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重奏
“安東?博耐以前在我家工作,是我教他學會了唱歌……實際上,他是我的第一個學生。聽說他被辭退以後就來到了巴黎,直到加入這裏的合唱團。我之前沒注意,是前幾天才發現他的。我不鼓勵他參演《克萊麗莎》,但他還是執意報了名。”阿爾伯特壓低聲音對雅各說道。他們正并排坐在觀衆席裏,往這兒臺上等待試演《克萊麗莎》的演員們。
安東正局促不安地站在舞臺中央,他剛唱完劇中男配角的選段,這是他第一次試演合唱團之外的角色,他未來的事業正被臺下的兩人掌握在手裏。他知道阿爾伯特迷戀他的歌喉,但他已經有好幾天不敢直視雅各的眼睛了。雅各撞破了他和阿爾伯特的醜事,雖然雅各這幾天并沒有刁難他,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但安東在雅各面前總是渾身不自在。雅各準是把他看作道德敗壞的人了,安東暗想,像雅各那樣正直的人,說不定哪天就找借口把他逐出劇院了。
他并不知道的是,這個念頭也閃過了臺下雅各的腦海。作為音樂總監,他有權力命令安東永遠離開劇院。區區一個合唱團演員,絕不是什麽不可或缺的角色,等着取代安東的大有人在。他了解阿爾伯特從前的品行,多少可以猜出阿爾伯特是在什麽情況下教安東唱歌的。想到阿爾伯特和安東舊情複燃,雅各不由自主地憎惡起安東來,借機要他離開是最簡單不過的決定。
但他明白這樣做毫無意義。即使安東消失,他仍然無法擁有阿爾伯特,他出于嫉妒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将是對珍妮和尚未出生的孩子的背叛。更何況,自那晚以後 ,他便注意起了安東在舞臺上的表現,也不得不承認安東确實是個可塑之才,甚至完全符合他對《克萊麗莎》中男配角的想象,他不應該讓私人感情左右他在工作上的判斷。
阿爾伯特倒是遲疑地輕聲道:“所以,我已經投了反對票了,要是你也同意,那就不要他演了。”
雅各向阿爾伯特看去,對方正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自那天夜晚起,他們先前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融洽的同事情誼又蒙上了重重陰影,兩人見面時每每欲言又止,誰也不敢直言內心的想法,因為任何情感的表達也許都會觸犯禁忌。
是時候結束這樣模糊不清的尴尬關系了,雅各心想。也許安東的出現正是一個契機,逼迫兩人接受他們無可逆轉的命運,放棄任何夾帶在友誼之中的雜念。于是,他強打起精神,平靜地說道:“沒有這個必要。演員的個人私事,只要不影響正常工作,我們不應該幹涉。你把博耐先生教得很好,他只是缺乏鍛煉,只要多加訓練,增加舞臺經驗,将來也許可以勝任更重要的角色。”
阿爾伯特聽得難以置信:“你用不着勉強自己,真的。”
“我沒有勉強。反正,我支持他參演《克萊麗莎》,當然你作為作者有最後的決定權。”
“好吧。”阿爾伯特點點頭,對舞臺上說,“博耐先生,您得到了這個角色。”
安東開始頻繁進出阿爾伯特的住所,而雅各去經理辦公室的次數則越來越少了,成天呆在樂池裏。他又見過幾次歌劇散場後阿爾伯特給安東伴奏讓他唱歌,聽到阿爾伯特贊揚他的歌聲,耐心教他怎麽更進一步,就像當年他提點雅各的創作一樣。
在阿爾伯特的督促和雅各的嚴格要求下,安東進步得很快。雅各甚至主動提議,要安東在即将到來的革命音樂會上獨唱《自由頌》。他對安東和阿爾伯特說,這是音樂的高`潮部分,人人都期待聽到一曲氣勢恢宏的大合唱,但安東那不受聲樂規矩束縛的歌喉也許會給人帶來更強的震撼。阿爾伯特猶豫着同意了,安東感激雅各的賞識,但雅各對他仍舊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阿爾伯特囑咐安東少和雅各套近乎,但不願解釋為什麽。雅各是出于對音樂的忠誠才勉強忍住了對安東的敵意,所以在舞臺之外,他對安東仍然避之不及。
但雅各還是漸漸接受了阿爾伯特和安東的關系——他也別無選擇。他多少為阿爾伯特感到寬慰,畢竟他不用再孤身一人了,有個懂音樂的人在陪他翻開人生的下一章。而雅各和阿爾伯特之間也算是真正回到了朋友的關系,正像阿爾伯特和皮埃爾一樣,只是多了對音樂的共鳴和一層淡淡的親近。
終于有一天雅各把一份樂譜擺在阿爾伯特面前,提議說他們應該在即将到來的革命音樂會上合奏一曲。他說:“這首《革命進行曲》是我去年寫的鋼琴曲,但技巧太難,一個人完成不了,索性改成了二重奏。我們倆也算是鋼琴名家了,合作一曲作為壓軸再适合不過。”
阿爾伯特低頭掃視了一眼樂譜第一頁,就為激昂的旋律和所需的技法興奮起來:“當然可以。不過,你确定沒關系嗎?”他遲疑了一下,“我們很久沒有合奏了。”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也不介意。”雅各語氣坦蕩,“你我都有了新生活,我們之間已經是過去時了,沒有必要害怕什麽。畢竟,在音樂上我們還是最好的合作夥伴,明明在一起工作卻要刻意回避在音樂上合作,那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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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伯特覺得他說得有理,批準了雅各安排的革命音樂會節目單。
雷耶歌劇院的革命音樂會自宣布之日起就成了全巴黎翹首以待的文化盛事。由激進派貴族皮埃爾?拉福爾出資,革命音樂家雅各?萊格裏斯親自演奏代表作并擔任總指揮,加上投奔第三等級的阿爾伯特?塞維涅的特別表演,吸引了巴黎周圍立憲代表和民衆的眼球。身在巴黎的王室和他們的支持者無能為力——巴士底獄倒下已有一年,特權已被一道道立法廢除,國王公開宣示效忠人民與法律,王室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監視,難以做出什麽威脅革命的事。雷耶先生應邀為《人民之友》撰稿,高度贊揚自己那三位年輕接班人不負期望、身體力行。亞瑟?洛南興奮地寫道,這将是一場紀念革命成果、慶祝革命勝利的盛會。
皮埃爾邀請了他所有的同僚和對手來參加音樂會。他說,我們在會場上争執不休,但卻是殊途同歸。在争辯何為最好的社會制度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曾經并肩戰鬥所取得的成績,也不要忘記正是這場革命給了我們争辯的機會。
但對于雅各和阿爾伯特來說,這場音樂會的意義并不只是政治。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一起演奏。他們相戀時曾共同向往過這樣的情景,在經歷了無數波折和變故之後,他們甚至都不再是戀人了,但他們還是實現了那個好像是很久以前的願望。
以往他們也合奏過,不過那是在劇院琴房裏或者雅各家裏,他們坐在同一架鋼琴上親密地彈奏,漸漸的,飛舞的手指就交握在一起,音樂聲變成了雜亂斷續的錯音。
但這次不同了。他們叫人把琴房裏的鋼琴搬到舞臺上,和劇院裏音樂會專用的鋼琴擺在一起。他們在舞臺上排練,樂曲複雜的結構在他們紮實的功底下似乎變得輕而易舉。他們是那樣默契,根本用不着花很長時間排練,但每次排練的時候總會讓劇院裏的其他人禁不住駐足觀看,歡呼喝彩。
這樣大概就是他們最好的結局了。雅各心想,望着阿爾伯特在耀眼的燈光下登上音樂會的舞臺,一臉嚴肅地向他走來,向他點點頭,在對面的那架鋼琴邊坐下。至少他們還能一起演奏,至少他們沒有分道揚镳、杳無音訊。
阿爾伯特流暢自如地彈着,時而映襯雅各手下的旋律,時而奏出旋律與雅各遙相呼應。雅各沒有告訴他,這首進行曲是他聽聞封建制度徹底廢除的消息後寫的。人們都以為雅各作曲是受此事啓發,展望革命摧枯拉朽的前景,但只有雅各自己知道他在作曲時想到的是阿爾伯特,憶起他在塞維涅伯爵、杜波瓦公爵和阿圖瓦伯爵面前跳起華爾茲的勇氣,想象着他宣布解除婚約脫離塞維涅家族時的決絕。
雅各手下的旋律如同舞步旋轉跳躍,而阿爾伯特穩穩地保持着進行曲的節拍,正像他一直以來那樣,令人信賴依靠。然後兩人角色互換,阿爾伯特的手指由剛健轉為輕巧,而雅各開始彈出革命的變奏來,兩人的力度漸漸加強,直到融合成同一個主題——憤怒,渴求,抗争,決裂。他們的琴聲交錯,但他們手下截然不同的旋律卻有一種奇異的和諧。這是他們各自的戰鬥,但他們卻始終心靈相通,就像他們從未分離過。
雅各擡頭向阿爾伯特看去,阿爾伯特正凝望着他。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目光相撞的瞬間雅各明白了,阿爾伯特懂了這首曲子。
在短暫的齊奏之後兩人的旋律又分岔開來,阿爾伯特仍舊在低音區打着節拍,而雅各的琴聲則變得溫柔缱绻,隐約帶了幾分憂郁和惆悵。這是人人都向往的革命後的幸福生活,但這樣的愉悅和心滿意足,雅各和阿爾伯特大概是永遠都感受不到了。
按下最後一個音符的時候兩人的視線仍然膠着在一起。時至今日,他們只有在音樂裏尋找那一點點溫柔的影子了。
臺下的歡呼聲震耳欲聾。阿爾伯特從琴凳上起身,示意還呆在原地的雅各也站起來。他們在舞臺中央握手擁抱,阿爾伯特湊近雅各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謝謝你,雅各。”
然後他們松開對方,站在一起面對起立歡呼的觀衆。這正是他們夢中的情景,雅各心想,至少在這舞臺上,在這短暫的幾分鐘裏,他們彼此擁有,彼此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