是劇院。要是在劇院裏還那麽親近,不留神就被發現了。”雅各認真地說,上前半步,幾乎觸到阿爾伯特的身體,低聲道,“在家裏見得還不夠麽?”
阿爾伯特露齒而笑:“那我們就回家去好好‘見見’。”說着,他便轉身收拾桌上的東西,一邊說道,“對了,你剛才說,安東威脅你,不讓他演男主角他就辭職?”聽到自己的名字,安東不由一激靈,湊得更近了些。
“不能算是威脅,只是他在考慮去《人民之友》工作,那裏也許機會更多。”雅各說,“我跟他說,那是他的自由。”
阿爾伯特輕笑了一聲:“這可不像你的風格,你不是很反對劇院的人在政治上陷得太深麽?再說,你總說你看好他的才華,要公正對待,這次怎麽私下就把男主角選好了?”
“任何其他歌劇,我都樂意考慮他當男主角。但不是這部,不是《伊曼努爾》。《伊曼努爾》……是我寫給你的。任何人唱男主角都可以,但要是由他來唱那些,我想我還沒有那麽灑脫,畢竟你和他……”
“你是在嫉妒麽?”
“我想是的……這些日子我盡全力保持公正,但不知道能堅持多久。他還很在乎你,我看得出來。也許讓他辭職是件好事,他不必煩惱,我們也不必尴尬。只是我擔心他會懷恨在心,你早就說過他也許會報複你,而他要投奔的雅各賓派又那麽極端。”
阿爾伯特嘆了口氣:“這與他在哪裏工作無關,就算我們把他留在劇院,他仍然可以和雅各賓派保持聯系,我和他過去的那些事也不會減少半分。要是他真想報複,我們怎麽做都攔不住他。倒是讓他換個環境,和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工作,說不定能讓他放下舊恨,重新開始。也許我可以找他談一次,好好勸勸他,穩住他的情緒……說實在的,我早該和他談談了,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局面,是我對不起他。”
雅各鄭重地點了點頭:“要是你需要,我也可以幫忙。”
“你還是不要牽扯進來比較好,這是我造下的孽,只有我才能解決。他解職的事,你也不必再插手了,一切由我處理。”阿爾伯特輕松地拍了拍仍有些擔憂的雅各,“走,回家去吧。”
看到兩人向門口走來,安東趕快閃到了走廊拐角,屏住了呼吸。那兩人步調一致,走得很近。辦公室裏的蠟燭已經滅了,借着雅各手裏的蠟燭,安東依稀看見,他們手牽着手,十指緊扣。安東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已經凝固,無論是議員那寬敞的家宅還是火熱的懷抱,似乎都再也無法讓他重新溫暖起來。
第二天阿爾伯特正要找安東談話,便收到了安東派人送來的辭呈,信中表達了對雅各和阿爾伯特賞識他的謝意,說自己決意離開音樂界,請他們不必為他惋惜或者挽留。阿爾伯特找到安東在劇院登記的地址,親自去安東家一探究竟,但吃了閉門羹。後來阿爾伯特又抽空去了幾次,等他終于敲開安東家門的時候,房東說安東已經退了租約,另居他處了。
劇院裏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安東原來擔任的角色也換上了其他演員,雅各和阿爾伯特的生活似乎也沒發生任何變化,更沒有革命派來騷擾他們。漸漸的,安東?博耐就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