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家
雅各沒有再在劇院過夜,而阿爾伯特得知雅各夜裏不再做噩夢後,也不去雅各家了。自從劇院的那一夜,兩人都意識到,在雅各服喪期滿之前,再這樣同床共枕未免太過考驗兩人的定力。于是兩人在劇院散場後總是各回各的家,一如往常。但平日裏兩人的關系比以前親密了許多,阿爾伯特不再總是躲在辦公室裏,他排練《克萊麗莎》的時候,雅各也不再只是坐在觀衆席角落裏,而是坐在樂池邊上,趁休息時間上去和他讨論一番。
全劇院的人都驚奇地發現,劇院經理的脾氣好了許多,說話更溫和了,而音樂總監也不像他妻子剛亡故時那麽憔悴了,這兩個人原本私交生疏,現在卻常常一起吃午餐晚餐,氣氛融洽。只是,因為他們時常共同監督歌劇排練,他們的要求也比以前高了不少,這讓所有人都心情複雜。有人說,雅各妻子病逝之後,阿爾伯特傾全力幫忙籌備葬禮、處理後事,這感動了雅各,讓他們成了生死之交。也有人說,雅各失去了家庭,自然把精力全都投注到了劇院上。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兩人讨論樂譜時有意無意地觸碰對方的手指,也沒有人知道,在經理辦公室關閉的門後,他們是怎樣熱烈地擁吻。
阿爾伯特覺得自己回到了最初加入雷耶歌劇院時的狀态,精力充沛而又動力十足。他欣慰地看到雅各的臉上一天天恢複了血色,眼裏那理想主義的光芒也逐漸回來了。雅各興致勃勃地向他說起自己的創作計劃,說要改編盧梭的《愛彌兒》,獻給他的尼克和梅蘭妮家的保羅,同時延續前幾部作品,傳播大革命的啓蒙精神。他說,記得這本書是他從前和阿爾伯特一起讀的,現在他自己做了父親,對書的理解又加深了一層。阿爾伯特憶起兩人一同讀《愛彌兒》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不由感慨萬千。
和阿爾伯特一樣,雅各發現自己也常常陷入往事的回憶中。和當年相比,一切都變了,從整個社會的制度,到兩人各自的家庭和際遇。然而,經歷了那麽多差錯和不幸,到頭來他們還是留在了對方身邊。這一次,也許是因為雅各有了建立家庭的經驗,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惴惴不安。當阿爾伯特在劇院休息日陪他去看尼克、給孩子們彈奏他新作的诙諧曲時,雅各突然意識到這也許就是他們所說的“餘生”,他們不再有什麽恐懼和憂慮,因為他們的人生不會再起什麽波瀾了。
《克萊麗莎》公演的那天,雅各脫下了黑衣。他不确定這是否代表着他向阿爾伯特承諾的服喪期滿,想到自己承諾的含義,他依舊惶恐不已。但這是阿爾伯特的大日子,選在今天開始他們人生的新篇章,似乎是再适合不過的了。他坐在經理包廂裏,聽着那早已爛熟于心的旋律,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時他們天天去看對方的演出,只是為了注視對方的身影、為彼此面對的歡呼和掌聲而喜悅。看到阿爾伯特意氣風發地站在指揮臺上向觀衆們深深鞠躬的時候,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巴黎之夜》首演上被擊中心髒的感覺。
歌劇大獲成功,阿爾伯特延續了他的一貫風格,毫不重視什麽內涵和深度,但寫了個令人盡興的好故事。對那些多愁善感而又厭倦了革命論争的太太小姐們來說,這無疑是絕佳的放松方式。散場後雅各走出包廂的時候,看到了不少眼睛哭得通紅但又面帶愉悅微笑的女士。和他同坐包廂的梅蘭妮是單獨前來觀劇的,皮埃爾公事繁忙沒能出席,雅各便把她送上馬車,才轉回劇院去找阿爾伯特。
他逆着人流擠回劇院,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萊格裏斯先生!”他停下來張望,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影向他走來,“您好,萊格裏斯先生。”聽到那人帶着英國口音的法語,又看到那人華麗到有些繁冗的穿着,雅各想起了那人正是他在倫敦度蜜月時遇見的珀西?布萊肯尼爵士,那個乍一看和阿爾伯特有些相似的貴族。“珀西爵士!”他驚訝地叫道,“您怎麽在這裏?”
“我本來就常來法國辦事,聽說有一部改編英國暢銷小說的歌劇,自然要來看看。”珀西爵士說,“果然不錯,那位塞維涅先生的風格我很喜歡。另外……”他故作神秘地湊近過來,“你們劇院演克萊麗莎的那位女高音,我覺得很不錯。”
“她是個好姑娘。”
“我會在巴黎呆一陣子,期望能來多看她的表演。要是有機會的話,不知道您是否能夠幫我引見一下?”
雅各遲疑着說:“呃……我不太幹預演員的私事……所以……”
“沒關系,我理解。”珀西爵士說,“那我得當你們劇院的常客了,以後說不定還能在劇院裏時常見到您。”
“當然當然,歡迎您常來。”雅各無奈地笑道。
好不容易擺脫了珀西爵士,雅各終于到了後臺,演員們都回化妝間卸妝更衣了,他一路上并沒有遇見多少人 ,順順利利地進了阿爾伯特的辦公室裏。阿爾伯特正仰躺在沙發上,已經換上了寬松的衣服。見雅各鎖了門進來,他站起身:“怎麽這麽久,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送了梅蘭妮上馬車,路上遇見了一個老朋友。”雅各說,“演出那麽成功,真是恭喜你了。”說着,他便向已經張開了雙臂的阿爾伯特走去,很自然地擡頭吻上他的嘴唇。
阿爾伯特漸漸加深了這個吻。這幾天下來,他們逐漸适應了本已有些生疏的對方的愛`撫,這樣親密的時刻也越來越頻繁而又自然起來。雅各閉着雙眼,環抱着阿爾伯特的身子與他溫存,感到自己的身體也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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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怎麽不穿黑衣服了?”阿爾伯特的喘息有些粗重,“還有,為什麽要鎖門?”
“這是你大喜的日子,當然要為你慶祝。”雅各小聲說,“所以……你想怎麽慶祝都行。”
他的直率大大超出了阿爾伯特的預料,阿爾伯特愣了一下:“真的?”
雅各緊張地點了點頭:“要是你想的話……我也可以在這裏過夜的,反正……反正明天劇院休息……”
阿爾伯特笑了,又一次擁抱住了他:“你知道為什麽我把首演定在休息日前一天嗎?”他吻了一下雅各的耳垂,湊在他耳邊說,“就因為我猜到你可能會這麽打算。”
雅各明白了他的意思,臉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應答。阿爾伯特低低地笑着,又扳起他的下巴吻他,一手解開了他的外套紐扣,正要把外套脫下來的時候,就聽到一陣敲門聲。阿爾伯特皺起眉頭,放開雅各,對着門口問道:“是誰?”
“是我。”一個聽上去有點熟悉的聲音傳來,但雅各一時沒想起那是誰。
阿爾伯特顯然也沒聽出來,又問:“您是?”
“是我,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聽到兄長的名字,阿爾伯特皺起眉頭,“你來這兒幹什麽?”
“快開門吧,我有緊急的事找你。”弗朗索瓦的語氣不似以前那麽刻薄,而是極其懇切。
阿爾伯特遲疑地看了雅各一眼,對他耳語說:“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你就呆在這兒,萬一有什麽問題還能有個照應。不過,你還是到屏風後面去躲一躲,省得他看見你又要惹出什麽麻煩。”
雅各點點頭,重新穿好了外套,放輕腳步快步走到辦公室一角的屏風後面,蹲了下來。阿爾伯特看他蹲好了,才過去開門讓弗朗索瓦進來。
弗朗索瓦穿着一身顏色灰暗的平民裝束,帽檐壓得很低,像是在躲避什麽一樣。和阿爾伯特印象裏那個嬌生慣養思想腐朽的兄長相比,被剝奪了貴族特權的弗朗索瓦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原本略微發福的身材瘦了下來 ,臉色也很差,只是眼睛裏殘酷的光芒依然如舊。看到阿爾伯特,他臉上露出笑容,上前要去擁抱他,卻被阿爾伯特避開了。阿爾伯特在自己的桌邊坐下,示意弗朗索瓦坐在對面,冷冷地說:“說吧。”
弗朗索瓦摘下帽子放在桌上,阿爾伯特注意到他的兩鬓已有些灰白了。“我來看了你的歌劇演出,很不錯。”弗朗索瓦說,“真後悔以前沒好好聽過你的歌劇,這還是我第一次認真地從頭聽到了尾。你這劇院也是經營得有聲有色的,真是恭喜你了……”
阿爾伯特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你來并不是為了聽歌劇吧。”
弗朗索瓦嘆了口氣,露出幾分頹唐的神色來:“我知道你恨我,在這世界上,也許我是你最鄙視的人。說實話,你在我這裏受了這麽多不公,我确實做錯了很多事。弟弟,我來是想向你道歉,希望你還能把我當成家裏人。”
阿爾伯特沒有搭腔,只是面無表情地示意他繼續說。
“怎麽說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女兒伊芙一直惦記着你,總要問我們她的阿爾伯特叔叔到哪裏去了。真沒想到,我們一家人裏,你只有對她才親切一點,她也很喜歡你。而父親,他看上去恨透了你,對他來說,別管什麽米拉波、皮埃爾,他覺得你是給貴族的第一個叛徒,你在全法國面前狠狠地嘲弄了他。但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想念你,你走了以後,他身體一直不太好,心情也很差。”
“他病了嗎?”
“不,沒有,只是心病罷了。馬上我們全家所有人都要離開法國到倫敦去了,直到革命結束為止——所以,也許要在那裏呆很久,甚至永遠都回不來,這都是有可能的。我來就是想請你和我們一起走。”
“為什麽要搬去倫敦?”
“不光是我們,有不少人都已經動身了。杜波瓦家就已經舉家搬去了倫敦,連國王和王後,都準備逃到奧地利去。父親還要幫國王王後安排出逃的事情,然後我們會在同一天夜裏離開國境。你要知道,革命派把我們視為眼中釘,塞維涅莊園的地産已經被瓜分了,我們只剩下莊園的房子可以住,但即使這樣,還時常有人來騷擾我們。你應該也知道革命派的立場,我和父親在他們看來都是十惡不赦啊。”
“你們要走就走吧,何必叫上我?”阿爾伯特冷冷地問。
“我是瞞着父親來找你的,這是我自己的主意,但我想,到那個時候他一定會原諒你、重新接受你的。畢竟是一家人,要是你留在法國,我們也許就是真的永別了,我不希望那樣。”
“你什麽時候開始那麽關心我了?”
“因為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弟弟,阿爾伯特。在我們産生裂痕之前,我們是兒時的玩伴,我們一起為母親去世哀悼,我們都反感父親幫我們相親,你還記得嗎?”
“我不記得了,我所記得的只有你成了父親的幫兇。你說到我們的手足之情,可你嘲笑我所珍愛的一切,當我為自己和別人的不同而感到恐懼無助的時候,你沒有拉我一把,反而将我推下深淵還樂在其中。”
“每個人都有懦弱的一面,那時我不知道怎麽去理解你,也許我至今仍然無法理解。你難道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嗎?因為害怕一樣東西,而故作輕松地嘲笑它、傷害它,好像這樣才能打消你的恐懼?”弗朗索瓦頓了一下,深吸了口氣,“如果你只是想和萊格裏斯在一起——我看到劇院外面的海報了,你在這劇院工作,完全是為了他吧——你可以帶上他和我們一起走。你想找個劇院寫歌劇,那我幫你一起找,你盡情地寫。只要能讓你決心離開法國,怎麽樣都可以。父親沒有反對的立場,而我,你瞧,我也在嘗試着理解你,幫助你。”
“你要記住,我已經不是貴族了,”阿爾伯特指了指桌上馬拉編的《人民之友》,“我不需要害怕革命派,他們把我當成他們的一員。”
“可我們也不是貴族了,現在沒有人是貴族了,但在革命派眼裏,我們根本沒有改變。況且,你擺脫不了和我們的血緣關系,與其等着他們因為我和父親而加害于你,還不如趁早全身而退,和那些危險分子劃開界限。”
阿爾伯特嚴厲地說:“那是因為你們的确沒有改變。無論你們逃到奧地利、英國還是別的什麽地方,你們的最終目的不正是和那裏的君主聯手,回到法國,逆轉革命,懲罰那些害過你們的人,建立起更保守的制度麽?”
“阿爾伯特,你真的相信革命派的說辭?”
“他們總比你更值得信任。”
弗朗索瓦的聲音裏帶着從未有過的懇求:“阿爾伯特,為你自己的性命考慮考慮吧。那些什麽革命,什麽社會,什麽公衆,和你有什麽關系?最關心你的生死、你的幸福的,還是你的家人啊。我也不是沒有放縱過,這你是知道的,但我最後還是回了家,那是唯一穩固的、可以依靠的東西。”
“家?”阿爾伯特喃喃道,“你們那群謊話連篇、人情冷淡、把親人視為仇敵的烏合之衆,還算是家麽?”他向屏風望了一眼,不由牽動嘴角,“弗朗索瓦,別為我擔心,我已經有自己的家了。”
弗朗索瓦看到他堅定的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真是不可救藥,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啊。”
阿爾伯特沒有應聲,弗朗索瓦絕望地站起身:“等我踏出這扇門,就真的是永別了。當然,這對你來說是件高興事吧。”
“今天你在這裏說的話,我不會告訴任何人。”阿爾伯特擡起頭,“我不想參與你們貴族的陰謀詭計,實際上,我很反對你們的做法。但至少,我不會告發你們,算是我感謝你的好意吧。”
“那謝謝你了。”弗朗索瓦點點頭,戴上帽子,向阿爾伯特伸出了手,“永別了,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向他露出微笑,起身同他握手:“一路平安,弗朗索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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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弗朗索瓦的隐藏屬性是弟控吧……|||
弗朗索瓦是大綱想好以後再加出來的角色,所以沒有詳細塑造他的形象,而且也不想寫成全民BL,所以就這樣了。其實LZ的腦補是,其實弗朗索瓦是深櫃,因為家族的負擔而選擇了遵循社會對他的期待成家從政社交什麽的,政見也屬于主流貴族的陣營。和他相比,阿爾伯特雖然也有成長陰影,但相對過得還是比較自由自在的,沒有壓抑自己的本性,所以對弗朗索瓦來說,阿爾伯特至少象征着他內心渴望但不敢去實現的生活。至于他對弟弟有沒有別的意思,也許吧……畢竟他對阿爾伯特的私人生活有一種異乎尋常的關注和執念。
LZ最近依舊很忙,先短更一發。還沒想好接下去是拉燈還是炖肉,因為LZ真的不太會炖肉……
雅各剛垂着頭從屏風後面出來就被阿爾伯特從背後抱住了。“剛才我們到哪一步了?”阿爾伯特暧昧地問。
雅各有些憂慮:“等等,阿爾伯特。你不和家人去倫敦,真的不要緊嗎?”
“你才是我的家人,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阿爾伯特說,“怎麽,你難道想和他們一起去?”
“當然不是,”雅各連忙說,“只是……你不應該為了我而不顧自己的安全……”
阿爾伯特半開玩笑地輕咬了一口他的脖頸:“我說了,我可是革命派的中堅力量,沒事的。別老想着保護我,雅各,你可得記住,上次你想保護我,結果差點要了我的命。”
雅各想到自己輕信塞維涅伯爵的威脅而輕率結婚的事,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年的魯莽和幼稚。“所以……真的不要緊嗎?”他遲疑着問。
“答應我,雅各,別再随随便便地離開了。”阿爾伯特讓他轉過身來,直視他的眼睛,柔聲道,“無論遇到什麽事,只要我們一起面對,一切都會好的。”
雅各望着眼前的戀人,他的神情是如此鄭重其事,好像他的生命都維系在雅各尚未出口的答案上。他的樣子讓雅各又想起了《畫家夢》首演結束那個夜晚阿爾伯特的表白……不, 甚至在那以前,在塞維涅家的莊園裏,在歌劇院的琴房裏,阿爾伯特是如何用熾熱的語言傾訴他的愛情。雅各想到自己當時的猶豫,還有後來對他的背叛,不由心中一緊。時至今日,他們不能再浪費光陰了。所幸,兩人還年輕,現在還不算太晚。
于是雅各向他微笑了,點了點頭,說出了遲到的誓言:“我答應你,永遠不會離開。”他還想再說點什麽,但阿爾伯特狂喜的深吻切斷了他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