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陌路
“簡單來說,我從來沒有打算要永久關閉雷耶歌劇院。你應該記得,宣布暫時歇業的時候我說過,等形勢穩定下來,我們就會重開。現在局勢确實穩定了很多,不過,制憲會議還沒結束,憲法還沒頒布,會上的派系也比較複雜,我沒有時間去管理劇院。而且我年紀大了,早該退休了。阿爾伯特同意接任我成為劇院經理——他的管理能力很強,又是優秀的音樂家。本來我想過找你當劇院經理的,但我希望你能把精力集中在創作上,不要分心。”
雅各心不在焉地聽雷耶先生解釋,悄悄觀察坐在對面的昔日的戀人。一年多不見,阿爾伯特瘦了,看起來比以前老了一些,臉色也很陰沉,不像以前在貴族圈子裏那樣風流倜傥,也不像後來與雅各在一起時那麽輕松快樂。他唇邊常常挂着的那絲或嘲諷或真誠的笑意已經蕩然無存了。實際上,雅各都有點懷疑他到底還會不會笑。阿爾伯特看雅各的目光很陌生,冷冰冰的,讓他有些不安。
“……總而言之,劇院經營的一切事務都交給阿爾伯特,我和皮埃爾只是他的說客,盡全力支持他。包括這次邀請你重新加入,也是他主動提出的。他可關心你的作品了,一直問我你的情況,不過我也真不明白,你們倆怎麽會突然斷了聯系。”雷耶先生終于打住了話頭,向阿爾伯特看去。
阿爾伯特的臉色又沉了幾分,接着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萊格裏斯先生,這次約您來,是想邀請您擔任雷耶歌劇院音樂總監的職務,負責選取劇目、招募演員樂手、指導各劇排練。我也會參與這些過程,但決定權在您,我會處理劇院其他的一切事務。當然,您的作品将成為固定劇目長期演出。您在雷耶歌劇院工作多年,又是當今法國最著名的作曲家,無疑是我們的最佳人選。像您現在這樣做一個自由職業的音樂家,自由歸自由,但極不穩定,特別是在當前。如果您來雷耶歌劇院,我會盡可能保證您的工作自由,您也能領到固定的薪金,這對您自己和家人都是件好事。老實說,我們的資金本來只是夠用,對您開不出很高的價碼,但雷耶歌劇院對革命派影響很大,您選擇這裏的話,絕不會吃虧。”
雅各愣愣地聽他講話,他的言辭和雅各前幾日遇到的其他劇院經理相似,但絲毫沒有殷切的意思,生硬的語氣裏帶着幾分自負和敵意,像是極不情願但又不得不這麽做。
“你應該還有其他人選的,”雅各低聲說,突然意識到阿爾伯特對他用的都是敬語,連忙更正,“我是說,您……塞維涅子爵,您不必選我,真的。”
“我不再是子爵了,名字裏的‘德’也去掉了,叫我先生就行。”
“哦……哦,塞維涅先生。”
“我起初也有所顧慮不想找您,但我聽了您一年來的作品,沒有人能比得上您,這顯而易見。”阿爾伯特淡淡地說,“這個選擇對劇院有益,和私人關系無關。我也希望您能做出理智的選擇。”
皮埃爾簡直聽不下去了,插話道:“我真不理解到底有什麽不愉快能讓你們鬧僵成這樣,還神神秘秘的不讓別人知道。你們原來關系那麽好,是該和好了,動不動就絕交,還‘您’來‘您’去的,像小孩子一樣。我是為我的兩個朋友繼續投資劇院的,可不希望劇院由一對仇敵經營。真的很難解決矛盾的話,寧可打一架,真的,打一架就好了……只是當心別傷了手,你們都要握指揮棒的。
阿爾伯特本來沒搭理他,聽到最後幾句話,板着的臉終于松了幾分。他繼續對雅各說:“我們的分歧仍然存在,但這不會影響我們的工作關系。”
雅各打心底裏不願接受這個邀請,阿爾伯特的聲音裏帶着憎惡,而雅各心知肚明這種憎惡正是他自己造成的。他不希望自己今後天天都要面對阿爾伯特的恨意與自己的內疚。但他的頭腦告訴他,阿爾伯特說得沒錯,他根本無需考慮其他劇院的邀請,就應該選擇雷耶歌劇院。以雅各對阿爾伯特的了解,像他這樣行動力極強又富有領袖才能的人,雷耶歌劇院在他手下一定能走向輝煌,只要雅各跟着阿爾伯特走,就無需擔心劇院的前景。而要雅各這個所謂第三等級的音樂代言人,去指導第三等級最喜愛的雷耶歌劇院,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那好吧。”終于,他下定決心,直視阿爾伯特,“我願意加入雷耶歌劇院。”
雷耶先生欣慰地點頭,皮埃爾直接興奮地跳了起來:“太好了!”阿爾伯特的嘴唇也微微彎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容。他只是站起身,向雅各伸出手:“合作愉快。”
阿爾伯特的手仍然有力,緊緊擠壓着雅各的手指,讓雅各有一種錯覺,好像随時都會被他拉過去抱住一樣。但這樣的錯覺稍縱即逝,阿爾伯特很快松開他的手,坐了下來。
接着,阿爾伯特問了雅各最近作曲的情況,又跟他說了自己對雷耶歌劇院的計劃:開幕首演雅各的新劇《新愛洛依絲》,再與《畫家夢》、《巴黎一夜》和《費加羅的婚禮》交替上演。阿爾伯特的新劇《克萊麗莎》即将完成,可以放在這個演出季末或者下一個演出季。阿爾伯特還征求雅各的意見,問他要不要開幾場革命音樂會:“要招攬新觀衆,演出革命作品顯然是最快的辦法,您又是以革命歌曲聞名的。但考慮到政治因素,要是您不願意,也不用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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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意見。”
“那好。”阿爾伯特說,“演出季開幕以後我們來安排時間。”
他的話語裏似乎帶着一絲關切,讓雅各不由想到自己剛剛憑《畫家夢》名聲大震的時候,曾跟阿爾伯特讨論過自己和第三等級的關系。那時的他為自己的音樂能夠鼓舞人心而興奮自豪,但又擔心人們對他寄予了太多期許。每當人們說他是第三等級作曲家的時候,那個頭銜背後的意義總讓他惴惴不安。那時阿爾伯特勸慰他說:“你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就夠了,別管別人怎麽想。萬一真有什麽,你還有我呢。” 雅各覺得阿爾伯特簡直把自己當成了需要騎士來保護的小姑娘,不滿地跟他争論,但他感受到了和另一個人分享人生的幸福。
阿爾伯特還記得他對政治的遲疑麽?他探尋地向阿爾伯特看去,但對方依舊一副冷淡的樣子,換了個話題,說起安排試演選拔歌手樂手的事情。
“……要是尊夫人想要回歸劇院的話,我不反對。”他對雅各說,“她是位傑出的女高音,任何劇院能獲得她都是榮幸。”
他的話擊到雅各的痛處,雅各微微低下頭,避開他的目光:“呃……珍妮她這段時間都不能唱歌了,因為……她懷孕了。”
阿爾伯特還沒作答,雷耶先生已經開口 了:“怎麽沒聽你說過?這可是大喜事啊!”
皮埃爾也說:“恭喜你,雅各!我們家保羅剛出生不久,要是你們需要讨教經驗,或者需要任何幫忙,随時可以來找梅蘭妮。”
雅各謝過他們兩位,阿爾伯特卻還沒有說話。這次他沉默的時間太久了,久得令雅各發怵。他不得不向阿爾伯特看去,見他啜了口咖啡,停了一下,又啜了一口,再拿勺子在杯子裏攪了攪,才把杯子放了下來。瓷器碰撞的輕響讓雅各心驚膽戰,他們客套了一晚上,雅各現在終于在阿爾伯特空白的臉上讀出了憤怒的意味。他突然意識到阿爾伯特的明智,邀請雷耶先生和皮埃爾一同前來參加會面,這迫使他們不提過去的私人糾葛而是專注于公事,不然的話,天知道今天的會面要如何收場。
阿爾伯特輕笑了一聲,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笑,但他的聲音裏全無笑意:“這樣啊,真是可喜可賀。那我們還得選個新的首席女高音。”說罷,他便和皮埃爾談起劇院資金和演出季時間表的問題了。雅各聽着他們講話,偶爾插上幾句,阿爾伯特認真地聽取他的意見,好像并沒有受到剛才的事情影響似的,但他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待談話完畢,四人在咖啡館門口告別,阿爾伯特說自己和雅各順路,硬是擠上了雅各的馬車。雅各為他的意圖感到不安,但在皮埃爾和雷耶先生面前也不好拒絕,只有聽天由命。
雅各剛在馬車上坐定下來就覺得不對。阿爾伯特坐得太近了,雅各可以感覺到他緊貼着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不由害怕起來,想挪遠一點,但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被阿爾伯特抓牢了。他驚恐地向阿爾伯特看去,對方已不再像剛才在咖啡館裏那樣彬彬有禮,而更像與雅各初識時的阿爾伯特,危險而令人難以捉摸。
“你建立家庭的能力一如既往地令人印象深刻啊,雅各。”阿爾伯特卸下了客套的僞裝,言語刻薄而又粗魯。
“放開我,至少我們還是同事。”雅各試圖掙脫,但他越掙紮,阿爾伯特的力道就越大。
“但我們現在沒有在工作,而且工作開始前我們該把我們的問題解決掉。”阿爾伯特的臉越湊越近,“皮埃爾說我們可以試試打一架,但他懂什麽,在我看來,我們不妨做一次,檢驗一下這一年多來你把你的真面目藏到哪裏去了。”
“別……別這樣,阿爾伯特……”雅各哀求道,但他無能為力,他們的鼻尖已經相碰,而阿爾伯特嘴裏的熱氣直接噴到了他臉上。他的全身都不由緊繃起來,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但阿爾伯特并沒有再貼近過來。
他感到鉗在手腕上的雙手松開了,但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還籠罩着全身。“沒想到你還這麽敏感。”他聽到阿爾伯特輕蔑的聲音,“面對珍妮的時候,你難道沒有一點點愧疚?”
雅各睜開眼睛,阿爾伯特的臉仍然近在咫尺,但他緊抿的嘴唇和帶着恨意的雙眼看上去是那樣殘酷。雅各意識到這也許就是他們将來的相處方式,在人前是默契的合作搭檔,在人後卻這樣互相折磨。他開始後悔自己一口答應下音樂總監的職務,他憑什麽以為他和阿爾伯特能夠輕輕松松地把往事抛到腦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相處呢?
他稍稍挪遠了些,警告道:“這與你無關。”
“這當然與我無關,既然我只是你在婚前最後放縱一下的借口,換作別人也一樣,不是麽?”
他輕薄的口氣把雅各惹怒了:“絕不是這樣!你怎麽會這樣想?”
“我怎麽會不這樣想?你對私奔的事一直興致不高,好不容易答應了以後又突然失蹤,等回來的時候已經結了婚,丢下一封絕情的信後又消失了,沒有任何預兆,也不留下任何解釋。若不是早有預謀,又為什麽會這麽做?”阿爾伯特察覺到了雅各眼裏的失落,憤怒的聲音裏動搖了幾分,“雅各,到底是為什麽?”
雅各垂下頭:“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呢?我們已經回不去了。再過半年多,珍妮就要生了。你以為我們可以怎麽樣?把前因後果說清楚以後和好?我抛妻棄子、違背一切道德倫常和你在一起?我們能有機會再次共事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阿爾伯特,知足吧。至于到底是為什麽,随便你怎麽想了。”
“可你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走了,還用那樣殘忍的方式來向我宣布你的選擇。不管你有什麽心結,要是你早說,我們說不定能想出點什麽辦法。”
也許他應該把真相告訴阿爾伯特。雅各想,既然兩人将來不得不共同工作,那與其讓阿爾伯特帶着誤解仇恨他,不如說出真相。反正木已成舟,他們根本不可能改變現狀。他迎着阿爾伯特越發急切的目光,冷靜地說道:“你和杜波瓦小姐訂婚那天,塞維涅伯爵偷聽了你我的談話,知道了我們私奔的計劃。他告訴我說,王室在找人殺雞儆猴,只要我還在你身邊,你走到哪裏都會被密探盯着,不管是法國還是其他地方,我們在一起太危險了。我本以為,要是我們分手,雖然痛苦,但至少你不會遭遇危險。”
阿爾伯特愣了一下,然後苦澀地笑了:“這就是你離開的理由?要我順從王室?真是可笑,看看我們現在在哪裏,我還不是一樣放棄了貴族的頭銜?”
對,這就是我們的悲哀之處。雅各心想,但他回憶起自己當時的心境,在那個時候,塞維涅波伯爵還步步進逼,杜波瓦公爵和阿圖瓦伯爵他們還志在必得。于是他說:“但要是革命失敗了呢?要是網球場從來沒有發生,要是第三等級向王室妥協,要是軍隊将國民議會一網打盡,他們難道不會來追究你公開背叛貴族的事情?現在革命的确是成功了,但阿爾伯特,你不要忘了,就在幾個月前,你父親的爪牙還遍布全巴黎,你哥哥還在大聲疾呼徹底取消第三等級,有誰會預料到他們今天的沒落?即使是今天,什麽立憲派、共和派、激進派、保守派,第三等級內部還争得不可開交,暫時失勢的王公貴族還在等着看好戲,最後究竟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我們不能預知未來,只有按照當時的情況做決定,并且,回不了頭。”
阿爾伯特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雅各長舒了口氣,堅定地說:“我傷害了你,對不起。為了強迫自己下定決心,我做得太過分了,這是我的錯,只是在那個時候,我以為我可以保護你免受更大的傷害。現在我們後悔不了了。”
阿爾伯特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他才低沉地開口:“你說我們不能預知未來,只有忠于現在?”
“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如果我說現在我想要你呢?”他冷不丁地說。
雅各聽到他直白的話語,心髒驟地收緊了:“你知道我們不能。”
阿爾伯特的話語變得熱切:“明天你還是萊格裏斯先生,是雷耶歌劇院的音樂總監,是珍妮的丈夫;我還是塞維涅先生,是你的經理和朋友。但今晚,就今晚,我們是雅各和阿爾伯特。”雅各從沒見過他這麽可憐的樣子,窗外的月光照在他臉上,雅各發現他的眼睛裏竟然有晶瑩的閃光。雅各明白,自己的離開對眼前這個驕傲的男人是怎樣的打擊。
但他不能同意,不能放縱自己滿足私欲。不然的話,他又會舍不得放手的。他狠下心:“不。”
“那我可以吻你麽?”阿爾伯特又問,“上次你走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告別。”
阿爾伯特懇求的神情讓雅各心軟了。那次雅各走得太突然,突然到好像兩人的故事還沒有講完,還有一句話沒說出口,還有一個擁抱沒有完成。這樣的不告而別,對阿爾伯特、對雅各自己,都是不公的。如果從此以後他們真的要分道揚镳,在個人感情上形同陌路,那麽他們理應好好告別。
于是雅各說:“好吧。就一次,最後一次。”
然後他伸出手,輕輕握上阿爾伯特的頭頸,虔誠地吻了上去。阿爾伯特緊抱住雅各的腰,将他的身體壓向自己。
他們在颠簸的馬車上身體厮磨着,唇舌交纏。他們要把這個吻銘刻在自己、在對方的身體裏,伴随他們度過以後無數個沒有對方相伴的長夜,還有每一個并肩工作但又不得不壓抑情感的日子。纏綿間雅各幾乎将阿爾伯特壓倒在座位上,阿爾伯特的雙腿有些不安地挪了一下。但他們信守承諾,誰也不敢越界,只是将自己的一切欲`望和渴求傾注在唇齒之間,糾纏追趕,進進出出。
不知是誰先流的淚,他們的吻裏沾上了微鹹的滋味,但他們沒有停下,而是繼續擁吻着,直到他們的眼淚交融在一起。
馬車驟停,車廂劇烈地晃了一下,雅各差點從阿爾伯特身上滾下來。阿爾伯特扶住他,看了看窗外,随即用衣袖拭去他臉上的淚痕,捏了捏他的臉,悲哀地微笑道:“好了,別讓珍妮看到你這幅樣子。”
“對不起。”雅各說,也伸手去擦阿爾伯特的臉,“要不是我……”
“不是你的錯。”阿爾伯特握住他的手,在手心裏印下一個吻,幫他打開馬車門。
雅各踏下馬車,隔着門說:“我在那封信裏撒了謊,我愛過你,阿爾伯特。”
那現在呢?這句話幾乎沖口而出,但阿爾伯特忍住了,只說:“我知道。”
第二天雅各踏進雷耶歌劇院的時候,被眼前的忙碌景象驚呆了。本因暫時關閉而有些冷清荒廢的劇院已被粉刷一新,到處都是忙碌的工人,有的爬在扶梯上修理吊燈,有的擦拭觀衆席裏的座位,有的則把一些新道具搬進後臺。阿爾伯特背着雙手站在舞臺中央,監督衆人的工作。他一眼就看到了東張西望的雅各,朝他招了招手:“萊格裏斯先生。”
雅各跨上舞臺:“塞維涅先生真是雷厲風行啊。”
“時間寶貴,得抓緊。”阿爾伯特說,“我要的東西您帶了嗎?”
雅各遞給他一本文件夾:“《新愛洛伊絲》全劇總譜,您通過以後我們就可以選角、開始排練。”
“太好了。”阿爾伯特就着舞臺邊緣坐下,翻起了樂譜。雅各坐在他身邊,跟随他的視線閱讀自己的作品,不時在樂譜上指指點點,向他解釋,同他讨論甚至争辯,就像往日那樣。但一切好像都變了,比如他們之間小心翼翼地隔了一段安全距離,他們的笑聲會突然尴尬地戛然而止。只有偶爾,在不同時機偷看對方的時候,他們的眼裏還是帶着一樣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