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生與死
阿爾伯特在劇場裏焦躁地來回踱步。已經下午了,雅各還沒有來劇院。
革命音樂會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星期,劇院裏一切如常,阿爾伯特的《克萊麗莎》進入了最後的排練階段,而雅各則指揮着晚上的歌劇演出,同時開始為新進作曲家們的新作排練做準備。在音樂會上的二重奏好像只是一個夢境,而當夢境結束,他們又恢複了原來客客氣氣的同事關系,雅各無微不至地關懷着珍妮,而阿爾伯特繼續與安東渾渾噩噩地度日。
雷耶先生邀請阿爾伯特加入雅各賓俱樂部,被他婉拒了,說自己一個搞音樂的,不懂什麽派別。安東倒是成了俱樂部的常客。有時晚上歌劇散場,安東不像往常那樣呆在劇院裏,而是外出去和雅各賓派見面,回來時阿爾伯特早就睡下了,每次都會被他蹭醒。有一次阿爾伯特失了耐心,翻身把他壓在了身下:“你那麽不想受人壓迫,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安東沒有應聲,一臉委屈地擡起身子吻他。阿爾伯特依了他的心願,平日裏卻漸漸和他疏遠起來。終于有一天,他叫安東不要再來劇院裏過夜了。原本,他也曾萌生過和安東長久下去的念頭,他對安東沒有多麽熱烈的愛,但兩人身體契合,聊勝于無。可看到安東和雅各賓派走得越近,他越是無法信任這個對他千依百順的情人。
後來他聽說安東正式加入了雅各賓派。他沒有解雇安東,為立場剝奪一個人的生計違背了他的原則,也不符合大革命中人人思想自由的精神。安東看他的眼神有點哀怨,但阿爾伯特從未表達過什麽愛意,不過是你情我願地解決需要而已,現在合不來了,自然應該分開。
比起安東,阿爾伯特更在意的仍然是雅各。他知道珍妮即将臨盆,雅各正忙得焦頭爛額,一有空就趕回家去,今天遲到恐怕也和珍妮有關。
果然,他派去查看情況的信使帶回來一張雅各的親筆信,說珍妮當天就要分娩,雅各不能來上班,煩請他代勞指揮當晚的《新愛洛伊絲》。
雅各終于要成為父親了,阿爾伯特想。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為雅各高興還是為自己憂傷。
他思忖自己是否應該在演出結束後去雅各家祝賀他的喜事,作為朋友,他理應這麽做,但他自從與雅各重逢後便遠遠避開了他家。等明天雅各來劇院時再祝賀他吧,他想,等知道了是男孩還是女孩,他也許該買些什麽送給他們家。
但演出剛結束他就收到了皮埃爾找人送來的短信,信裏只有潦草的兩個字:“速來。”他在劇院門口看到了皮埃爾派來接他的馬車,但馬車卻開往了雅各家的方向。
看到窗外越來越近的雅各家,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一個可怕的猜想出現在他腦中。當他推開雅各家虛掩的房門,踏進那片異常的安靜中時,他不由打了個哆嗦。皮埃爾正垂頭站在作為臨時産房的客房門外,聞聲向阿爾伯特點了點頭:“她想見你。”
“我?”阿爾伯特一見他的神情便知道大事不妙,連外套都不脫就大步走了進去。珍妮正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嘴裏說着什麽,雅各跪在床邊緊握她的手,認真聽着。他的身邊站着一位神父。梅蘭妮正和雅各家唯一的女仆伊莎貝爾坐在一起,懷抱着一個沉睡的嬰兒。
“我的天哪。”阿爾伯特愣在門邊,不知該如何行動。雅各聽到聲音,擡頭看到他,緊繃的表情像是一松,幾乎要流下淚來,但他還是克制住了。珍妮微微撐起身子,看到阿爾伯特,聲音虛弱地打了個招呼:“阿爾伯特,你還是來了。”
阿爾伯特走了過去,雅各稍微向邊上挪了挪,他便半跪在雅各身邊,俯身去吻珍妮的手:“我剛從劇院出來,要是知道你想見我,就算停演我也會來的。”
珍妮笑了:“你總是那麽慷慨……我聽說了……你又幫了雅各的大忙,替他指揮……”
“這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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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總是這樣,選我當你的女主角……雅各的第一部歌劇……還有雅各現在的工作……我們一直,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你的恩情。”
阿爾伯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珍妮,你是我欣賞的女高音,你丈夫也是我敬重的作曲家。你們的成功依仗的是你們自己的才華,我的幫助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我剛才還在和雅各說,我走了以後,他還有你們這些好朋友……總算也不會太孤單……”
“你會好起來的。”雅各打斷了她,“你忘了嗎,你說過,生了尼克以後,你要繼續練習唱歌,從抒情女高音轉成花腔。你說等尼克大了,你還打算回歸舞臺。但你不想要規定尼克從事音樂,而是讓他按興趣自己選擇……”
“我怕是不能再唱歌給你聽了,雅各。”珍妮憐憫地望着他,“我最親愛的導師,我的哥哥和朋友,我可憐的丈夫。”
雅各悲從中來,抓着她的手貼在嘴邊,擋住自己的嗚咽。
珍妮又轉向了阿爾伯特:“阿爾伯特,我……我有一個請求。”
“請說,任何事都可以。”
“剛才,我已經拜托梅蘭妮和皮埃爾多照料照料尼克,雅各不擅長這個……但我最擔心的還是雅各……你看到了,他狀态很差……也不知道我死後他會怎麽樣……”她話說得多了,聲音輕了下來,“所以我想請求你幫幫他……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很少說工作上的事,但我知道……他崇拜你,你比他堅強,想問題更周到……”
阿爾伯特呆住了:“珍妮……”
“所以求你……幫他度過這個關口……”珍妮的眼眶濕了,聲音哽咽了。
“……好,我答應你。”阿爾伯特鄭重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
他默默回到門邊,和皮埃爾站在一起。他望着雅各又湊近妻子,噙着淚水撫摸她的頭發,說着只有他們倆才聽得到的悄悄話。在這些親密表示中,阿爾伯特幾乎可以感覺到雅各的絕望。他逐漸意識到自己對珍妮承諾了什麽。他可以想象雅各的痛苦,不能讓他一個人去承擔。因為他愛着雅各,即使經過了這麽多波折,即使他不确定雅各是否還保留着同樣的感情,他對雅各的愛從未減少半分。所以他要留在雅各和尼克身邊,不是為了贏取雅各的回報——實際上,也許正是珍妮的托付讓他不敢去索取任何回報——而只是因為他的愛讓他別無選擇。
“珍妮……”他突然聽到雅各恐慌的聲音,“珍妮,你說話啊……珍妮……”
神父喃喃地念起了禱告,梅蘭妮顫抖了一下,終于忍不住流下了淚水,抱緊了懷裏的尼克。皮埃爾垂下頭,不忍再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只有雅各還在固執地呼喚着:“珍妮……珍妮……”
“我的孩子,她已經安息了。”神父拍了拍他。雅各這才松開了珍妮的手,無力地跪在地上,像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出去吧,”皮埃爾對阿爾伯特耳語說,“讓他們單獨待會兒。”
阿爾伯特遲疑地望着雅各脆弱的身影,他想上前去抱緊他,告訴他他絕不是孤獨無依,因為他阿爾伯特永遠會陪伴在他左右,哪怕只是作為朋友或者親人。但他不能這麽做,不能在此刻、在珍妮的床前。于是他同意了皮埃爾的提議,和大家一起退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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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說明一下,珍妮的死雖然是為了情節考慮,但當時因為醫學不發達衛生不夠,所以生孩子在那個時代确實是一件非常非常危險的事,所以LZ覺得這樣安排還是比較講得通。
另外為什麽珍妮沒有懷疑雅各對她不忠,一是因為雅各婚後确實相當稱職,二是因為在當時那個時代夫妻感情疏遠還是蠻常見的,雅各表現這麽好已經很難得了。特別是當時一般都是絕對的男主外女主內,這樣男方和同性朋友的交流可能更多更深,所以珍妮反而要雅各珍惜和阿爾伯特的友誼,這也是有合理性的,不是她聖母。。。
過了許久他們才聽到客房門口傳來響動的聲音,雅各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衆人紛紛起身。“雅各……”阿爾伯特試探地喚了一聲。
“謝謝你們今天前來。”雅各滿臉淚痕,聲音沙啞。
布朗神父說:“葬禮的事我們教堂都會安排,明天棺材會送來,什麽時候舉辦葬禮就由您定。”
“好。”
“雅各,要是你願意的話,今晚尼克就可以住到我家去。”皮埃爾說,“剛才你也聽珍妮和我們商量了,我們家保羅和尼克差不多大,家裏從育嬰房到乳母一應俱全,梅蘭妮現在也正好全身心投入在孩子身上,可以讓尼克在我們家住一段時間,等稍微大些了再接回來。”
雅各顫抖了一下,看向梅蘭妮懷裏的尼克。
梅蘭妮察覺到他的猶豫:“尼克今天剛出生,最需要悉心照料,你今天遭受了這麽多事,就別操心他的事了。至少過了這幾天,等你恢複過來了,我們再計劃将來的事。”
雅各恍惚地點頭,從梅蘭妮手裏接過尼克,戀戀不舍地抱着。尼克從睡夢中醒來,渾然不覺周遭的變故,對着面色蒼白的父親露出純真的微笑。雅各幾乎又要掉下淚來,親吻孩子的小臉和小手,将他交給梅蘭妮。“你們都熬了一夜了,”他哽咽着說,“回去休息吧。”
夫妻倆帶着孩子起身告別,伊莎貝爾也同他們一起走了,幫忙料理尼克的生活。神父和大夫也告辭離開。客廳裏只剩下了雅各和阿爾伯特兩人并肩坐着,屋裏靜默得可怕。
“你知道,這都是我的錯。”雅各突然說,他痛苦的語氣裏失了此前努力維持的平靜,“要是我沒有硬要和她結婚,她就不會生尼克,就不會……她本來可以繼續開開心心地生活下去,繼續唱歌,或者嫁給一個更愛她的人……”
他的自責讓阿爾伯特心碎了,阿爾伯特小心翼翼地摟住他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要是珍妮聽到你說這些,她會怎麽想?她是那麽愛你,而你……也許你自己不相信,但你也愛着她,她來劇院的時候你們看起來總是那麽幸福。你不能全盤否認你為她做過的一切,更不能責怪尼克的誕生。在珍妮短暫的生命裏,你給了她她向往的生活,換作任何人都無法取代你。”
雅各又落淚了:“我曾以為,只要我努力,就可以彌補對她的謊言……但她卻這麽不幸……也許上帝到底還是存在的,阿爾伯特,他看到我只是假裝在起誓,只是假裝在禱告,他看到了我內心深處最黑暗的念頭,這是他對我渎神的懲罰。”
阿爾伯特把他摟得更緊了:“要是連你都算渎神,那我早該下地獄了。別胡思亂想了,雅各。”
雅各沉默了,阿爾伯特輕輕拍着他的肩膀,就像是一個慈愛的兄長或者父親,任雅各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衣服。他聽到雅各嗫嚅着問他:“阿爾伯特,我該怎麽辦?”
“你該去睡一覺,”阿爾伯特放開了他,擡起他的下巴,掏出自己的手帕,輕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你累了一天了,又發生了這麽多變故,得睡一覺才能考慮其他事情。”
他把雅各牽到浴室,拿毛巾給他洗臉,然後帶他進了卧室,幫雅各脫去沾着血跡的衣服,又從抽屜裏找到一套幹淨衣服給他穿上。阿爾伯特對自己有些驚訝,他對雅各房裏的布局仍然熟門熟路,而即使他已很久沒有觸摸雅各的身體,在給他換衣服時依舊是那麽默契,好像很熟悉一般,熟悉到甚至不會讓他産生任何雜念。雅各順從地聽從他的指揮,他已精疲力盡,根本無暇去在乎是誰在幫他做這些事。在他充滿悲痛和愧疚的混亂心緒中,阿爾伯特的聲音象征着理智。
阿爾伯特幫雅各蓋好被子,俯身吻他的額頭:“睡吧,雅各。我就在客廳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随時都可以叫我。”
聽到這番話,雅各這才像大夢初醒,驚奇地望着他:“你還是回劇院吧,明天劇院還要……”
“別操心劇院的事了,好好睡一覺。”阿爾伯輕聲說,“晚安,雅各。”
雅各默默地點頭,阿爾伯特吹滅蠟燭,關上了門。
阿爾伯特回到客廳,和衣在沙發上躺下。沙發并不長,他只能蜷縮起身體。他也很累了,白天劇院的工作、晚上的歌劇演出,還有剛才發生的一切耗盡了他的情感和精力,在雅各面前他不得不故作鎮定,但他自己的腦子裏也亂糟糟的。
他想起珍妮信任的話語和微笑,想起她在舞臺上靈巧的歌聲和輕盈的動作,還有病床上那張慘白而又絕望的面孔。不為珍妮之死而悲痛是不可能的。其實,他很少把她視為情敵,起初是因為他自信雅各顯然更愛他,後來是因為他不敢多對已婚的雅各想入非非。他和珍妮共同的對雅各的愛情,似乎反而讓他在情感上和珍妮更親近了一分,而雅各對珍妮的關懷照顧,讓他也不由自主地關心起珍妮來,更是對雅各的喪妻之痛感同身受。他早已做好思想準備,将對雅各的愛埋在心底,作為朋友陪伴雅各一家的生活,只要雅各婚姻美滿、生活幸福。但珍妮的死打亂了他的計劃。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處理和雅各的關系。在這個關口,他不能肖想和雅各重歸于好,而且他們都對珍妮懷有深深的負罪感,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擺脫。但雅各對他自然而然的依戀和在他面前吐露的心聲讓阿爾伯特意識到,他無法離開雅各,而雅各也離不開他。他們刻意回避的肉欲,對音樂共同的熱忱,還有相互依靠相互庇護的情誼,早已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無論如何都解脫不開了。
阿爾伯特的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沉浮,他提醒自己,也應該睡一覺,然後再想其他事。臨睡着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他将自己從家族中放逐出去,又總是信誓旦旦地說不要成家,但他已經有一個家了。不止是皮埃爾和梅蘭妮,他有他的劇院,還有雅各。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一種回家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