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革命
皮埃爾趕回家來與梅蘭妮商量的問題是:如果有一天貴族階層的集體行為讓他再也無法容忍,他是否可以離開貴族的行列?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和阿爾伯特無關。”皮埃爾擔心妻子懷疑阿爾伯特放棄特權的事給了他什麽壞影響,連忙解釋說,“雖然他在現在這種形勢下能夠下定決心用行動來發出抗議,确實鼓舞人心,給了我很大的勇氣。”
“你是說你也想脫離貴族,放棄特權?”
皮埃爾點頭。
“你跟阿爾伯特商量過這事?他支持你的想法嗎?”
“他說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應該自說自話。所以我來問你。你不同意的話,我就不做。當然,你要知道,我脫離貴族的話,你還是可以保留特權的,不會牽連到你。”
“然後呢?我和你離婚?”梅蘭妮直截了當地問,“你所不能容忍的事情,比我們的孩子、我們的愛情更加重要?”
皮埃爾低下了頭,來回摩挲梅蘭妮的手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卻還保持着一分固執:“當然不是!你知道的,我絕不容許我的家庭遭遇任何危險。但對會上發生的事情我不能坐視不管,有傳言說,國王打算徹底撤銷第三等級的代表權,縱容教士和貴族決定全國的命運。如果沒有人站出來,沒有人敢去支持正确的一邊,那也許會對所有人造成更大的傷害。……我們有好幾個人都打算這麽做。”
“那你根本用不着擔心懷疑,我相信你的判斷。”梅蘭妮堅定地撫慰他說,“而且,你以為我不願和你接受同樣的命運?你放棄特權的話,我也放棄。我們過上平民的日子,保羅也像普通孩子那樣長大,只要我們三人還在一起,就足夠了。”
皮埃爾幾乎要跪倒在她面前吻她的裙擺,被梅蘭妮哭笑不得地拉了起來。夫婦倆說了一夜悄悄話,從三級會議講到小保羅,想象未來那充滿未知的庶民生活。第二天一早,皮埃爾就匆匆回凡爾賽去了。
幾天後,國王的衛兵關閉了第三等級的集會場所。第三等級将會場轉移到一個網球場,改名國民議會,并且宣誓,他們将制定一部憲法。第一等級裏一些出身貧窮的教士加入了議會,還有第二等級的少數激進派貴族。皮埃爾就是其中之一,當天會議開始沒多久,他就起立宣布放棄一切貴族特權,大搖大擺地去了網球場。
梅蘭妮和阿爾伯特在巴黎的生活卻并沒有改變多少。皮埃爾家財殷實,而且早在皮埃爾父親在世時就賣掉了郊外莊園的地産,并沒怎麽受到失去爵位的影響。只是,家裏的下人減少了大半,他們只願意給伯爵老爺賣命,但現在皮埃爾不是老爺了,他們可不想對同一等級的主人卑躬屈膝。阿爾伯特對此無能為力,畢竟他們也把他看成了同類。但留下的下人則對皮埃爾的選擇滿懷敬仰,絲毫不受別人的影響,越發忠心耿耿起來。
與此同時,皮埃爾家所在的街區也一天比一天嘈雜——以往只有貴族和他們的仆從在這裏安靜地生活,但現在街上卻時常響起争吵聲和歌聲。
有一次阿爾伯特聽到外面的歌聲,放下手裏那本皮埃爾托人從美國買來的《聯邦黨人文集》,問梅蘭妮知不知道那是什麽歌。梅蘭妮搖頭。自一旁給他們倒咖啡的女仆告訴他們說,那是一首名叫《自由頌》的新歌,作者的名字叫雅各?萊格裏斯。
阿爾伯特手裏的書滑落到地上。梅蘭妮擔憂地向他看去,他沒有說話,撿起書,繼續看了起來。只是他臉色有點發白,遲遲沒有翻頁,而是聽外面的人們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歌聲遠去。
沒有人再提起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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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阿爾伯特開始準備彈藥和刀劍,甚至叫人把皮埃爾家地窖裏的祖傳武器全都搬了出來,藏進各間房間裏,包括保羅的嬰兒房。皮埃爾回家看到被部署得像堡壘一樣的房子,絲毫沒有驚訝,拍了拍阿爾伯特的肩膀,道了聲謝謝,然後抽了兩把劍,将其中一把扔給阿爾伯特,兩人到花園比試劍術去了。
那是七月十三日。由第三等級倡議組成的國民議會裏正因為路易十六罷免財政大臣內克爾而群情激奮,一觸即發。皮埃爾與議員們同仇敵忾,但他放心不下家裏,便告假回家,沒想到阿爾伯特已在報紙和傳單裏注意到局勢緊張,提前做好了防禦的準備。
七月十四日那天下午全巴黎都陷入混亂,奔跑聲和呼喊聲回蕩在每一條街上。幾個星期以來彌漫全城的猜疑和恐慌終于爆發出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梅蘭妮好不容易哄保羅午睡,憂心忡忡地去查看情況。皮埃爾正和幾個男仆靜默地站在門邊,身佩刀劍,警惕地盯着緊閉的大門。阿爾伯特則與幾個手下一起把火槍架在二樓窗臺上,自己坐在窗邊,一臉陰郁地望着窗外。
從窗口看去,騷亂似乎并沒有波及皮埃爾家所在的區域。而遠處,從巴士底獄的方向揚起濃煙和火光,而在那隆隆炮聲和密集的槍聲中,人們齊唱《自由頌》的聲音響徹了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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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頌》什麽的完全是杜撰的,根本沒有這首歌哦。法國革命期間好像相關歌曲挺多的,但流傳至今的不多,除了《馬賽曲》,而且至今還很有名的作曲家似乎也沒聽說過。
不過有一小部分貴族支持網球場宣誓甚至放棄爵位确實是真的。當然貴族中各派立場比較複雜,這裏是随便寫的,不要太當真。另外可想而知皮埃爾沒有原型,是完全虛構的人物。
雅各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冠以“革命作曲家”的稱號。對于那些深奧的政治哲學他并不精通,冗長的立法程序和複雜的派系争論也絕非他的興趣所在,與博覽啓蒙作品的阿爾伯特相比,他寧願多花些精力嘗試不同的作曲風格、對音樂創作精益求精。毋庸置疑,他一直堅定地支持革命,也在阿爾伯特的影響下讀了些相關書籍,但他從未計劃成為革命派的代言人。
蜜月歸來以後他去凡爾賽見了雷耶先生,雷耶先生不清楚阿爾伯特的近況,但他請求雅各給第三等級寫一首歌,給那些正處于劣勢的代表們帶來一點希望和安慰。
雅各就寫了《自由頌》,沒過多久,這首歌就傳出凡爾賽,傳遍了巴黎的大街小巷。這時,第三等級已不再屈居下風,而是勇敢地開始反抗 ,《自由頌》則成為了革命的象征。
巴黎市民攻占巴士底獄之後,越來越多人找上門來,請雅各為這樣那樣的運動寫歌。革命派欣賞他的才華,将他視為喉舌。與馬拉、德穆蘭的筆相比,雅各那些連不識字的農民都能哼唱的曲調顯然更加有感染力。
雅各沒有拒絕這些請求。蔓延的革命熱情感染了他,革命音樂那與傳統古典音樂截然不同的風格也使雅各躍躍欲試。而且現實一點說,如今各大歌劇院紛紛關閉,人們也沒興致雇請老師教授音樂,雅各必須加倍努力地給人寫曲子來賺錢養家糊口。家裏剛剛裝修完畢,積累了一些債務。
和其他流行一時的革命歌曲相比,雅各的作品尤其獨特。也許正因為他沒有直接投身革命,他的作品并非狂熱的口號,而是憑借紮實的專業基礎和貼近生活的通俗旋律來表達最樸實的人民的訴求:自由、平等、博愛。雅各昔日傾注在歌劇上、在旁人看來不遜于莫紮特的音樂天才如今使他的革命音樂也鶴立雞群,不落俗套。
人們在介紹雅各的時候,極少再提起他的歌劇《畫家夢》,只說他是法國最偉大的革命作曲家。雅各覺得他們太過誇大其詞,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沒有其他作曲家的作品像他這樣成為了革命的象征。
雅各的一部部新作品所伴随的,正是社會上一系列摧枯拉朽的重大事件。巴士底獄事件并沒有以鎮壓告終,而第三等級的巨大力量變成了既成事實。教士們的第一等級已與第三等級彙成一股,而僅剩的第二等級內部也逐漸分崩離析。8月4日夜晚,一些貴族代表齊聚咖啡館,共同決定放棄特權,此後兩天他們便完成法令宣判舊制度的宣言。此後,制憲會議頒布了《人權宣言》,巴黎婦女則向凡爾賽進發,将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托瓦內特帶回了巴黎。
雅各在報紙裏讀到,塞維涅莊園像許多其他貴族莊園一樣,被起義的農民攻占了,地契也被燒毀;路易十六被迫回到巴黎時,塞維涅伯爵作為樞密院一員同行,但樞密院已不比從前,不再控制立法,充其量只能算是國王的私人随從。
雅各想起那時塞維涅伯爵對他的警告,說什麽如果阿爾伯特背叛第二等級就會遭到生命危險,但阿爾伯特還是正式加入了第三等級的行列,而塞維涅伯爵連自己的莊園都沒保住。雅各覺得命運給他開了個諷刺的玩笑,他為了保護阿爾伯特而離開他,到頭來阿爾伯特卻根本不需要他的保護。
要是當時他們可以預知未來,那他們就會知道,根本用不着私奔或者分手,他們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哪怕多等一個月,世界就會徹底改變。
但他們無法預知未來。他做得太決絕,已經回不去了。
有時,在街頭聽到別人在唱他寫的歌,或者在報紙上看到簡易樂譜的時候,雅各不禁好奇阿爾伯特會不會聽到他的新作,會不會認出其中的筆觸,又會如何評價這些作品。雷耶先生說阿爾伯特絕對不會遭遇不測,那他很有可能還生活在巴黎的某處。
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象阿爾伯特的生活,也不再嘗試打聽。過去與阿爾伯特那段短暫的情緣如同歌劇裏的故事,作曲家寫得嘔心瀝血,觀衆感動得歡笑或者流淚,但無論喜劇還是悲劇,它們只能維持舞臺上短短的三四個小時,然後大幕降下,人們從幻象回到現實,繼續他們不那麽完美的人生。
就像雅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好自己的家庭職責,接受各種各樣的工作任務讓自己忙碌起來,将所有那些遺憾和悔恨鎖進內心深處某個連自己都無法進入的角落。
一年過去了,政局漸漸穩定了下來,雅各的事業也蒸蒸日上。制憲會議的會場早已從凡爾賽遷到了巴黎,暴力沖突漸漸讓位給了派系辯論與官僚程序。巴黎人日常的娛樂活動慢慢恢複了過來,雅各也開始收到不同劇院的邀約,有的請他開音樂會,有的向他索取歌劇劇本,有的則願意長期聘用他工作。
雅各認真地考慮每份邀請,與不同的人見面,商談薪資和條件。他極其重視這些機會,珍妮剛剛懷孕不久,他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
在這些邀約裏,有一封來自雷耶歌劇院。雷耶先生在信中說,劇院即将重開,希望雅各能回來工作。他理解雅各現在手裏也許有許多優越的選擇,但乞求雅各念在舊情份上選擇雷耶歌劇院。“因為劇院資金短缺,我們無法保證給予你最豐厚的待遇,但你将獲得最大的創作空間,并成為這座第一流劇院的中堅力量。”雷耶先生這樣寫道。
雅各不假思索地同意與雷耶先生約定時間當面商談,盡管他有點納悶,制憲會議尚未結束,而且雷耶先生早就計劃從劇院退休了,不知哪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重開劇院。雷耶先生信中的口氣也不同尋常,不像通常那麽謹慎,而是多了幾分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
他按着時間踏進咖啡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館一角的雷耶先生。然後他呆住了。雷耶先生正在和同桌的另外兩個人讨論着什麽,一個是皮埃爾,而另一個是阿爾伯特。
“雅各!”趁他發愣的工夫,皮埃爾已經大步走了過來,用力擁抱了他一下,“好久不見!”
“皮埃爾。”雅各跟他打招呼,但目光仍然停留在阿爾伯特身上。阿爾伯特也看到了他,表情卻毫無變化,只是注視着雅各惶恐不安地跟着皮埃爾來到桌邊。
雷耶先生也露出笑容,起身跟雅各擁抱:“雅各,最近怎麽樣?”
“呃,還不錯。”雅各尴尬地說,轉向紋絲不動的阿爾伯特,叫了一聲,“阿爾伯特。”
“萊格裏斯先生。”阿爾伯特的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好像眼前只是一個和他毫不相關的陌生人。
關于珍妮懷孕的事情,其實上一更裏已經快進了差不多一年(這文的時間線設定得有點随意……),所以也不算是很快啦。而且以前基本上沒什麽避孕措施,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懷上了……關于這件事怎麽收場,呵呵……應該不會有雷的,可以放心哦。
小改了上一章的bug,就是他們見面的咖啡館不是離劇院很近,而是相對比較遠的地方。改了就能走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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