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新愛洛伊絲
雷耶歌劇院重開的工作如火如荼地展開着。阿爾伯特和雅各兩人挑起了大梁,一個管經營,一個管演出,各自四處奔忙。起初雅各還有些擔心和阿爾伯特接觸太多又會把關系弄僵,但兩人見面光談公事就能談上好久,根本無暇說什麽別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他們現在正過着他們曾向往的生活,朝夕相處,毫無保留地談着音樂、事業和革命,只是少了身體上的溫存。
沒過幾天他們就不再用敬語了,而是重新開始直呼其名。不過那并不代表他們的關系親近了多少,只是因為随着共事時間的增長,他們嫌敬語太長太麻煩而已。
時間久了,連阿爾伯特自己都産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樣才是他和雅各最自然的關系,就像他和皮埃爾一樣,他可以和皮埃爾通宵聊天但絕不會有非分之想。但每當他在經理辦公室裏聽到劇場方向傳來《新愛洛伊絲》的音樂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想法是多麽可笑。
《新愛洛伊絲》的大部分內容,都是雅各和他熱戀時寫的。他聽到其中任何一個段落,都能立刻記起雅各曾經在哪裏、怎麽寫下這些音符。許多宣敘調都是在琴房裏寫的,那時他們正在輪流指揮《畫家夢》和《巴黎一夜》,但雅各還是不顧勞累,每次《畫家夢》結束都回到琴房徹夜工作,白天回家睡覺,晚上再來劇院看阿爾伯特的歌劇演出。
至于詠嘆調的寫作則大多是在休息日,他與阿爾伯特外出幽會,或是把阿爾伯特請到家裏,各寫各的。那時聽他倆正處于熱戀時期,寫着寫着就滾到了一起。雅各作曲從不打草稿,但寫《新愛洛伊絲》的時候不得不把那不知怎麽就變得皺巴巴濕淋淋的譜子重新抄寫了好幾遍。
那些日子對現在的阿爾伯特來說,簡直就像是別人的生活。
他放下手裏的事情,像被魔力吸引一樣離開辦公室來到劇場,倚在樂池的門邊聽雅各他們排練《新愛洛伊絲》。雅各微微對他颔首,然後繼續專注地指揮。
他們已經練到了歌劇的最後四分之一,那是雅各在婚後寫的。巧合的是,劇裏的女主角和別人結婚後多年,又與舊日的愛人重逢。他們倚靠在一起,追憶往日的幸福,傾訴各自的遺憾,然後他們放手,壓抑心中的思念和渴望,将熱烈的愛情轉化為深沉的友誼,直到女主角離世。
“曾幾何時,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你選擇畫下句點,而我也做出了選擇。
曾幾何時,我們做了我們以為是正确的事情,
而我們現在毫無選擇,只有繼續完成我們的職責。
曾幾何時,我以為我知道我們故事的結局,
也許我錯了,但已時過境遷。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會抗拒命運,逆轉時間,
但我已不再那樣堅強,而時間也一天天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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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愛別人,繼續過日子,
我們盡全力付出,
然後收回我們應得的少許回報。”
(歌詞改編自《劇院魅影續集?真愛不死》二重唱《曾幾何時》Once upon Another Time,參考了b站上的字幕。可參見 LZ太懶了不想編新歌,就搬一個現成的了……)
終曲哀婉的旋律裏,寬恕和紀念的主題在劇場中回響。也許有一天,雅各和阿爾伯特之間的悔恨也會化為這樣的溫情吧。
只但願那不要以他們其中一人的死亡告終。阿爾伯特這樣想着,被自己這個不祥的念頭驚了一下。
雅各已經向他走過來:“怎麽樣?”
阿爾伯特回過神:“很美,你超越了《畫家夢》。”
“謝謝。”雅各真誠地笑道,“可大家那麽期待,萬一沒有達到他們的預期怎麽辦?”
“我從來就沒有擔心過。”
“我倒是有點擔心,對很多人來說,盧梭的作品本來就帶有政治內涵,但我的歌劇并沒有直接表達什麽政治思想。”
“又不是賣報紙,用不着喊革命口號。”阿爾伯特勸慰他說,“再怎麽鬧革命,也得找時間休息休息,看戲談戀愛不是麽?”
“可是……”
阿爾伯特拍拍他的肩膀:“我是經理,你是作曲家,你放手去寫,我來處理其他事情。”
《新愛洛伊絲》的戲票在宣布演出日期後不久就被搶購一空了,雷耶歌劇院的老主顧們蜂擁而至,慶祝劇院重開,盧梭的名氣也招攬了不少不常看歌劇但投身政治的人物。皮埃爾和雷耶先生都看得極其滿意,梅蘭妮甚至感動得抽泣了起來。阿爾伯特自己聽得入迷,差點忘記了珍妮作為貴賓之一與他們同在一個包廂的尴尬事實。但全劇結束,雅各并沒有得到滿堂喝彩。
劇院裏的大部分人都起立鼓掌歡呼,向臺上抛灑鮮花,但也有一些人坐在原地,只是禮貌地拍手,并無多餘的表示。對于一般歌劇來說,能受到這樣的歡迎已經算是大獲成功了,但阿爾伯特都深知,這歌劇的質量理應獲得更瘋狂的掌聲。
演出結束後,阿爾伯特上臺向觀衆們介紹了雷耶歌劇院重開後首個演出季的安排,人們反響熱烈,特別是聽說要舉辦革命音樂會,有人忍不住起頭哼了句《自由頌》,觀衆們便一道大合唱起來。臺上的演員們也興奮極了,用他們專業的歌喉加入了合唱。阿爾伯特沒有唱,他轉頭去看站在身邊的雅各,雅各皺起眉頭,表情有些不安。
阿爾伯特本想在散場後找雅各談談,但雅各早早地陪珍妮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臨近中午的時候,雅各才臉色蒼白地踏進阿爾伯特的辦公室,手裏拿了張馬拉辦的報紙《人民之友》。
阿爾伯特的桌上也擺着張《人民之友》,翻到的正是雅各手裏那頁,一整版都是關于雷耶歌劇院重開的報道,其中最顯著的位置是當年盛贊過《畫家夢》的亞瑟?洛南寫的新劇評《萊格裏斯的革命》:
“我們人人都會唱《自由頌》和《巴黎之歌》,它們是革命的號角,吹響它們的是最近一年來如彗星般突然名聲大噪的雅各?萊格裏斯。我們稱他為‘法國的莫紮特’、‘第三等級的代言人’、‘革命的號手’。有時我們甚至忘了萊格裏斯是以寫歌劇起家的,他的處`女作《畫家夢》象征着法國歌劇的巅峰。
“昨天萊格裏斯在萬衆矚目下公演了他的第二部歌劇:由盧梭原著的《新愛洛伊絲》。萊格裏斯作為雷耶歌劇院新任音樂總監,以這部作品宣告雷耶歌劇院的新一輪演出季開幕。但他的作品提醒了我們,萊格裏斯也許并不能勝任“革命作曲家”的頭銜。
“就音樂角度《新愛洛伊絲》無可挑剔。它将盧梭筆下零碎的信件和細節編織成一個完整動人的故事,每個主要人物都表現豐滿,值得信服。劇中詠嘆調首首都能成為經典,尤其是男女主角表達愛意的二重唱,旋律百轉千回,隐晦而大膽,令人心神蕩漾。下半場重複出現的旋律《曾幾何時》則凄哀動人。很多人都有與至愛失之交臂的經歷,這首歌道盡人生無常的滄桑,卻不自怨自艾,只将哀傷化為一聲嘆息。
“但正是這聲嘆息讓萊格裏斯辜負了革命。盧梭的《新愛洛伊絲》不只是一個愛情故事,更象征着反抗傳統制度、追尋自由的理想。盧梭的小說與他的政論是一脈相承的,每個人都是獨立自由的個體,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我們本來寄予厚望,希望從萊格裏斯的作品裏讀出蛛絲馬跡,他認為采取什麽樣的行動才能得到這種幸福。就算他不願直接透露,起碼也得用音樂強調一下《新愛洛伊絲》背後的深意。
“他沒有這麽做。每次有機會深入一步,他總是突兀地停止,然後迅速轉移話題。他沉迷于講述一個愛情故事,他筆下的《新愛洛伊絲》也只停留于愛情,仿佛人與人之間只有淺薄的愛情,而沒有更深厚的關系,作為個人,作為公民的關系。
“《自由頌》和《巴黎之歌》的真誠毋庸置疑,但萊格裏斯應該記住,歌劇以故事的形式影響人們的思想和情感,它的社會意義不容小觑。不願發表政治立場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個政治立場。”
阿爾伯特安慰雅各說:“這篇文章對你音樂的評論很中肯,但在其他很多方面都寫得有問題,我正要寫文章反駁他,你別太放在心上。”
雅各憤憤不平:“我不明白為什麽必須談什麽立場。政治那麽複雜,不是簡簡單單選一邊就行了。我不懂政治,我只知道人們希望過上幸福快樂殷實的生活,希望和所愛的人在一起,希望不要受到束縛,我就是這樣寫歌劇的。政治也好,藝術也好,不都是為了追求生活中的美好麽?只是在用不同的表達方式而已。我寫的是人們的故事和感受,不想把作品變成制憲會議的演講稿。”
“我會這樣寫的。”阿爾伯特說。
“還有愛情一點也不淺薄,一點也不。”雅各臉上微微有些發紅,“兩個毫無關聯的人選擇走在一起,向對方敞開自我,連接起他們的人生,這難道不是人和人之間最深厚的關系?要是他知道……要是他知道有人心甘情願地為愛情如何受苦,要是他知道愛情會讓人做出多麽了不起的事……”
阿爾伯特柔聲道:“我知道,我們知道就夠了。你的《新愛洛伊絲》是我聽過的最美的音樂,亞瑟?洛南只是很少一部分人中的一個,他們只是在這時局下興奮過了頭。大部分人還在為你寫的愛情動容,等洛南他們冷靜下來以後,也會學着欣賞的。你的音樂寫的是人們共通的情感,人人都能受到感染,而那些政客的聽衆,只有他們自己的支持者而已。”
雅各終于消了氣,在桌邊坐下:“你本來也該去作曲的,現在忙着劇院雜事不說,還卷進這種紛争裏,太浪費才能了。”
阿爾伯特露齒一笑:“你這音樂總監,是在催我交差麽?”
“除了我以外,這劇院裏固定雇傭的作曲家只有你了,不催你我催誰?”
“好吧。”阿爾伯特故作無奈,從抽屜裏取出一本譜子,“答應你的《克萊麗莎》,我前兩天才寫完,你拿去看吧。”
雅各拿了樂譜出去了,阿爾伯特提筆開始給《人民之友》撰稿,捍衛歌劇院的名聲。他們都知道,他們還是在假裝,以公事為借口關心着對方的創作,為保護對方、支持對方而忙碌奮鬥着。他們誰也不敢戳破這種拙劣的僞裝,就像雅各在《新愛洛伊絲》末尾所寫的:
既然如此,那麽就去愛別人,去繼續生活吧,
去盡我們的全力付出,
然後取回我們應得的少許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