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伊曼努爾
法庭裏座無虛席,塞維涅伯爵和弗朗索瓦坐在被告席裏,面目憔悴,一身平民的裝束——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以平民打扮在公開場合露面,習慣了塞維涅伯爵跋扈氣焰和弗朗索瓦傲慢舉止的人們看到他們垂頭喪氣的樣子,都新奇地指指點點。雅各處理完劇院的工作才趕來法庭,擠在最後一排的人群裏,但證人席上正襟危坐的阿爾伯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向他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冷靜地回答法官的問話:“……我上次見到塞維涅一家,是在1789年5月。因為不願和杜波瓦小姐結婚,加上先前多年與家人不和,我放棄了貴族頭銜,與塞維涅家決裂。自那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系,我也從未聽說過塞維涅一家預備前往英國,或者國王夫婦前往奧地利的消息。因此,我無法肯定或者否定你們對塞維涅一家的指控,我所能證明的只有我自己的不知情而已。”
“您要知道,要是您事先知情卻瞞報還在法庭上撒謊,那您将會作為從犯處理——他們被判叛國罪的話,您也會面臨叛國的指控。您可以保證您事先完全不知情嗎?”
“我保證。”
“那好,請詳細說說您與家人決裂的情況。”
“當時我已借住在好友皮埃爾?德?拉福爾家,既然我已下定了決心,無意與他們争論或者對峙,只是去塞維涅莊園向他們宣告這一決定。他們很震驚,但我說完就離開了,沒有與他們交談。當天我還去了杜波瓦家,向他們道歉,但也沒有久留。證物裏有塞維涅家的房契,您可以看到,上面已經去掉了我的名字。您也可以查詢當時的報紙,這件事是當時的新聞,有不少報道。”
“我們都記得您的果斷和勇敢。那麽,您是否可以證明塞維涅一家一向反對革命的立場?”
“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盡管他們依舊是我的親人,我也無法否認。樞密院的訓令、他們互相的通信都是确鑿的證據。僅從我個人的角度,樞密院曾以停演我的《巴黎一夜》和雅各?萊格裏斯先生的《畫家夢》相脅,迫使我答應與杜波瓦小姐的婚約,有相關訓令為證。”
“您說得很對,塞維涅先生。不過,為什麽您生長在反動的塞維涅家,卻如此堅決地與他們決裂呢?您從未公開解釋過,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也都很好奇。”
“對于任何一個有良知和理智的人,支持革命都是自然的選擇。我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只是和各位革命派的先生們一樣,在啓蒙思想家的影響下遵循了自己的頭腦,即使這意味着打破自己慣常的生活。所以我請求法官大人作出公正的裁決,不要有所包庇,但也不要施予不必要的懲罰。我知道有些先生想判他們叛國,但就我對法律粗淺的了解,他們的罪不至于此。我作出這個請求,不是因為他們是我的家人,而是因為我們不應該成為像我們反對的人一樣殘酷而又缺乏理性、以暴力去阻止暴力。”
法官點點頭,露出了微笑:“您說得很對。今天在法庭上對您言辭嚴厲了些,實在是公事所迫,請您原諒。您在百忙之中抽空來作證,我們已經很感激了。我是雷耶歌劇院的常客,在座不少人都是,雖然這和今天的審判沒什麽關系,但我還是想說,我們都很感謝您一直以來為革命作出的貢獻。”
“您過獎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也謝謝你們對劇院的支持。”阿爾伯特站起身,向法官欠了欠身子,離開了證人席。
阿爾伯特在法庭上的一席話起了作用,塞維涅父子沒有被判叛國罪,但仍因教唆國王夫婦而被判處監禁,弗朗索瓦的妻子則被免于責罰,帶女兒回娘家去了。至于身份更敏感的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他們并沒有被正式定罪,只是被軟禁在杜伊勒裏宮裏,然而他們這一場失敗的叛逃顯然激怒了共和派和民衆,也令一些原本支持君主立憲的議員動搖起來,除了那些保守的保皇派,再沒有誰相信君主和特權能夠主導法國的未來了。
塞維涅父子的入獄讓“塞維涅”這個名字蒙上了負面色彩,阿爾伯特只得擱置了給劇院改名的念頭。他去監獄看過父兄一次,老伯爵拒絕與他見面,只有弗朗索瓦悲痛難耐,抱着弟弟痛哭流涕。
沒過幾個星期,監獄就傳來噩耗,伯爵在獄中病故。據說,伯爵這幾年來身體病弱,這次旅途勞頓,還到處受人唾罵,監獄生活又遠差于伯爵習慣的生活,于是氣急病發。因為伯爵已經身敗名裂,又是在獄中病死,葬禮只有草草在獄中舉行。阿爾伯特本來和皮埃爾商量,想讓伯爵葬在家族墓地,但連皮埃爾都無能為力。
雅各看着阿爾伯特忙着給父親處理後事,有些于心不忍。阿爾伯特自始至終保持着他一貫的從容和幹練,但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才露出一絲悲哀來。而雅各所能做的,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給他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正像珍妮去世後阿爾伯特所做的那樣。阿爾伯特起初反對雅各一起去參加老伯爵的葬禮,說雅各身世清白,不該攪合進塞維涅家的渾水裏,但雅各一再堅持,阿爾伯特便默許了。
于是參加安德烈?德?塞維涅伯爵的葬禮只有五個人:阿爾伯特、雅各、弗朗索瓦、主持葬禮的神父,和負責監視弗朗索瓦的獄卒。那個曾經出入歐洲宮廷、與王公貴族結交的顯赫貴族家族之長,就這樣被埋進了西岱島法院監獄後面雜草叢生的墓地裏,和那些被處決或者在獄中死亡的殺人犯、強盜和政治犯埋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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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望着守墓人一鍬一鍬地将土填進墓穴,當年伯爵對他的威逼利誘還歷歷在目,如今伯爵卻已歸于塵土,就像所有其他人一樣,再沒有誰會去巴結或畏懼他。而那個總是野心勃勃地想繼承塞維涅家業的弗朗索瓦,如今卻神經質地顫抖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他最終的命運。雅各不禁想到,現在還被囚禁在杜伊勒裏宮裏的國王和王後,何嘗不會像普通人一樣死去、漸漸被人遺忘呢?在死神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這樣的力量似乎高高淩駕于大革命那些關于平等的口號之上,即使是革命者本身也不得不面對這個結局。
以往他寫的那些歌劇,多半是為了增加戲劇效果、讓觀衆們動情,才自然地使用了悲劇結尾,但經歷了珍妮之死,又目睹了革命的種種變故,雅各這才意識到自己以前的想法仍然太膚淺了。即使是雅各和阿爾伯特也終有一死,他們現在熱烈的愛情和堅定的誓言,必定會随之煙消雲散。既然這樣,他們應該怎樣度過現在每一天的生活呢?
葬禮結束後,阿爾伯特和雅各陪同弗朗索瓦回到囚室裏。為了照顧弗朗索瓦的情緒,典獄長特意給他發了瓶酒,又給了他們三個杯子,以便他們悼念故人。雅各很少喝酒,便把酒留給了剛剛喪父的兄弟兩人。以那對養尊處優的貴族兄弟的标準,這酒劣質得令人難以下咽,阿爾伯特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但這不妨礙弗朗索瓦一口悶了好幾杯酒,慘白的臉上才恢複了些血色,身上的顫抖也停了下來。
“這一輩子我都生活在他的影子裏,”弗朗索瓦抽了一下鼻子,喃喃道,“從小到大,永遠都是‘弗朗索瓦,別出去亂跑’、‘弗朗索瓦,把這篇文章背出來’、‘弗朗索瓦,去娶這個姑娘’、‘弗朗索瓦,去當議員’、‘弗朗索瓦,提一個這樣的議案’……我做的每一件事,全是在他的控制之下。現在他死了,呵,說實在的,我這兩天高興得很,因為他終于死了。但他的影子是消失了,我卻被困在這種地方……更可悲的是,就算我出獄,我恐怕什麽也做不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麽做!”
“這些等你出獄了再考慮。”阿爾伯特安慰他說,“當年我也不知所措,也是靠嘗試才漸漸摸索出來的。不要害怕從頭開始,因為它充滿了機會和可能,尤其是在這個革命的新時代。”
“出獄……十年,那我就老了,還能做什麽?就憑這樣的酒,我哪天死在這裏也說不定。”弗朗索瓦鄙夷地看了眼酒瓶上的标簽,但又灌了一口下去。
“處理遺産的時候我把塞維涅莊園的房子留下來了,沒有賣掉。等你出獄,還可以去那裏住。”阿爾伯特說。
“那我妻子呢?還有我女兒,她們怎麽樣?”
阿爾伯特猶豫了一下:“伯爵去世後我給你妻子寫了急信,但還沒收到她的回信,可能還在途中吧。”
弗朗索瓦冷笑了一聲:“你用不着安慰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在乎,說不定她連名字裏的‘塞維涅’都去掉了。十年後,如果我還出得去,她們也不會等我,我女兒早就認了新爸爸了。我這麽失敗,還能從頭開始?”
“要是你誠心,到時候我和雅各都會幫助你的,我相信皮埃爾和梅蘭妮也會。”
弗朗索瓦悲哀地搖搖頭:“我總是嘲笑你們,但其實最該被嘲笑的應該是我。其實我很羨慕你,你總是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無所畏懼,哪怕觸犯了規條或者激怒了權威,你都不在乎。你不知道我多想和你一樣逃離塞維涅家,去探索一下自己究竟喜歡做什麽,究竟想要什麽樣的生活。但我不敢,不敢去和父親他們對抗,也不願離開自己習以為常的生活。我說過,越是害怕一樣東西,就越想要竭盡全力去踐踏它,好像這樣就能讓它永遠消失一樣……所以我成了父親的共犯,傷害了你,也傷害了萊格裏斯先生……對不起。”
“我理解,其實……”阿爾伯特遲疑了一下,“其實我們兄弟倆有些方面挺像的。至于能不能原諒你,得看雅各的意思。”
弗朗索瓦轉向雅各:“萊格裏斯先生……這幾年阿爾伯特改變了很多,我曾以為您把他引上了歧途,其實現在看來應該感謝您才是。要是我可以逆轉時間、消除我對您的傷害,再困難的事我也會做的……”
原本坐在一邊默默聽着的雅各見話題的中心突然轉移到自己身上,臉上熱了起來:“您可以叫我雅各……我們……也可算是一家人了,時間是無法逆轉的,我和阿爾伯特之前的遭遇,也不能完全怪您,您不必過多自責。”
“是啊,雅各說得好,我們都是一家人了。”阿爾伯特露出滿足的微笑。
弗朗索瓦看到兩人含情脈脈的對視,也不由苦澀地笑了一下:“這麽說,你們就在塞維涅家在巴黎的房子住了?”
阿爾伯特答道:“其實我和塞維涅家脫離了關系,遺産是不應該轉給我的,但你又在獄中,律師說只剩下我繼承遺産了,我還是覺得不妥當。所以,莊園的房子我是以你的名義繼承下來的,你出獄後就是你的。至于巴黎的房子,我是和雅各一起掏錢買的,只能算是普通的房産買賣。”
“這樣安排很好,”弗朗索瓦說,“也免得你們被案子牽連。那些革命派,要是知道你直接繼承了父親的財産,說不定就盯上你了。”
兄弟兩人又談了一會兒家事,到告別的時候,阿爾伯特主動擁抱了弗朗索瓦一下:“我會來看你的。這十年很艱難,但不要放棄希望。你知道薩德侯爵吧?他遭了那麽多年的牢獄之災,反而讓他更精神了,還利用這個機會靜下心來好好發展自己的興趣愛好。”
聽到最後一句話,弗朗索瓦僵了一天的臉上終于笑了出來:“你真是本性不改。……以後來的時候,給我帶些啓蒙哲學家的書吧,但願現在讀還不算太晚。”
阿爾伯特微笑着擁抱了他一下:“當然。好好保重,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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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神煩的老爹發了便當,給弟控增加一點戲份……
薩德侯爵大家應該都知道,就是長期關在牢裏但筆耕不辍的虐戀文學創始人,超級重口味,巴士底獄淪陷期間正好關在巴士底獄,後投身革命。至于為什麽阿爾伯特會知道他……主要是阿爾伯特為了找歌劇題材常讀小說,而且酷愛啓蒙思想相關書籍,所以在偶然中接觸過薩德的作品(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阿爾伯特有時會讀一點帶BL的H書,而薩德是認可BL的,認為這是自然造成而非個人罪過……)
離開西岱島監獄,雅各和阿爾伯特一道去了他們剛買下的塞維涅家在巴黎的宅邸,也就是阿爾伯特以前在巴黎的住處。屋裏的家具還都蒙着遮灰的白布,久不通風的房間裏死氣沉沉的,彌漫着陳舊的氣味。兩人分頭拉開所有的窗簾,打開每間房間的窗戶,溫暖的陽光直射進屋裏,秋日涼爽的空氣也瞬間為屋裏注入了生機。
他們掀開了一張張白布,沙發、卧床、餐桌……這些熟悉的家具一件件重新顯現出來。最後他們來到書房,那個曾經承載了他們不堪的回憶,但也見證了他們各自為音樂和夢想而努力的地方。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下,然後雅各揭開了鋼琴上的套子,而阿爾伯特扯下了擋着書架的幕布。音樂與書籍,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
阿爾伯特向雅各伸出了手:“我們又回到了這裏。弗朗索瓦說得沒錯,我以前也像他那樣,越是恐懼,就越要裝出一副兇狠的樣子來。但現在我們都不一樣了。所以這一次,我們得重新開始,用正确的方式。”雅各困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有何意圖。阿爾伯特接着走近了一步,輕輕摟住他的腰,“雅各?萊格裏斯先生,我可以吻您嗎?”
雅各望着他深情款款的眼神。那眼裏的神采總有一天會熄滅,而雅各心中裏流過的暖意也會冷卻凝固下來,他們相擁的身體會分開,裝在不同的棺材裏,也許并排埋在土裏,也許相隔很遠。即使他們的屍體仍然抱在一起——他想起不久前在巴黎聖母院附近的地下,就發現過這樣罕見的、緊緊纏抱的屍骨,但當人們試圖挪動它們的時候,它們立刻粉碎成了塵埃。這樣的想法令雅各悲哀不已,但奇怪的是,這并沒有減弱半分雅各想要親吻阿爾伯特的欲`望,沒有減弱雅各對眼前這個人熱烈到難以言表的摯愛,更沒有減弱他們如今共築愛巢的幸福和圓滿。
“萊格裏斯先生,您在想什麽?”阿爾伯特柔聲問道。
也許未來并不重要,雅各想,外面政局如何、将來會發生什麽事、他們會如何死去,這一切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只是如何無悔地度過每時每刻,如何珍惜身邊的人和事。在大革命的口號裏,緊随“平等”的,便是“博愛”。人人都是平等的,所以人和人之間的愛才如此必要而又珍貴。
“我在想的是……”雅各開口道,但立刻用動作代替了語言,吻上了阿爾伯特的嘴唇。
阿爾伯特驚訝于雅各的主動,很快兩人就倒在了地上層層疊疊的布料上。雅各趴在阿爾伯特身上,邊解他的衣服邊親吻他的身體,甚至舔濕了他的襯褲,再拉下襯褲,小心翼翼地含住了阿爾伯特胯下的堅硬,吮`吸起來。以前雅各從未這樣做過,阿爾伯特也不敢奢望。如今雅各的舉動讓阿爾伯特又驚又喜,差點瞬間就難以自制。雅各擡起頭來,臉色通紅,嘴邊濕漉漉的:“這麽快啊……”
阿爾伯特被他這麽一說,笑着翻身壓住了他:“別高興得太早了!”雅各哈哈大笑着和他滾成了一團,但他的笑聲很快就被親吻聲和呻吟聲取代了。
事畢,兩人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享受籠罩全身的溫暖陽光。“我想寫一部歌劇。”雅各枕着雙臂,心滿意足,“這次不寫革命,不寫啓蒙,不寫任何有關哲學或者道德的東西。”
“那寫什麽?”阿爾伯特問。
“關于一個人的生活和愛情——時間會洗刷掉那些政治紛争,會推倒偶像也會遺忘惡人,但我們作為個體的生活和我們所經歷的美好感情卻是不朽的,不是麽?”
阿爾伯特想了想:“這個想法不錯。打算叫什麽名字?”
“因為不是改編的劇本,所以還得多花點精力在劇本上。我可以去找找寫《畫家夢》劇本的貝魯先生,看他想不想加入。至于劇名,可以用男主角的名字。我剛想到的名字是,伊曼努爾。”
“《伊曼努爾》……我喜歡這個名字,就這麽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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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滿的一勺糖……
關于巴黎聖母院發現的屍骨,指的是雨果《巴黎聖母院》結尾處人們發現了卡西莫多和艾絲美拉達的屍骨,卡西莫多緊抱着艾絲美拉達,當人們試圖把他們分開的時候卡西莫多的屍骨化為了灰燼。本文借用了這個梗,默認這件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