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雅各賓派
阿爾伯特獨自坐在辦公室裏,聆聽外面劇場裏的掌聲。時間已近午夜,雅各已經是第五次返場了,但觀衆們的熱情還未消減。剛才雅各還專門派人來找他,請他也去返一次場,好平息觀衆的興奮。但他沒有去,和雅各合奏完他就回了辦公室,不再去聽後面的曲目了。他感到疲憊不堪,剛才那支二重奏耗盡了他的精力,好像是經過了一場久違而又漫長的交`歡。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這首曲子對他的影響,他和雅各身着盛裝在衆目睽睽之下相對合奏,卻好像臺下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倆赤誠相對,在樂聲中合二為一。
和雅各握手的時候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擁抱了這位昔日的戀人。在外人開始懷疑之前他便松開了雅各,在任何人看來,這只是個表達真摯友誼的純潔的擁抱。但他看到了雅各微微顫抖的雙唇,感覺到了雅各手指的冰涼和臉頰的熾熱。于是他落荒而逃,敷衍完在後臺湧上來祝賀他的演員們,便躲回了自己的空間。好不容易他才冷靜下來,但耳邊卻仍然回響着雅各的音樂聲。
又過了許久,外面漸漸嘈雜起來,走道裏響起了說笑聲和腳步聲。音樂會終于散場了,他想,這只是計劃中三場革命音樂會之中的第一場,他渴望再度與雅各合奏——那是他們如今僅有的一點親密的聯系了——但他不敢再這樣挑戰自己的理智。可這部作品寫得那麽精彩,不應該因為這些而被封藏起來。他盤算着,最近劇院新招了兩位作曲家,琴技都不錯,雅各可以找他們合奏。
外面傳來敲門聲,雅各開門進來了。他的狀态看上去比剛才在臺上要自然多了,聲音也恢複了往常的平靜,甚至多了點打趣的意思:“你錯過了我的返場,我可是把最好的表演留到最後的。”
“我聽掌聲就知道了。”阿爾伯特站起身,“辛苦你了,還有,祝賀你。”
“他們都想聽你加演一曲,可你不出來。說實話,我還從沒見過像今天這麽熱情的觀衆,甚至超過了《畫家夢》首演那天。”
“革命的號召力總是很強的,這也是我們辦這些音樂會的本意啊。”阿爾伯特說着,突然想起自己的決定,補充說,“不過你的那首《革命練習曲》,接下去你就在新來的莫雷先生和杜蘭先生之中挑一個來和你彈吧。”
雅各一愣:“怎麽了?”
他坦然的聲音倒讓阿爾伯特少了幾分底氣:“我……嗯……我覺得我不太适合。”
“可你彈得很好,這是你至今彈得最好的一次。”
阿爾伯特深吸了口氣:“我認為我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你也一樣。”
雅各望了他許久,才輕聲說道:“你說得對,好吧,我會跟他們商量。”
他們面對面沉默地站着,不知道該說什麽,房間裏的空氣又像先前舞臺上那樣凝固下來。兩人的呼吸聲都有些粗重,阿爾伯特身上又開始燥熱起來,而雅各臉上的微笑也漸漸收住了。
“還有件事,”雅各猛地說,“珍妮很快就要臨産了,所以我想多花點時間照料她,而且萬一有什麽急事,也能立刻趕回家去。所以我想縮減工作時間,并且,我希望你能當我的副指揮,這樣萬一演《新愛洛伊絲》的時候我需要請假,你可以頂替我來指揮演出。《新愛洛伊絲》你應該看得很熟了,可以擔當指揮了吧?”
“哦,當然。”阿爾伯特也回過了神。
“那太感謝你了。”雅各說着,正要離開,就看到安東興奮地闖了進來。見到雅各,安東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徑直跑到阿爾伯特面前,勾住他的脖子吻了他一下。“您聽到我唱的《自由頌》了嗎?”安東激動地說,“聽到他們的掌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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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被這位不速之客弄得有些窘迫,雖然雅各已經接受了他和安東的關系,但阿爾伯特還是盡可能避免安東和雅各接觸。他和安東拉開了些距離:“聽到了,你唱得很好。我跟你說過你得小心點,會被別人看到的。”他試探性地看了眼門口的雅各,雅各正低着頭,沒有看他們。
“萊格裏斯先生已經知道了,沒什麽的。”安東說,轉向雅各,“萊格裏斯先生,您給我這次演出的機會,我真不知道要怎麽感謝您。”
“不用。”雅各說道,依舊沒有擡頭,“這是你應得的,不過你還需要更多訓練。但塞維涅先生說得對,你們應該小心點,你們的事要是被劇院其他人知道了,無論對你們自己還是對劇院都會是一場災難。”
“我明白。”安東點頭道。
阿爾伯特低聲對安東說:“你先去我房間等一下,我送走萊格裏斯先生以後就過來。”
雅各連忙說:“不用了,我……我現在就走。”他已經學會了不去想象阿爾伯特和安東的相處。從今晚阿爾伯特的動搖可以猜出,這對安東來說将是個漫長的夜晚。
雅各在包廂裏找到了珍妮和皮埃爾夫婦——這是珍妮在生産前最後一次出行,原本雅各還不放心讓她外出,但她堅持要支持雅各工作,他便把她托付給了同來參加音樂會的皮埃爾夫婦照料。
珍妮行動已有些困難,但仍為雅各的成功歡呼雀躍,皮埃爾也高興極了,覺得自己的兩位好友用音樂完美诠釋了他的革命理想。只有梅蘭妮一反常态,據珍妮說,她從雅各和阿爾伯特的那首二重奏起就抽泣不已。皮埃爾為妻子反常的情緒摸不着頭腦,但梅蘭妮堅稱自己沒事,在雅各進包廂的時候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才終于停下了哭泣,開始和珍妮讨論起育兒經來。
他們兩對夫婦就這樣出了劇院,正看到一群青年男女同時出來。看到雅各他們,人群便圍了上來:“萊格裏斯先生,終于見到您了!”“您的作品那麽好聽,琴技也棒極了!”“謝謝您的這場音樂會,真是革命最好的紀念了!”
雅各一眼看到了人群裏的熟人:“馬拉先生,德穆蘭先生,洛南先生!”
洛南過來同他握手:“之前批評您的《新愛洛伊絲》不夠革命,是我太莽撞了,真對不起。‘革命作曲家’這個稱號您當之無愧。”
馬拉笑着從人群中拉出幾個人來:“給您介紹幾個朋友。羅伯斯庇爾,丹東,聖茹斯特。我們幾個都是雅各賓俱樂部的成員。我們大家都是您的忠實聽衆,一聽到您開革命音樂會,工作再忙都得來。”
三人上來祝賀雅各,洛南接着說:“雷耶先生也在雅各賓俱樂部裏,但他最近很忙,沒能抽時間來看,要我跟您和塞維涅先生打個招呼。不過,我們在俱樂部裏常聽雷耶先生說起你們。”
“請替我謝謝他的好意。”雅各說,“塞維涅先生應該已經休息了,多半不方便見客。”
洛南聳聳肩:“那真是太遺憾了。他為革命作了那麽多貢獻,卻很少出現在公衆視野,俱樂部裏的大家都很期待和他見面呢。……那您呢,萊格裏斯先生,今天正好大家都在這裏,要不要和我們去喝一杯,正好聊聊?”
“不了。”雅各連忙拒絕,“您瞧,我妻子還懷着身孕,得趕快回去。”
“那拉福爾先生呢,願不願意喝一杯?”洛南又向始終一言不發的皮埃爾看去,“雖然都是投身革命,但我們也不是天天都有機會碰上吉倫特派的。”
皮埃爾打了個呵欠:“我也免了,我家有孩子,不能回去得太晚。雅各,我們的馬車就在那裏,先送你和珍妮回去。”
四人登上馬車的時候,不知是誰起了個頭,衆人合唱起《自由頌》來,獻給他們敬仰的作曲家。雅各有些無奈,向他們揮手告別。
“我不喜歡那些雅各賓派。”等馬車開出了一段距離,皮埃爾突然說。
“怎麽了?”
“其實我也說不清楚,這事比較複雜。”皮埃爾想了想,說,“他們太激進了。”
雅各笑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激進?”
“不,我和他們相比簡直就像塞維涅伯爵一樣保守。所以,別和他們走得太近,你最好也提醒一下阿爾伯特,雖然他為了劇院不得不和那些人應酬,但必須謹慎行事。”
“我知道了。”
車廂裏陷入了沉默。雅各覺得皮埃爾有點反常,他平時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但見到洛南一行人後,心情便差了許多。他記得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關于制憲會議上派系對立的事情,其中便有吉倫特派和雅各賓派的矛盾,不過那些報道太過繁雜,雅各沒興趣仔細看。但想到洛南他們對阿爾伯特的興趣,他不禁生出幾分隐憂。那些雅各賓派到底想幹什麽?如果雷耶先生已經成為了雅各賓派的一員,那他是否可以信任他們呢?
“你難道以為貴族只要放棄特權就會成為我們的朋友?可現在所有特權都取消了,我們曾經的那些敵人現在沒有一個還保留着特權。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多人都是不情願放棄的,就因為這件事,他們也許心懷仇恨,想要伺機恢複他們的舊制度。對于那些可能成為我們敵人的人,我們必須要時刻保持警惕。”普羅可布咖啡館裏,羅伯斯庇爾正在高談闊論。
阿爾伯特心不在焉地聽他講話,他身邊坐着安東,正認真地聽着,連連點頭。他們倆和雅各都收到了雅各賓派的邀請去參加他們的聚會,雅各自然以照顧珍妮為借口婉拒了,也勸阿爾伯特不要去,但劇院的運行總受時局影響,尤其是雷耶歌劇院這樣被視為革命标志的劇院,阿爾伯特不得不和各個主要派別維持聯系。至于安東,大概是因為那天在革命音樂會上演唱的《自由頌》引起了雅各賓派的注意,他不顧阿爾伯特的反對,堅稱革命改變了他的人生,硬是跟着他一起來了。
阿爾伯特從報紙傳單上了解了一些雅各賓派的主張,也聽皮埃爾講過些負面評價,再加上之前洛南、馬拉他們對雅各的《新愛洛伊絲》大肆抨擊,他對雅各賓派的激進早有思想準備,但他沒想到他們中的有些人竟激進到了要把貴族趕盡殺絕的地步。
“可也有不少貴族是同情革命的啊。”雷耶先生注意到阿爾伯特神色不悅,提出了不同意見,“比如這裏的阿爾伯特?塞維涅先生,從與家族決裂到經營雷耶歌劇院,完全可算是革命的代表。還有皮埃爾?拉福爾先生,即使長期受到貴族排擠,但還是堅定地支持革命。”
聖茹斯特說:“您說得沒錯,他們占貴族中的少數,需要單獨考慮。我不否認他們做出的貢獻,然而,吉倫特派的拉福爾先生正代表了舊貴族參政的軟弱, 他以為表面上更改一些法律就足夠了,而無視依舊存在的種種問題。至于塞維涅先生,不知道您和您家人有沒有聯系,但您應該知道,您父親和兄長正是我們最大的敵人之一,他們陪伴國王左右,時刻都在想辦法摧毀革命。”
發現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阿爾伯特才開口說:“我沒有和他們聯系過,我想聖茹斯特先生說的可能是對的,但我管不了他們。至于我的朋友拉福爾先生,你們應該知道,我們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背景,都有各自的思維和視角,我希望你們能寬容一些,試着去理解,而不是簡單地指責。”
不少人都點頭稱是,安東趁機問道:“那你們覺得應該怎麽對待那些‘壞’貴族呢?”
聖茹斯特答道:“首先當然是要嚴密監視,對于那些違反法律的人,自然是格殺勿論,同情他們的人即使沒有違反法律,但也應該作為同謀處理。實際上,考慮到他們長期以來始終是特權的受益者,他們應當公開宣誓效忠革命,而拒絕這麽做的人便是我們的敵人。”
那些關于殺戮和發誓的話語讓阿爾伯特聽得皺起眉頭,他反感父兄的頑固不化,甚至仇恨他們對他的不公,但他從未動過一絲惡念,更難以想象,要是所有像他們那樣的人以及他們的同情者都被斬盡殺絕,那将是多麽血腥的一幅末世場面。按照聖茹斯特的标準,可以被視作敵人的人是無窮無盡的,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留下一批“純粹”的革命者?到那個時候,革命還稱得上是革命嗎?
但他沒有反駁他們。也許雷耶先生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其他人也許便會将他視作敵人之一。他慶幸現在是皮埃爾他們的吉倫特派在議會中占據上風,雅各賓派這樣不入流的思想是很難被大部分用理性思考的人接受的。
不過,今天的聚會也給他敲響了警鐘,革命者裏不但派系複雜,而且派系間的分歧無不性命攸關。他想,下次他得去給雅各提個醒,“革命音樂家”這個稱號帶來的也許是比輿論壓力還要危險的後果。
然後他想到了正全神貫注地聽大家讨論的安東,突然意識到自己對安東幾乎毫不了解。他熟悉他的身體和聲音,但除此之外,安東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他來雷耶歌劇院之前在巴黎做什麽、他對當年在塞維涅莊園的經歷是怎麽想的,阿爾伯特全都一無所知。脫離貴族生活的這段時間似乎讓他全然忘了安東曾經是他的仆從、曾經(也許現在依舊)被他當物件一樣擺弄然後丢棄。如果安東只是為了接近他而掩藏恨意,如果他受激進派的蠱惑嘗試向阿爾伯特這個“壞貴族”複仇……阿爾伯特不由為這樣的可能恐懼起來。
在回劇院的馬車上,安東照舊親昵地坐在阿爾伯特身邊,但阿爾伯特拿開了他不安分的手,細細觀察這個驟然變得陌生的故人。“您怎麽了?”安東納悶地問他,蹭着他的臉頰。
“你恨我嗎?”阿爾伯特問。
安東怔住了:“我怎麽會恨您呢?我愛您……”他邊吻阿爾伯特的嘴角邊喘着氣說道,“您教會了我一切……音樂……做`愛……”
阿爾伯特不為所動:“你想懲罰貴族,要他們為過去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安東退縮了一下:“我……我不知道……”
“別忘了你以前是我的仆人,而你現在還在叫我‘塞維涅先生’。”阿爾伯特輕扼着他的脖子,聲音裏帶着威脅,“你想向我報仇麽?”
“這……這怎麽會?”安東慌亂不安,眼睛裏滿是困惑,“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恨您,但這是真的。我要您,塞維涅先生……給我……我喜歡您那樣對我……”
“那就如你所願。”阿爾伯特覆上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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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就像前面講的,為了劇情需要有點妖魔化雅各賓派,其實雅各賓派恐怖歸恐怖但還是有很多有愛的故事和美青年的,比如聖茹斯特當年剛剛二十歲出頭,是公認的美男子,維基百科上說他“由于……美貌與冷酷,而被稱為‘恐怖的大天使’或‘革命的大天使’。”
另外我覺得其實安東這娃挺可憐的。如果從他的視角看的話就變成了一篇狗血的渣攻賤受替身文,然後雅各就變成了阿爾伯特心中的白蓮花……不過現在這樣寫依舊很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